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一个现象,我们从小学唐诗宋词,有时候用普通话读起来会感觉不押韵。有些是某一句不押韵,有些是好几句互相都不押韵。我们随便举几个例子,都是诗词里的名作。
王之涣《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间,山,关,后面两个是押韵的,但间字怎么听都感觉不押韵。
杜甫《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这首诗出韵的就更多了。四个韵脚是深shen,心xin,金jin,簪zan,你看,四个字就出现了三个韵。
再比如白居易《琵琶行》里最著名的一句: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息,唧,识,识字出韵了。
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我以前读诗的时候就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这些诗会不押韵?难道诗人写诗的时候就是这样吗?后来我才知道,当时诗人写诗的时候,肯定是押韵的,只是因为千年来语音的变化,很多字的读音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而有一次我偶然间听到朋友用粤语读诗的时候,突然觉得非常好听,不仅押韵,而且很有味道。当我在广东和福建学过一些粤语和闽南语之后,我才明白这其中的原因。
其实,用粤语读诗,普遍比较好听、押韵,主要有两个原因。而这两个原因,上面举出的那四首诗就能说明白。
首先,相比于中古汉语或者南方方言,普通话消失了很多韵母。我们随便举个例子。普通话里有个词叫“搞定”,其实这个词来源于粤语,原词叫“搞掂”,读作“gao dim”,也就是说,掂这个字的韵母是im。普通话里没有im这个韵母,所以只能把这个字翻译成发音相近的“定”,所以就成了搞定。很多朋友可能会奇怪,怎么还有im这么奇怪的韵母?
其实不奇怪,在中古汉语里,-m是个很常见的韵尾,但是在清朝之后的语音变化里,慢慢消失了,全部归为了-n。也就是说,很多以前读am的字,现在读an,很多读im的字,现在读in。最常见的一个字是心,这个字现在拼音是xin,但在粤语里它读“sam”,在闽南语里读“xim”,在中古汉语里它的韵尾就是-m。
再比如普通话里最近有个流行词,叫“好嗨森”,意思是好开心,这个词也是来自粤语。粤语的开心读作“hoi sam”,因为普通话里没有oi这个韵母,所以只能翻译成相近的“嗨”,普通话里也没有sam这个拼音,所以只能翻译成相近的“森”,所以就成了嗨森。和上面说的“搞定”的一个道理。
这个就能解释《春望》不押韵的问题。《春望》这首诗的四个韵脚,深shen,心xin,金jin,簪zan,在粤语里是深sam,心sam,金gam,簪zam,而这四个字在中古汉语字典里也可以查到,确实都是-m的韵尾。所以如果用保留了-m韵尾的方言读这首诗,应该都是押韵的,闽南语、吴语、客家话都可以。
北方方言在历史演变过程里消失了一些韵母,今天普通话里有24个韵母。而粤语的韵母有53个,比普通话两倍还要多。而在闽南语里,以厦门音为例,它有83个韵母,都快是普通话的四倍多了。很多韵母我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还包括了各种送气音与不送气音,这些汉语里曾经的特点在北方方言里也消失了不少。
除了声母韵母的变化,还有一些发音方式也有了很大变化,比如《凉州词》这个例子。间,山,关,为什么总感觉“间”字不押韵呢?这个就要说到尖团音的变化。简单来说,z,c,s这三个叫尖音,因为要用舌尖发音。g,k,h这三个叫团音,也叫舌根音,因为要用舌根发音。比如尖和间,今天普通话里都读jian,而在中古汉语字典里,尖的声母是z,是尖音,而“间”的声母是g,是团音。可是在后来的语音变化里,一些本来尖团有别的音合成了一个音,比如z和g合流成了j,例子就是这两个尖。而粤语是尖团音分开的,“间”在粤语里就读“gan”,所以如果用粤语读《凉州词》,间、山、关是统一的an韵,非常押韵。
粤语读诗好听的第二个原因,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因为对入声的保留,而普通话里已经没有入声了。
什么是入声呢。这个概念对北方人来说可能没见过,但南方人一定知道。清朝以前的北方官话里都是有入声的,而在清朝之后慢慢消失了,这是汉语历史上的大事件,叫做“入派三声”。入声是汉语最伟大的发明,也是普通话最大的一个损失。
那么入声到底是什么呢。举个例子,比如“十”这个字,粤语读“sap”,闽南语读“zap”,客家话读“sip”。很多朋友又会奇怪了,这个p是什么鬼?
