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产品如果不能登上更大的舞台,它的死亡是注定的。
文 | 黎诗韵 姚胤米
采访 | 黎诗韵
编辑 | 姚胤米
2020 年 11 月底,虾米音乐即将被关停的消息传出来后,它的第六任掌管者朱顺炎收到了强烈的反对声音。
因为民意反应也很大。这个决定不但被用户骂上了热搜,还有虾米用户在北京望京的阿里办公楼下拉出横幅 “虾米别走、虾米别关”。就连阿里集团内部,管理层也是意见不一。但朱顺炎“很坚决”。
到 2021 年 1 月 5 日,第一封关停预告信公开后,虾米版权部门工作人员被各种消息 “轰炸”,甚至有合作方表示:“能不能不要关停,我们愿意竭尽全力来支持虾米的延续。”
但结局没有改变。
过去一两年,每天打开虾米的用户只有 100 万上下。被阿里收购 8 年,虾米始终没能找到自己的盈利模式,继续投入下去,只是无端的消耗。
虾米首先是一个产品,然后才是一个承载许多用户音乐记忆和情怀的产品。阿里最终的放弃是一个更符合商业理性的决定。
过去一个多月,我们采访了十几位虾米的前员工、用户、从业者,复盘了虾米之死。理想主义并非一款产品的障碍,但如果没人有能力把它带到更大的舞台,那么死亡将不可逆转。
在虾米音乐乐友的群里看到关停新闻时,莫昀正在开车,她感到一阵恍惚。匆忙停下车后,她打开虾米首页的《虾米留言簿:再见一万遍,我的朋友》策划页面,看着下面一条条留言,莫昀哭了起来。
莫昀是虾米最早、最忠实的用户之一,乐龄是 11 年 10 个月。虾米陪她工作、生活,也陪她从学生变成了一个孩子的妈妈。她在虾米听了 42 万分钟的歌,平均每天听超过 100 分钟。对于她,虾米就跟空气、水一样,突然断顿,让她有点接受不了。
对于一些资深用户,虾米不只是一个音乐的播放工具,它更像是一座音乐图书馆。
用户和虾米一起组建了这座音乐图书馆。
虾米一度几乎将线下唱片库整个搬到了线上。版权未必拿到,但细节必须严格一致:艺人、专辑、歌曲都要有详细的介绍;歌曲按照专辑内设而不是热度顺序排列;一个专辑如果有两个版本,那么两个版本都要存在。虾米的曲库有 1000 多个曲风流派,“连唱片公司都没分得这么细”,莫昀说。虾米歌单一直被认为是全行业质量最高的歌单。它们由用户自己创建,也体现了创造者们的审美。当新用户无意间打开这座图书馆时,他们会为其完整、精美而感到惊叹。
这种知识体系曾帮助很多用户走进更深的音乐世界。
虾米的后摇歌单编辑 “不流” 从小生活在乡下,听到的是 “乱七八糟” 的流行歌曲。使用虾米后,他才知道 “原来有很好很好的音乐”。不流觉得,虾米在某一点上跟豆瓣是像的,都是让人 “方便地获取知识”,他在虾米上收藏了 2000 多张专辑、1000 多支乐队、2000 多首歌,后来成了 “后摇专家”。
虾米的推荐算法也备受用户好评。一位喜欢虾米的竞品员工曾 “试图喜欢自家产品”。他在上面搜索、收藏自己喜欢的歌曲和专辑,“调教” 了两周,结果系统给他推荐了庄心妍和薛之谦。他最终只好在工位上悄悄用虾米听歌。
“它并不是你喜欢什么,我就喂你什么,让你保持在一个同温层。” 虾米宣布关停后,它的创始人王皓在接受《坏蛋调频》的采访时说, “互联网本来是要你扩展眼界,打破偏见。”——这也体现了虾米的本心。
重金属爱好者太庭懿有段时间曾迷上爵士,每天都听,听了一个月,有一天,虾米给他推荐了一首重金属歌曲。那种感觉很像是这个产品在对他说:我还记得你曾喜欢什么。“那个时刻特别暖,被打动。” 他说。
虾米用户的音乐品味不错,有点清高也有点洁癖。虾米用户不通过排行榜、搜索入口听歌;挑剔产品界面的颜色;纠正别的产品唱片悬臂方向错了;坚持音乐下的评论 “就该关于音乐而不是看故事”,何况,有些故事 “还是编的”。
虾米宣布即将关停后,“好像家没了,以后不知道去哪里听歌。” 独立音乐人、虾米忠实用户 “冬日战士” 说。他在线下搞了一场虾米追悼会,“赛博朋克” 那种,有一百多人参加,“社会各界的人都来这里拍照”。
他还给虾米拍了纪录片,结尾他说 “希望有一天,虾米音乐能够起死回生,对我们说:‘请允许我重新向你自我介绍……我会在音乐生意里做 No.1……’”。
与用户们的 “哀叹” 相对的是,两位虾米最早的创始人——王皓(昵称南瓜)、朱鹏似乎在几年前就已经完成与虾米 “正式告别”。
朱鹏现在是独立民谣音乐人,一门心思搞音乐创作。王皓则定居在泰国,每天陪家人、钓鱼、健身、弹琴,发发小蛇的照片。
他们有意与互联网行业保持距离。有时候,虾米前员工会把关于虾米的新闻发给王皓,会得到回答:“你发我(这个)干什么,我现在跟虾米有什么关系?你清醒一点。”
阿里音乐的前管理层胡华是王皓是多年朋友。两个人现在聊天时再也不提音乐。“他对音乐好像绝望了,他就(说)这个行业完犊子了,我 TM 不碰。” 胡华说。
