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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栀子和老贺相识的时候,明月村还是个偏远的小山村,贫困、荒僻,除了七千亩雷竹、三千亩茶园和无边松林,便只剩下几十户古旧的土坯房了。
栀子便是在那一年来到明月村的。
那是一个爽朗的春日,她从阿坝游玩回来,不想,搭的顺风车却在成都蒲东下了道。她只得下了车,坐在杂货店的小板凳上吃菠萝,吃完仍觉得不解渴,便找老板讨了一杯茶。
便是那杯茶,成了她前往明月村的契机。
据老板说,那是今年最新的春茶,甘甜爽口,绵香无穷,因为采自明月村,便被大家称为明月茶。
栀子品着茶,确实觉得回味无穷,于是便对明月村来了兴致,想着反正都在这儿来了,不如去一探究竟。
就这样,栀子坐着三轮儿来到了明月村。买了茶,拍了照,实在拗不过村民的热情吃了饭,却又听说这儿还有个隋唐时期留下来的邛窑,叫明月窑,就顺便去转转。
就在明月窑的旁边,栀子遇到了正在挖土的老贺。他穿着一件半旧的中山装,裤腿挽起,露出苍白的小腿,旁边放着一个土篓子,已装了半筐泥土。
栀子叫了他好几声,他才停下锄头转过身来,眼神茫然。
栀子指着不远处的明月窑,问:“那里怎么没人?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老贺说:“刚修好。”
栀子不解,“什么意思?”
老贺放下锄头,又将裤腿放下来捋平整,这才朝她走过来。他说:“明月窑在5.12地震中被震垮了,刚修葺完,还没开始烧窑,所以没人。”
栀子觉得有趣,问:“那你是做什么的?”
她上下打量老贺,见他肤白秀气,文质彬彬的,怎么也不像挖地的农民。
老贺说,他是这儿的守窑人。
两人就这样聊了起来,老贺全名贺清河,三年前来到这里,参与了明月窑的发掘和修葺工作,后来跟着一位制陶人学手艺,便这样留了下来。
栀子对制陶不过三分钟热度,倒是老贺那一院子动物真正吸引了她。老贺住在村子后山的半腰,三间土房加一个大院子,院子里养着十来种动物,猫、鸟、兔子、黄羊还有小松鼠,和一只体型巨大的大狼狗。
老贺说,这些动物全是在山里捡的,受了伤,被他养着。养好后送走了几批,这些都是不愿走的,索性就让它们住了下来,就当做个伴儿。
可他没想到,这回他捡了个大姑娘。
栀子在这儿住了下来,租了老贺一间房,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闲了就去逗逗那一院子动物,要么赖着老贺陪她去爬山、挖笋、捡动物。
所有的动物中,大狼狗唢呐最亲她,一人一狗时常躺在院子里的老桃树下晒太阳,栀子就伸着细白的手指给它挠背。
住了快半个月后,有一天,栀子意外地起得特别早。等老贺收拾好打算去做饭时,厨房的桌子上已摆好了丰盛的早餐。红豆粥、腊肉包、咸鸭蛋,还有一篮子新鲜的草莓。
栀子就坐在小板凳上,仰着头朝他笑,一束光从瓦屋的缝隙落下来,投在她眉间。那一瞬,老贺忽然有些睁不开眼,只觉得眼前这姑娘怎么这么美好,这么闪耀……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栀子却是来同他道别的。
栀子说,她所有的假期都用完了,老板催着回去干活儿,这两天手机都被打爆了。她在一家旅游策划公司做市场总监,每天忙得跟陀螺似的,能得一个月假已是老板仁慈。
老贺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姑娘眉眼间都是讨好的神色,仿佛这早早的离开亏欠了他什么似的。
其实他觉得大可不必,只是看着她微肿的眼,很想问一问她昨夜跟谁通了电话,为何哭了半宿,现在又是否还好。
然而,他终究没有问出口。
两个不过萍水相逢的人,能有这短暂的缘分,已是难得,又何必执着太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当天下午,老贺为栀子送行,带着唢呐从村子里送到村子外,又从村子外一路送到镇子上。
唢呐舍不得栀子,咬着她的衣角呜呜叫,一双杏子眼泪光闪闪。
栀子弯下身抱它,说:“唢呐乖,姐姐过一段时间又会回来看你的。”唢呐仍不依,咬着她的衣角不让走,任老贺怎么拉也没用。
栀子看着老贺,有些犹豫,说:“要不,我就把唢呐带回去吧?”
老贺摇摇头,说唢呐是狼与狗的后代,习惯了自由自在,受不得城市的约束。
他看着姑娘失望的神情,差一点就要反悔,可是,若带走了唢呐,她还会回来吗?
