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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中秋佳节,也是国庆节。祝大家双节快乐!
作者
杨树
《红楼梦》75、76回的关键词是中秋节。那天的月色格外明亮,贾政难得在家过节,贾母儿孙绕膝,一切似乎都很完美。
但贾府中秋晚会开场之前发生了两件事:抄检大观园以及江南甄家被朝廷查抄。甄家就是贾家,都跟一段老祖母疼爱孙子的故事有关——他们就像是平行宇宙中的两种显示模式。甄家被朝廷入罪就像是贾家的一次预演,贾府上下都嗅到了某种不祥气息。
尽管甄家的祸事给贾府带来了些许不安,但没能影响到贾母迎接中秋的好心情。“赏月在山上最好。”这是贾母的提议,也为今年中秋悲凉的基调挑选了一个“合适”的场景。山上有凸碧堂也有寒冷的风,山下则是一池清波。高处不胜寒,贾母立即就意识到今年的中秋晚会现场不够热闹——想当年到了今夜男女至少也有三四十个,何等热闹!
人丁兴旺一直都是我们最迫切、也最执着的追求。荣国府中七八百口人的总规模并没有明显减少,贾母冷清的感觉从何而来呢?
宝玉因为晴雯病重而情绪低落,所以早早回去睡觉了。宝玉的离场让黛玉和湘云变成了真正的“外人”——遂有后面二人凹晶馆联诗一节。贾政、贾赦的出席使得薛姨妈(即便没生病)不便在场,宝钗、宝琴回家陪侍薛姨妈也顺理成章;李纨、尤其是凤姐生病让现场缺失了焦点。
跟出席人数达不到贾母的心理预期比起来,大家的情绪似乎也影响了这次赏月活动——抄检大观园事件刚刚发生,几乎每个人都受到了影响。探春怒气未消,惜春惊魂未定,迎春直接被牵连其中……“海棠诗社”原本约定的今年中秋赏月赛诗现场会变成了黛玉与湘云的“私下交流”。
一个勉强撑起来的大场面能够改变什么吗?
凸碧堂前一架大围屏隔作两间,男女分席属于常规,贾母“叛逆”也仅限于请了迎探惜三姐妹过这边来,勉强坐满了12人的大席。女宾席上此时仅剩了邢王二夫人、尤氏、蓉妻、黛玉和湘云6人。
真正的主角永远是老祖宗。上半场击鼓传花是贾母的提议,也算是贾府中秋晚会中最受欢迎的语言类节目。贾政和贾赦的笑话虽然暧昧,但都事关家庭(夫妻、母子)关系;宝玉、贾兰、贾环即兴赋诗则意味着下一代的健康成长。
为什么那支桂花偏偏停在了这几个人手里?这里没有那么多单纯的娱乐事件。所有的场景与安排都事关家庭伦理,也跟我们的文化传统有关。
八月十三,中秋节前夕。因为抄检事涉惜春,尤氏特意去了一趟大观园,处理完惜春的事就顺便来贾母这里报到,正赶上贾母开饭。
把饭桌搬到堂上自然是那些媳妇丫鬟们的工作,王夫人、尤氏才有资格捧饭,各房另外孝敬的菜品每天都会像“外卖”一样准时送达,只是今天大老爷的“外卖”被做了退货处理,至于什么原因他心里很清楚。宝琴、探春两位孙女辈的女孩陪贾母用餐不能算常例——但老祖宗说行就行。贾母用餐毕,请尤氏顺便吃点“剩饭”,宝琴、探春随贾母离开餐桌后,尤氏说一个大排桌吃不惯,贾母不拘小节命鸳鸯、琥珀和跟尤氏的银蝶一同陪尤氏用餐。王夫人为什么不也顺便吃点剩菜?通常情况下,她要回家侍候贾政用餐,然后由彩霞服侍自己用餐。
在这里,我们见识了主子与下人的饭菜是有明显区别的,粳米还是糙米,跟身份有关,并不涉及营养健康问题。我们还知道贾府里现在给那些主子们准备的饭食已经定人定量了。作为一个从未吃饱过的民族,吃饭自古是大事;大家庭里,在哪吃、跟谁吃、吃什么、谁侍候同样是大事情。
八月十四,宁国府因为是孝家所以提前过节。第二天,贾珍夫妇过来陪贾母过节。其时,贾母面前,贾政、贾赦正坐着陪母亲说话,贾琏、宝玉、贾环、贾兰皆在地下侍立。贾珍袭着官,又是族长,但玉字辈他的“待遇”也只是门口的一只小板凳。贾珍告坐后“警身侧坐”,贾母问话时,贾珍连忙起身笑着作答。
规矩是规矩,但似乎并不影响贾珍居丧期间又以习射为由,聚集一帮狐朋狗友在自己家里吃喝嫖赌。在这种环境的熏染下,那里的奴才也是得过且过——尤氏洗脸时,小丫头炒豆儿只弯腰捧着脸盆,被李纨说了一顿后才按规矩跪下来。但在尤氏看来——随她去罢,横竖洗了就完事了。
钟鸣鼎食嘛,听得到的、看得见的,表面看来说的是富贵,其背后体现的却是一种秩序——从规矩,到礼俗,再到礼仪,这就是我们的礼乐文化了。
中秋节是家庭团圆的日子,也是建构中国传统价值的好时机。当荣宁二府几乎所有的主子都环侍在贾母身旁时,每个人都只有家庭成员这个身份——他们站在自己专属的位置上扮演着各自的角色。
根据我们的传统,座位从来就是天大的事。程派名剧《锁麟囊》中有“三让椅”一折,卢夫人偶然中发现家里的老妈子有可能是自己当年的救命恩人时,她的第一个举动是为她“看座”。随着恩人身份越来越明确,她的座位被移至客位,并再升至上位。
一般情况下,奴才一辈子都混不到一个“座位”。但也有例外。贾府的规矩就是年高且服侍过老一辈的家人,比年轻的主子还有体面——当凤姐儿还在地下站着,赖大的母亲却坐在小杌子上了。
座位就是礼——孔子言仁,他关注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但“仁”是藏在里面的,看得见的外壳就是礼乐制度了。礼乐制度代表的是中国古代无限美好的西周时期,东周衰败的标志就是礼崩乐坏,孔子为此开出的药方也是恢复礼乐制度。
西方文明的基础是上帝信仰,我们三千年传统讲究的是上下各安其位——礼的本质就是对人与人关系的描述与确认。孔子讲君臣父子,孟子讲五伦。孟子儒学时期将“父子”摆在了“君臣”之前,他整体对上位者要求更高,即上梁如果不正的话,下梁是有权力歪的。
