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拉沃热·齐泽克,1949年生,斯洛文尼亚哲学家。
《玻璃眼》是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的最惊悚的剧集之一,杰西卡·坦迪在剧中扮演一个爱上了英俊的口技演员麦克斯·科洛迪的孤独女人。一天她鼓起勇气,单独到麦克斯的家中向他表白爱意。然而当她上前拥抱麦克斯时,竟发现手中搂着的是一个木制假人的头颅。她惊恐地退后几步,那个“假人”站了起来,摘下了面具,原来他是一个苍老悲伤的侏儒,他跳上桌子,绝望地让她离开。口技演员麦克斯·科洛迪事实上是个假人,恐怖丑陋的假人才是真正的口技演员。它是个可丢弃的“死”器官,是一个局部对象,它事实上是活着的,而它死去的傀儡才是那个“真”人:在此,“真”人仅仅苟活着,他只是生存的机器,是“人形的动物”,而正言说的主体则寓于那个表面上“僵死”的附件之中。
换言之,当一个人说话时,真正言说的并不是他具体的身体,而是寓于其中的某个幽灵般的存在,这个“机器中的灵魂”要比说话者现实的身体更加真实。这种观点彻底颠倒了通常意义上身体与灵魂间的关系,它正是笛卡尔的“我思”所带来的结果:思想着的主体并不是那个呈现在身体中的灵魂,相反,它像是外来的入侵者,或者像是借助我们身体说话的小矮人。正是由于对身心关系的这种彻底逆转,笛卡尔得以毫无顾忌地主张其基本原理的事件性(非实体性)特征:笛卡尔的“我思”不是身体的实体形式,相反,它指的是一种不涉对象的纯粹之思——“我思,故我在。”
当我们谈及“我思”,或者谈及一种将人的思想还原为不涉外部对象的深邃之思的时候,应当时刻注意的是:我们在此所说的并不是某种高深无谓的逻辑游戏(诸如“想象一下假如世界就只剩你一人……”之类),而是一种对彻底自我退离的存在体验的准确描述,在“我思”的过程中,我周遭一切的现实存在都因被悬置而成为消退的幻觉,这种体验在精神分析(亦即心理退离)与宗教神秘主义(即所谓“世界的暗夜”)里并不陌生。
在笛卡尔之后,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弗里德里希·威廉约瑟夫·谢林(1775-1854)进一步将“我思”的概念发展为其理论的基础。在谢林看来,在其作出任何(作为理性世界之中介的)断言之前,主体乃是处于“存在的无限匮乏”状态,也就是主体否定自身以外一切存在的收缩姿态。这个观点也构成了黑格尔那里“疯狂”概念的核心:黑格尔将疯狂视作一种从现实世界退离的姿态,它是灵魂的自我封闭与“收缩”,在疯狂状态中,灵魂切断了自身与外部现实的联系。黑格尔略显仓促地认为,这种退离状态是向“动物灵魂”的倒退——动物灵魂受困于自然环境,并受自然节律(白天、夜晚与季节)的支配。
然而,这种退离姿态难道不正意味着切断与环境的联系吗?它难道不意味着主体与周遭自然环境相融状态的终结吗?就这姿态本身而言,这难道不是“人性化”的基础吗?这种退归自身的过程,不正是笛卡尔做出的吗?他的普遍怀疑方法与还原性的“我思”概念,不正穿越了那个彻底疯狂的时刻吗?在其耶拿的现实哲学片断里,黑格尔使用了“世界的暗夜”这个略带神秘色彩的字眼,来描述对纯粹自我的体验,在其中,主体缩回自我的过程包含了对(构成性)现实的遮蔽:
人类就是这个暗夜,这空洞的虚无,他的单一性包含了万物——他有着无数的表征与图像,但这些既不属于他,也不在场。这个暗夜是自然的内部,它——这个纯粹的自我——就在这里变幻无常的表征之中。每当我们直面人类之时,就会瞥见这个可怖的暗夜。
这种象征性的秩序是语词(逻各斯)的宇宙,它只能从经验的深渊中浮现出来。正如黑格尔所言,纯粹自我的内向性“必须同样也进入经验之中,成为其对象,并通过与其自身内在性的对立而成为外在物,从而返回存在。这正是语言命名的力量……通过获得名称,对象才得以作为个别实体从我之中诞生”。
在此,我们不应忽略的是,黑格尔打破此前的启蒙传统的意图,正表现在其对主体隐喻的颠覆:在黑格尔那里,主体不再是与那些看不透的黑暗物质(例如大自然、传统等)对立的理性之光,相反,主体的核心亦即那为逻各斯的光芒打开空间的姿态是绝对的否定性,在这个意义上,它正是“世界的暗夜”,主体是全然疯狂的所在,其中充满了“局部对象”的离奇幻影。因此,倘若没有这种退离的姿态,主体性便也不可能存在——也正因如此,黑格尔在此完全有理由将传统的如何堕落(倒退)到疯狂状态的问题逆转过来:事实上真正的问题毋宁是,主体如何能够爬出这种疯狂,到达“正常状态”?
