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谈尼采：酒神与太阳神，理性与非理性

作者： 梁文道《八分》来源： Vistop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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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参与酒神信仰，或者受到酒神精神影响的人，在高度投入又高度自我毁灭的状态下，会忘记自己本来的责任，会解除掉所有社会上赋予的角色限制，陷入一种似乎非常快乐，再也不留恋个体生命，但是另一方面又因失去自我、与其他意志混沌一体，而极度痛苦的矛盾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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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笔下的“酒神精神”来自Vistopia00:0029:46

讲述 | 梁文道

来源 | 看理想·八分

（文字经删减编辑）

这几天，我都在《八分》节目里读《魂断威尼斯》（又译《死在威尼斯》）这本书。如果你仔细听，可能会隐隐约约发觉，这本书里的许多段落其实已经相当鲜明地指涉着尼采的经典名著《悲剧的诞生》。

今天我就想和你聊一聊尼采的《悲剧的诞生》。

1.

太阳神精神的理性，

与酒神精神的冲动与感性

《悲剧的诞生》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观点，那就是人类（至少在古希腊阶段）的艺术创造力的根源之一，即是尼采所说的“狄奥尼索斯精神”，也就是所谓的“酒神精神”。“酒神精神”是怎么回事？

前几天我简单介绍过温克尔曼（Johann Joachim Winckelmann），这位德国18世纪非常重要的古典希腊史、艺术史学家及美学家，曾经提出古典希腊艺术的精华能够在他们所留下的石像上看到。

这些石像体现出来的状态，就是一种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甚至即便是拉奥孔那样展现人类痛苦的极致的雕像上，也依然保留着这种伟大的静穆状态，安静的状态。

可是这样一种状态，在尼采看来，其实是一种“太阳神精神”的表现。

尼采在《悲剧的诞生》里对立了两种精神，一种就是“太阳神精神”（Apollonian），也叫“阿波罗精神”；另一种则是“酒神精神”（Dionysian），也就是“狄奥尼索斯精神”。

太阳神精神代表的是一种理性，而酒精神代表的是一种感性冲动，一种非理性的状态。

这其实是最典型、也最常见的一种关于《悲剧的诞生》这本书的印象和解读。

可是事实上这种说法并不完整，如果你仔细读过尼采的《悲剧的诞生》，就会发现并没有那么简单。

首先我们需要知道《悲剧的诞生》这本书，究竟是在写些什么。其实书名就已经给出了解释，这本书是在探讨希腊悲剧的起源，悲剧是怎么诞生的，为什么希腊人会创造“悲剧”这样的内容？

要知道，这本书算是尼采早期最重要的著作之一，也可以说是他的成名作之一，尼采一开始并不是研究哲学的，而是研究古典文学、古希腊文字艺术的，但从这本书你可以看到他已经直接进入一种哲学上的美学讨论，也奠立了尼采思想的一个早期根源。

但是，这本书在刚写出来时其实并不怎么受欢迎，甚至饱遭抨击。只有一部分人，注意到了这本书提出的一个创见。

尼采在书里指出，悲剧的诞生其实是太阳神阿波罗和酒神狄奥尼索斯这两个神对立与调和的结果。

还有很多人认为，这种说法其实是为了与温克尔曼的理论对立。因为温克尔曼将整个希腊艺术的精神，都归结为一种类似尼采笔下的太阳神精神。

但实际上，温克尔曼自己曾经提出过，酒神狂醉的那一面，跟太阳神理性光明的那一面是不一样的，只是他没有再继续发展这个理论。所以某程度上，我认为不应该将尼采的观点看作是温克尔曼的对立或反面，而是延续了温克尔曼的观点。

2.

尼采笔下的秩序与混沌

我们先来解释一下，到底太阳神是什么形象，太阳神所代表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状态？

太阳是什么？太阳是世间一切光明的根本来源。如果没有太阳、没有光线，我们其实是看不到这个世界的。

要有光线的照明，这个世界的万事万物才能一一呈现在我们眼前。而有了光明，我们眼睛才看得见东西，它的形体是分明的，是独立出来的。

假如在没有任何光线的情况下，进入完全的漆黑状态，我们就会发现世界上所有东西的边界模糊了，所有事物好像都失去了独立存在的轮廓。

所以，太阳精神是什么？它就是使得世界上所有个体能够诞生、能够显现、能够呈现在我们眼前的这样一种精神。

这种精神在艺术里的最佳代表，就是视觉艺术。

视觉艺术是什么？当然是创造一种可以看见的艺术，甚至有时候是把一些人类根本看不见的东西也创造出来，比如说中国的龙、西方的独角兽，其实世间本来没有这些东西，但是通过艺术的创造，这种个体显现出来了。

甚至文字写作也是。尼采就认为，《荷马史诗》其实也是一种太阳神精神的表现，因为里面所有的人物是非常鲜明的，能够在荷马短短几个文段之中就建立起来，表现出来，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个鲜明的个体形象。

所以很多人认为，尼采所说的太阳神状态，是一个有着造型力量的神。

的确如此。《悲剧的诞生》里面，尼采说：“阿波罗作为所有造型力量的神，同时也是预言之神。”

阿波罗（Apollo）名字的字根，就意为“发亮的”，也就是“光之神”。可是请不要认为，这就代表着非常明确的太阳之下一切皆是鲜明的，理智的，有秩序的状态。

请注意，秩序，这个词很重要。今天我所讲的秩序概念，在古希腊人那里其实是与混沌（chaos）对立的，秩序原本指代cosmos（注：此处并不译为宇宙，源于希腊语，指和谐有秩序的宇宙，与天地开辟前的混沌状态相对）的意思。

两者的对立是什么？混沌通常是黑暗状态，万事万物的边界消失了，浑成一片，个体不鲜明。

而秩序是什么？就是所有东西的边界出现了，排列有序。

3.