老贺想,定然是不会了吧。
2
栀子走了,老贺的日子又过回了从前的模样,晒晒太阳、烧烧陶器、喂喂那一大院子的动物。只是晒太阳的时候,总爱盯着那棵老桃树发呆,烧陶器的时候时,不时走神,就连给唢呐挠痒痒也没了轻重,惹来它一阵阵不满的嚎叫。
脑海里总有一个身影在荡啊荡,一袭白裙,长发飘飘,笑起来整个人都闪闪发光一样。辗转难眠时,他也会一遍又一遍地猜测她会不会回来。每当那时,老贺就不由苦笑,原来他这样的人,也会体验一把相思之苦啊。
幸好这相思之苦并没有煎熬太久,半年后的一天,栀子扛着大包小包回来了。老贺正在做午饭,还没听到喊声,唢呐已经闪电般地蹿了出去,院子里传来阵阵犬吠和女孩的欢笑声。
栀子卸了行李,径直走到厨房里,扑上去给了老贺一个熊抱,然后揉着肚子喊饿。老贺看着刚出锅的两个青菜,想了想,又去阁楼取了几截香肠,馋得唢呐哈喇子流了一地。
饭桌上,老贺问栀子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姑娘“唔”了一声,嬉皮笑脸地说那不是想他们了嘛,当然,主要是想唢呐了。
然而,当天晚上栀子便扭扭捏捏地来找老贺,怀里抱着一本策划书,脸上堆着谄媚讨好的笑容。
栀子说,她这次回来其实是带着工作任务的,自从他们老板听她说了明月村这个地方后,就一直很感兴趣。后来联系到这边的政府部门,得知政府也有意开发这个地方,便想抢先一步拿下这个项目。
老贺在这里待得久,对民俗习惯、人文风情、自然景观,还有资源都熟悉,所以想请他帮忙指点一下。
栀子满怀期望地看着他,然而,老贺并没有拿起那本策划书。他看着栀子,脸上有一瞬的恍惚与茫然,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与栀子,其实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两种即便交汇了,也终究会错开的人。
他说:“你能不做这个项目吗?”
栀子“啊”了一声,不解地望着他。
老贺说:“如果明月村一定会被开发改建,我希望那个牵头的人,不是你。”
栀子依旧不解,问他:“为什么?”
老贺摇了摇头,他只想为这里留一片清净之地,却没想到,第一个打破这片安宁的,是他心爱的姑娘。可再转念一想又觉得可笑,若这里终究要被开发,是不是栀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或许,只是他心里期待着,那个姑娘能够懂他吧。
所以,老贺最终还是拿起了策划书,看着眉开眼笑的栀子,心里轻轻叹了一声。
自那之后,栀子又开始了在明月村暂住的日子,只是这次没了一觉睡到日晒三竿的待遇,常常天刚蒙蒙亮,就被老贺拖着满山跑。看林海日出,赏古俊苍松,徒步走七千亩竹林,三千亩茶园,更是将明月村的每一条小路,每一户人家,每一个山头田地都逛了个遍。
不过两周,栀子已对明月村了若指掌,她渐渐爱上了这里,甚至跟老贺讨论院子里太空了,要再种几棵桃树才好。
老贺微笑地看着她,没点头,也没摇头,只将一份改好的策划书递给她。
栀子欢喜地接过,打开一看,只见所有的内容几乎都重新改过,但条理清晰,逻辑缜密,竟比她这个从事这一行数年的人做得都完美。
她突然觉得疑惑,第一次想问问老贺究竟是什么人。
3
一个月后,明月村的项目开始动工,一大帮人开着路虎大奔闯进这个山村,挥动着粗短的手指指点点。他们站在山岗上,仍高昂着头,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过足一把指点江山的瘾。
其中的首领,便是那是西装革履的卷发男人宋冬。
老贺作为向导跟在一旁,看着栀子不时指着某处,向他描述改建规划,神色得意又亲密。
那一刻,他突然就明白了,电话里的哽噎也好,通宵的挑灯夜战也好,甚至一个月的出走,都不过是为了博那个男人的一个注目。
有时候,男人的直觉,并不比女人逊色。
明月村的项目进行了两年多,栀子也就断断续续在这里住了两年多。两人一起修改设计图,一起去实地监工,一起说服当地村民改装房屋,建民宿、农家乐……
看着老贺娴熟的手法,栀子终于忍不住问起他的过往。
“你是什么人?”
老贺愣了愣,目光从鼠标移到桌面,又从桌面移到院子里桃树上。忽然,他笑了笑,笑得有些苦,又有几分释然。
他问栀子知不知道一个叫“桃源”的项目,栀子摇头,老贺笑笑,也是,那都是十来年前的事了吧。
那是旅游业逐渐兴起的时候,老贺主修建筑,兼修园林规划,毕业后放弃了进设计院的机会,转而投身旅游行业。就在工作的第三年,他遇到了曾经暗恋过一整个青春的姑娘,她已当上了他们县的县长秘书。姑娘的目光瞄向了他们的家乡红石村,随着旅游业的兴起,那将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红石村山清水秀,桃树遍地,更奇特的是,村子里大部分的土地上,都铺着天然的红色碎石子,远远望去格外漂亮。有政府人员在背后支持,老贺开始对家乡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造。
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那个夏天暴雨不断,红色的砂石被挖松动了,哪经得起暴雨的冲刷,终于在一个夜里,山体滑坡,淹没了山脚下的农户。
其中一户,便是老贺的家。
似乎老天故意惩罚他,那一日,他正好在县城开会。
后来,项目被停,作为项目负责人的老贺,在明知地质不易开发的情况下动工,造成人员伤亡,被判了八年。
栀子惊讶地张着嘴,怎么都无法把这个细瘦文弱的男人,跟多年的牢狱联系在一起。她突然想起他当初的话——
“你能不做这个项目吗?”