换言之,在退回自我的姿态——亦即灵魂切断了与外部联系的状态——之后,紧接着的是象征性宇宙的重建,主体将象征性的宇宙作为某种替代形式投射到现实中去,用它来补偿我们逝去的那先于象征的、直接意义上的现实。简单地说,“疯狂”的存在论必要性在于这样一个事实,即:倘若没有“疯狂”状态,我们将无法直接从“受困于自然环境”的纯粹“动物灵魂”转变为寓于象征性潜在环境之中的“普通”主体性,换言之,这种退离现实的“疯狂”姿态构成了两者之间“消失了的中介”,它开启了象征性(重)建构的空间。
可见,“疯狂”的真正意义,并不是指“世界暗夜”的毫无节制,而是指通往象征物这个过程本身的疯狂,在这过程中,我们将象征性的秩序被强加给了实存的混沌状态。弗洛伊德在其对患有偏执狂的法官尼尔·保罗·施雷博的精神分析中指出:偏执的“系统”并不是疯狂,而是要逃离疯狂,即象征性宇宙的解体,并用意义的宇宙替代它的绝望尝试。如果疯狂是构成性的,那么每一个意义体系便都具有偏执狂的特性,在这个意义上,它们都是“疯狂”的,这让我们想起布莱希特的名标语:“与建银行相比,抢银行算得了什么?”同样,我们应该反问:“与理性自身的疯狂相比,丧失理性的疯狂算得了什么?”
无怪乎我们会在后创伤主体这种越来越普遍的病理现象中,看到笛卡尔“我思”的核心意义了。我们的政治与社会现实向我们强加了如此多的外在侵扰与创伤——这些毫无意义的纷扰摧毁了主体身份的象征肌理。首先是物理意义上的外在暴行:例如9·11恐怖袭击、美国对伊拉克的“震慑”轰炸、街头暴力和强奸等等……此外还有像地震、海啸等自然灾害,以及我们内在现实的物质基础所遭到的“非理性”(无意义)的毁坏,例如脑瘤、阿尔茨海默症、有机脑病变等,这些疾病会完全改变甚至摧毁受害者的人格。最后我们还面临社会一象征层面的暴力,例如社会排斥等。
这些暴力中的大多数显然已经存在了数个世纪之久,其中有些甚至在史前时代就已有之。只是由于生活在一个“祛魅”了的后宗教时代,在我们的直接经验中,这些暴力与创伤往往成为对现实的毫无意义的侵扰;并且,基于同样原因,尽管这些创伤的性质各有不同,它们看上去却像是来自同一个范畴,并导致相同的后果。
因此,后创伤主体是从自身死亡中幸存下来的受害者:所有不同形式的创伤经历,无论其性质如何(它们可以是社会、自然、生物和象征意义上的),它们都导致相同的结果:亦即那个从自身象征性身份的死亡(消除)中幸存的新主体。可以说,在全新的后创伤主体(例如阿尔茨海默症患者)与他的旧身份之间,不存在任何连续性:新的主体在震撼之后就浮现出来。这个疾病有众所周知的症状:例如缺乏情感投入,以及显著的超然和冷漠;主体不再是海德格尔意义上介入具身存在的在世存在者。作为一种生命形式,主体在死亡中生存。
对于后创伤主体之哲学维度的探讨,关键在于认识到:主体的实体身份被粗暴毁灭的过程,恰恰也是其重生的过程。后创伤的自闭主体,鲜活地证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即:主体的身份已经无法通过“讲述自身的故事”——亦即通过主体自身叙事性的象征肌理——来加以界定:当我们将所有这些东西悉数除去,剩下的便只有纯粹的主体(或者说,只有纯粹的形式)。
因此,弗洛伊德的那个观点也适用于后创伤主体,他认为:只有在某个先前创伤的谐振下,对于实存的侵扰才能形成新的创伤——在此,先前的创伤正是主体性自身的诞生:新的主体在活着的个体被剥夺了他的一切实质内容之后浮现出来,而这种建构性的创伤在当前的创伤经验中又得以重复。正因如此,拉康认为,弗洛伊德意义上的主体恰恰就是笛卡尔的“我思”:“我思”并非来自生活现实的“抽象”,它不是拥有各种特性、情感、能力与关系的个体;相反,就像拉康那假想的“我的物件”那样,“我思”有着丰富的个性;也就是说,“我思”是一个有着具体主体性态度的实在意义上的“抽象”。