其实这个p不是什么鬼,它就是入声的一个韵尾,和前面的-m一样。韵尾是m的字,表示这个音最后以m收尾。同理,韵尾是p的字,这个音就以p收尾,只是不把p读出来。或者这么说,以粤语为例,sap这个音,你就按照sap去读,但是p这个音不读出来,刚要发出音的时候就收住。
同理比如“六”,粤语读“luk”,闽南语读“liok”,客家话读“luk”,这个k也是同样的道理。当你读luk,k的音刚要发出来的时候,马上收住,就可以了。
这就是入声。大家会发现,入声从它的发音方式来看,它特别短促、有力,有一种抑扬顿挫的感觉。也正是因为入声有这样的特点,很多诗词都选择以入声押韵。最典型的,豪放派的《满江红》,婉约派的《雨霖铃》,都是入声韵。但是这些诗词用普通话读,感情很平淡,因为读不出入声的那种感觉。
这就能解释《琵琶行》的那一句: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句话普通话读起来,不仅不押韵,而且感情上也比较平淡。这句诗是《琵琶行》的高潮,是白居易感情最激动的时候,所以他写到这里就转用入声韵,之前一直都是平声韵。
而这句诗用粤语读就非常押韵。息,唧,识分别读作sik,zik,sik,而且三个音都是最高调。只有入声才能把白居易那种激动的感情读出来。
入声不仅在诗词里很大的作用,在文章里也是一样。比如杜牧的《阿房宫赋》开篇第一句,“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其实这四句每个结尾都是入声韵,而且韵尾都一样。用粤语读的话,毕,一,兀,出分别是bat,yat,ngat,ceot,非常押韵,而且气势磅礴。
这样的例子太多,不胜枚举。那么为什么以粤语为代表的南方方言读古诗词会更有味道呢?其实这就要说到汉语的发展历史。简单来说,因为中国北方不断地遭受外族入侵,历史上中原人多次南迁。从两晋五胡乱华,到唐末大南迁,到宋室南渡,再到明清,中原人一次次南迁,就把当时的中原汉语带到了南方,所以使得古汉语的很多特点在南方方言里保留了下来,比如刚才说的入声,韵母,以及一些发音方式。而北方因为不断地收到少数民族的影响,语音反而和古汉语有了比较大的差别。易中天老师的《大话方言》里说,今天的普通话是五门外语的结合体:蒙语,满语,阿尔泰语,突厥语,朝鲜语,加上当时北京本地的方言融合而成。
比如古汉语里是没有翘舌的,南方方言里全都没有翘舌,翘舌音是阿尔泰语的特点。满清也不会说入声,干脆就不说入声了,把入声都替换成平上去三声来说,所以在几百年后,北方方言也就没有入声了,而南方方言至今都保留着。
所以方言是一个民族文化的化石,他不像古建筑、古文物能以一种明确的方式来保存。方言的传承只有唯一的办法,那就是一代一代口口相传。如果强制推行普通话而打压了方言的空间,导致方言的灭亡,那是一个民族文化最大的悲剧。我认为普通话大家会说会听会交流就行了,用不着个个都讲到八级水平,讲那么标准有什么用?在会讲普通话的前提下,每个地方应该多鼓励方言的运用,加大对方言的保护和传承,这才是真正应该做的事情,而不是扼杀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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