而贾母一直在试图突破某条底线,她带头“破坏”规矩肯定有她的性格原因,与此同时,作为见证过贾府最繁盛时期的老祖宗,贾母可能也是第一个意识到贾府正在走向衰败的人。
但荣宁两府情况有所不同——更失败的宁府是奴才在主动破坏规矩,荣国府似乎是主子宽仁,善待下人。如果说荣国府是礼乐制度开始崩坏的春秋时期,胡作非为与异兆频现的宁国府已经是“天下大乱”的战国时代了。
贾母是一个注重个人享乐的人。她一直在主动破坏“规矩”,或者说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太注重形式的人。
中秋晚会的下半场,赦政珍琏一帮子孙差不多就是被贾母“赶走”的,跟他们近乎膈应的表演比起来,她更愿意她们娘儿们在一起说说笑笑。
但她“忘了”凤姐因病缺席,没有了那位语言天才,这样的活动即便不冷场,也始终少了点什么。
好在有笛声撑场。笛子独奏由老祖宗亲自策划,表演也分上下两部分。“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贾母的提议还非常具体——将其它乐器都停了,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
也许是为了营造笛子的效果,接下来我们听见的不是笛声,而是贾赦崴脚引起的小小骚乱,然后是大家赏桂花,再入席换暖酒……正说着闲话,猛不防只听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吹出笛声来。趁着这明月清风,天空地净,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
笛子独奏第二场“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也是贾母的设计……只听桂花阴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真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静月明,且笛声悲怨……现场人员禁不住堕下泪来。
语言类节目大家确实笑了,娱乐节目却让所有人哭了。
从另外的角度看,笛声是个隐喻。它声线单薄,以气催声,如泣如诉,每个人在这种幽怨般的旋律中都听见了自己的心曲……他们既是观众,也是演员。此情此境,每个人都难免入戏太深……场面几乎失控,能够驾驭这种场面的可能只有王熙凤了——善良但不够聪明的尤氏此时的笑话显得不合时宜。
中国传统文化在一定程度上就是礼乐文化。周公制礼作乐,黄钟大吕、金声玉振——但笛声孤苦而悱恻,配不上贾府这样的簪缨世族,真正的礼崩乐坏了。“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湘黛联手为贾府的中秋晚会敲定了最后一个音符。
《红楼梦》第一回即写到了元宵节。那一日,万人空巷,全城狂欢,又是全天下最富庶的姑苏。金陵十二钗副册之首的甄英莲出场,然后就是被拐、被卖、被抢、被虐致死……上半夜有多璀璨,下半夜就有多寂寞。
今年的中秋夜似乎还来不及璀璨就已经归于沉寂了。
中国传统价值的核心是人与人的关系。国是放大的家,君臣是另一种父子关系,延伸至今,我们同事之间的边界感一直都不强。中国式的情感表达最无私、最浓烈,但又最含蓄。中国人的字典里没有“我爱你”——中国父母表达爱意的方式就是亲手操持一顿丰盛的晚餐。
相对而言,西方节日再现的是宗教历史上的某些重要节点,它描述的是人与上帝的关系。信徒们一次次走进教堂是对天堂席位以及他与上帝之间关系的反复确认。
时间就是我们的上帝——四季与时钟切割着时间,我们与大自然的关系变得真实可触。24节气原本描述的是太阳与地球的关系,也是我们与脚下这片土地的关系——节日是公路上的里程标示牌,它提示我们在哪里,已经走了多远。时间与个人的变化有关,更与家人之间的关系有关。
千里共婵娟——一年中总有一天它在我们所有人心中都是最明亮的(即便那一日乌云满天)。同一个月亮,同一种亲情。生命的长度不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是体验延长了我们的生命。中国节日表达的是一个古老民族对时间的理解,连接我们过去和未来的可以是这一个个的节日。家庭伦理一直都是儒家文化最核心的部分——社会伦理是家庭的延展。他们是上帝面前人人平等,我们是——美食面前人人有份。
表面上看,《红楼梦》里半部都是吃吃喝喝。但你关注到书里这些细节,知道了其中的所包含的文化涵义就算不辜负她了吗?
真正不该辜负的,除了中秋当空的那一抹月色,就是与家人在一起的时光。尼采说:每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每一个家人团圆的日子都值得我们翩翩起舞。
我们的佳节早已习惯于从一场盛宴开始,再以另一场盛宴结束。我们对四季的理解等同于的食物的理解——以美食的名义,跟节日在一起,跟家人在一起,用心体味时间与家人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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