“如果明月村一定会被开发改建,我希望那个牵头的人,不是你。”
栀子望着他,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为什么为什么”。老贺却只朝她笑,温柔的,宠溺的,骄傲的,欣慰的,那么直白而澄澈的情绪,盛在他漆黑的眼里,几乎就要漫溢出来。
栀子捂着胸口,落荒而逃。
一个月后,项目召开竣工的新闻发布会上。
栀子和宋冬并排站在台上,镁光灯将两人映得通明,金童玉女一般。有媒体调侃,说宋总从哪里找到这么能干的老板娘,宋冬也不生气,反而牵起她的手,望着她,说:“是的,她一直这么能干。”
栀子轻轻垂眸,避开那双灼热的眼。
余光扫过,满场的人,却没有那个清瘦的身影。
胸腔里涨满的情绪一点点泄下来,面对成功,她第一次不那么兴奋,不那么得意了,甚至有些懊恼,懊恼这悠闲清净的日子,马上就要结束了。
栀子是在第二天离开明月村的。
那天早上,老贺照例做了红豆粥、鸡蛋卷,等栀子吃完,他从屋里拿出一个项圈,套在唢呐脖子上。
老贺将绳子递给她,“城里不比乡下,你看紧了,别让它乱跑。”
栀子有些发愣地接过,看唢呐亲昵地蹭着她的腿,轻轻挠了挠它的脖子,却将绳子一把塞了回去。
“每顿吃那么多,我才不帮你养呢!”
唢呐呜呜地叫着,大眼睛里满是委屈。
汽车的鸣笛声响起,栀子看了老贺一眼,背起包,转身,大步离开。
4
栀子找过老贺,次年春天,她和宋冬分手了。她说:“幸好没将唢呐带走,不然到最后,它和她一样无家可归。”
老贺给她倒酒,上好的梅子酒,醇厚甘甜中带着丝丝辛辣。栀子一杯接一杯地喝,眼睛喝得通红,却怎么也不肯流下泪来。
她说,第一次遇见宋冬的时候,她也是这么狼狈的,那时她还在上海,父亲病了,工作丢了,男朋友没有,房东一天十个电话催着要房租,整个人生落到了最黑暗的谷底。她在小吃摊上喝得双眼通红,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宋冬就是在那时候出现了,捡起她散落在地上的辞退书,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张黑色的名片。
她说,是宋冬救了她。
自那之后,无论是在上海还是回到重庆,无论是业绩好还是濒临破产的边缘,她都一直在他左右。七年时间,他们经历了那么多黑暗低谷,她以为他们是搭档,是朋友,是伴侣。她以为陪伴就是最好的告白,支持就是最深的情,可最后的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富商的女儿。
什么我也无可奈何,什么我也舍不得你,真的在乎一个人,又怎么会为了钱,为了名利,将她舍下?
栀子絮絮叨叨地说着,说宋冬喜欢赛车,她就去考了赛车执照;宋冬要开拓旅游市场,她就从内勤转做销售,转做市场。他们也描绘过生活的蓝图,要在海边建一座房子,天花板刷成星空的样子,院子里种满鲜花和瓜果……
你听过喜欢的人讲述她和别人的梦想吗?
那么好的梦想,那么美的梦想,却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栀子终于喝醉了,一遍又一遍地给宋冬打电话,可电话里,永远只有忙音。
她终于哭出声来,大颗大颗的眼泪滴下来,像断线的珠子。唢呐呜呜叫着,伸出舌头想舔干她的泪,却越舔越多。
最终,栀子在抽噎中沉沉睡去,朦胧间有温柔的触感落在脸上,她嘟哝一声,翻身睡去。
栀子又在明月村住下来,过了一个月,宋冬却开车来了。
原来,项目要修一条从村里通到镇上的近路,沿途经过几处坟地,在乡村,迁坟向来是忌讳,栀子和老贺费了很多精力才跟村民谈好,可现在,路修到一半,村民却突然不干了。
宋冬一把拽过栀子,直问她捣了什么鬼,眼睛嘴巴里都冒着火气。栀子冷笑,明明是他克扣了给村民的补贴,跟她有何关系!
宋冬让她去解决,把人往车上拽,栀子不肯,撕扯中,男人一把将栀子推倒在地上,手臂撞在石墩上,只听见“咔吧”的一声脆响。
惨叫声中,一条黑影猛地朝宋冬扑过去,唢呐一口咬住男人的肩膀,喉咙中发出“嗡嗡”的低吼。
老贺也赶了回来,扶起脸色惨白的栀子,正要呵斥唢呐,一转头,却看见整个地面都被鲜血浸得通红。
宋冬像发狂的野兽,匕首一刀刀刺进唢呐肚子里······(原题:《栀子姑娘》,作者:公子淑图。加微信公众号:dudiangushi,看更多精彩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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