在后创伤的状态中,主体被还原为一个不具实体的空洞主体性形式,在这个意义上说,后创伤主体正是“我思”的历史性“实现”——这让我们想起在笛卡尔那里,“我思”是思想与存在相互重合的零点,在这个点上,主体在某种程度上既不“在”(因为他被剥夺了所有正面的实质性内容),也不“思”(因为他的思想被还原为空洞的同义反复,即:思想在思想着)。
因此,当代法国黑格尔派哲学家凯瑟琳·马拉勃认为,后创伤主体无法通过弗洛伊德的过往创伤重复理论来加以解释(因为创伤带来的震撼抹去了过往的所有痕迹),不过,她似乎太过专注于创伤的内容,而没有将抹去实质内容的过程本身——亦即从这些内容中减去空洞形式的过程——包括在过往的创伤记忆里。换言之,恰恰是因为创伤抹去了整个实质性的内容,它所带来的震撼才会是过往的重复,也就是说,过往对于实在物的创伤性丢失,正是组成主体性维度的成分。
在此真正被重复的,不是过去的内容,而恰恰是抹去了所有实质性内容的姿态本身。这也正是为什么,当作为主体的人遭受创伤性侵扰之时,其结果往往是全面的毁灭:在暴烈的创伤性侵扰抹去了所有实质性内容之后,留在人的主体中的,便只有主体性的纯粹形式,这种形式显然是早已在那里了。
换句话说,可以认为,后创伤主体正是弗洛伊德那里(作为恋物癖心理基础的)“女性阉割”经历的终极案例:它意味着,就在我们期待见到某样东西(男性生殖器)的地方,实际上却空无一物。如果说“为何总有物存在,而非空无一物?”是最基本的哲学问题,那么主体要问的问题就是:“为什么应当有物之处却无物存在?”
脑科学给我们带来了这种惊奇之感的最新例子:当我们试图寻找意识的“物质实体”时,我们发现,那里竟没有任何要找的东西——大脑只是一堆迟钝的肉块。那么,主体究竟在何处?答案是它不在任何地方。它既不是自我意识的亲知,当然也不会是大脑这个物质器官的存在。当我们直视自闭症患者的双眼,我们会有类似的“那里空无一物”之感——然而,与面对死去的脑器官相反,在面对自闭症患者时,我们仍然期待着存在着某些东西(或某个人),因为那里还留有它们存在的空间。在这个意义上,此时主体正处于其零阶状态,就像一幢无人值守的空房。
冷血的杀戮、“让自己爆发”(就像有人曾说的那样),组织自己的恐惧或者把恐惧视作无意义是偶发事件:这些现象是否仍然可以用一对施虐狂与受虐狂的方式加以解释?难道我们没有意识到,它们的根源既不是爱与恨的转化,也不是恨与冷漠的相互转化,而是位于别处吗?也就是说,它们的根源超越快乐的原则,而有其自身的可塑性。
如果我们想要把握最纯粹意义上的“零阶”我思概念,我们应当看看“自闭”的主体——这是一种极为痛苦和恼人的经历。也正因如此,我们才强硬地抗拒着这个“我思”的幽灵。
本文摘选自斯拉沃热齐泽克著作《事件》
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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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于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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