秩序并不等同于绝对理性

这个世界在太阳的照耀之下，在阿波罗精神的注视之下，它的状态是没有瑕疵的，一切事物皆是独立有序的。

可是这并不表示，阿波罗精神在尼采笔下就完全只是理性的。为什么？

因为尼采认为，有时候我们在梦里看到的东西，也是阿波罗精神的体现。

梦境里的景象，我们一般并不会认为是理性的，如果阿波罗精神只代表“理性”的话，为什么尼采会说，连我们梦里梦见的也是阿波罗的状态体现呢？

所以尼采表示，这表明阿波罗精神并不代表理性，而是表示可以让我们看到比目前真实世界更为广阔的东西。比如在梦里，我们会梦见世界上很多东西，但是是以超越时空的完美形态呈现出来的。

换句话说，我们在梦里梦见的东西，有时候是比真实世界中我们所看到的东西更漂亮、更夸张、更完美，甚至是更恐怖的。

这样一种状态，其实它仍然发挥了尼采所说的太阳神精神之下的那种“个体原则”（principium individuationis）。

尼采对于个体原则的认知和理解，实际上很大程度受到叔本华的影响，这种原则可以追溯回古希腊时期的原子论。

这种理论指出，每一个个体，都是用表面的现象去理解这个世界，其中每个个体都可以分辨清楚，秩序井然；当每个个体作为认知主体观看这个世界的时候，都是从一个距离看过去，认为自己是客观的，所以是冷静的，有秩序的，这是所谓个体化原则。

4.

酒神的痛苦又矛盾的“撕裂人生”

那么，酒神又是怎么回事？

阿波罗太阳神我们可能多少都有耳闻过，但一般非西方文明底下成长的人，对狄奥尼索斯这个神就未必非常清楚。

先顾名思义，狄奥尼索斯必然是一个与酒有关的神。

这个神在希腊历史上并不是一个原生的神，不是希腊人自己发明的，是个外来产物，有人认为是从巴比伦传到希腊去的一个外来神祗，后来才被希腊人逐渐接受。

所以酒神的神话故事也很有趣，在希腊神话故事里，他是宇宙第一大神宙斯的私生子。

如果对希腊神话稍有了解，恐怕都会对宙斯的风流成性有印象。宙斯一天到晚诱惑人间美女，而狄奥尼索斯也是他诱惑一位人间女子所生下来的私生子。

宙斯那个嫉妒成性的老婆赫拉（Hera）由于憎恨宙斯在外面的风流成性，总是爱用种种方法对付宙斯诱惑过的情人们，包括她们生下的私生子。

酒神也没有逃过这种对待，赫拉曾经派巨人撕碎酒神的身体，但宙斯又把他缝合补救回来，酒神就不断经受这样的撕碎和重组。

所以，酒神从诞生开始，其实就一直处于一种痛苦、纷乱，肉体不断被撕裂的状态，他的一生也需要不断寻求他人的认可，就在这种状态下成长起来的。

希腊有一个非常伟大的悲剧作家欧里庇得斯，他有一部作品在我看来是希腊悲剧中最厉害的一部，叫做《酒神的女信徒》（Baccanti）。

在这个悲剧故事里，你可以看到一群人信仰酒神，会举办一些围绕着酒神信仰的神秘仪式。他们聚集在一起狂饮，甚至可能服下一些迷药，集体进入一种狂乱昏眩的状态。

这里面体现的其实并不只是一个剧作家的虚构，而是某种程度体现了当时真实的新兴（异端）宗教与政治的冲突。

在那样狂乱晕眩的状态下，人的意志迷失了，人觉得自己好像跟这个世界不再有那么鲜明的界限了，个体与个体之间的边界也都模糊了。

我们常说的“醉酒忘形”，这里的忘形其实就能解释酒神精神之下的某种状态。阿波罗精神是让你具有明确的形体的，而酒神精神是让你“忘形”的。

忘形之后，人与人的边界被打穿，甚至人与自然世界的边界也被打穿，随后世界就进入了一种浑然一体的状态，这是一种秩序的破坏。

可以看到《酒神的女信徒》书里描述的场景——

这些参与酒神信仰，或者受到酒神精神影响的人，在高度投入又高度自我毁灭的状态下，会忘记自己本来的责任，会解除掉所有社会上赋予的角色限制，陷入一种似乎非常快乐，再也不留恋个体生命，但是另一方面，又因为失去了个体与自我，与其他意志混沌一体，而极度痛苦的状态。

随后，人就进入了这样一种极乐与极痛苦的矛盾状态之间。

以上就是《悲剧的诞生》里，这种酒神精神与太阳神精神的对立，一个比较简要的阐释。

通过酒神精神与太阳神精神的一种比较，尼采实际上是在讨论古希腊发展以来的这种理性传统，这种阿波罗式的光明理性，一定程度上实则在不断压抑人的感性感受；而酒神所代表的情感冲动以及非理性，或许才是人之存在于世界的真实状态，这种人性的真实亦是当下现实的真正所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