虾米是 PC 时代中国最早、最受欢迎的音乐网站之一,在 2008 年 11 月上线。
王皓高中、大学时都创办过乐队,喜欢摇滚,喜欢那些 “跟别人不一样的”、“有深度的” 音乐。“南瓜” 这个名字,就来源于摇滚乐团 Smashing Pumpkins。王皓擅长编程,曾做过一个乐队交流网站 “声音网”,用这种方式帮音乐人、乐队对接活动。
2008 年,在阿里当程序员的王皓拉上几位同样热爱音乐的同事,创立了虾米的雏形 EMUMO——Earn Music & Money 的缩写。他希望这个产品能集结全世界最全的歌,提高用户音乐品味,多给音乐人付钱。后来,EMUMO 改名 “虾米”,寓意为:“我们只是小虾米,但是我们有大梦想”。上线两年,注册用户数就达到 230 万,移动终端用户 30 多万。
接受采访的虾米员工提到这家公司,都带着认同和骄傲,他们多是被创始团队招进来,也继承了虾米原始的基因。虾米办公室的休息区是一个小舞台,放着吉他、钢琴、键盘,晚饭时间不时有人弹琴唱歌,还有人一来公司就组好了乐队。
虾米员工冯诚说,王皓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有硅谷 “海盗精神” 的人。虾米最早是为 “P2P(点对点传播)” 模式,由用户自己上传音频,给更多人听。虾米上大多数音乐是盗版,却向用户收取下载费用,也一度让虾米备受争议。
王皓称自己是希望打破现有大唱片公司的版权体系,用户先上传音乐,虾米再和音乐人谈合作。最终目标是去掉中间商,费用直接返还给创作者及上传音乐的人。
而随着版权正规化浪潮的到来,盗版模式难以为继,平台需要大量资金才能活下去。2012 年左右,虾米接洽了腾讯、百度等巨头,但各家都已有强势的音乐产品,并无虾米容身之地。
除了阿里巴巴。
阿里上市前夕,马云认为阿里巴巴不该只是一家电商公司。这也是阿里大文娱成立的萌芽。
2013 年 1 月,阿里巴巴正式公告,以 8000 万人民币的价格收购虾米。
马云想象的是一个巨大的商业蓝图,让 2014 上市时市值已超过 2300 亿美元的阿里巴巴帝国继续开疆拓土。但虾米的初创团队接不住它。一位知情人士表示,“王皓做小虾米可以,但是大虾米撑不起来。”
早期虾米产品的决策标准是 “用户会喜欢”,不像其他的公司那样更多追逐数据指标的增长。碰到关键项目的时候,大家也会 “极其拼命”,心态上 “不会说这是一个工作,(应该说)这是我们一个梦想的愿望。” 前虾米员工杜风说。
时任音乐事业部负责人吴泳铭曾建议王皓趁便宜赶紧买版权。王皓没有这样做,“他先是考虑,初进阿里不能立马去要一大笔钱,然后又觉得音乐版权被一家独有对用户和版权方都是不健康的。”
2013 年 7 月,虾米上线了国内首家面向独立唱片公司和独立音乐人的 “音乐人” 平台。音乐人可以在虾米发布音乐、自主定价,虾米提供后台运营、支付等支持当时正值国内独立音乐人崛起,从商业的角度考虑,这是虾米拓展增量版权的机会。但虾米的音乐人挖掘计划不碰音乐人的版权。
大家对于竞争也没有那么敏感。有一天,有虾米员工发现网易云正在扒虾米的歌单和曲库,“一模一样,连错别字都没改”。但员工向 leader 报告时,leader 说 “随它去吧”。在他们眼里,网易 “这种公司” 没有音乐基因。
现在来看,一切终局早有伏笔。
2015 年 1 月,马云邀请高晓松、宋柯在太极禅院聊音乐行业,他们一致认为音乐行业已经到了 BAT 来接手的时机了。7 月,天天动听和虾米组成阿里音乐集团,高晓松任董事长,宋柯任 CEO。
高晓松、宋柯在唱片行业多年,懂得版权的生意赚不到什么钱,版权割裂的状态迟早会结束。他们曾公开在内部表达:觉得巨头陷入版权大战 “太 low 了”,“传统唱片公司的独家版权在谁家,我们根本不 care,你放在哪儿都蛮好”。
宋柯二人有更大的梦想,他们号称要把阿里音乐做 “全世界最大的音乐平台”,“音乐行业的阿里巴巴”。目标是把线下每年 400 亿的音乐产业交易线上化。这符合阿里的基因。
用户基数和日活数更大的天天动听被挑中,去承载他们的梦想。“你见过全球范围内,有人敢把一个千万级 DAU 的产品强分成另外一个产品吗?” 谈及此,胡华都有一种巨大的怒气。
2016 年初,天天动听筹备改为阿里星球。阿里音乐的大部分资源投入进去。虾米的大部分员工也被调走,虾米产品则处于一个半维护的状态,产品迭代频率从原来的两周一次变成一两个月一次。
天天动听转型后,虾米成为阿里音乐唯一的播放器,势必要牺牲小而美,走向大众化。这让王皓感到难过,高晓松说服他,“是你决定卖给阿里的,不是我。当决定卖的时候,你其实是想好了的。”
1 月,王皓转岗钉钉,随后 VP 走了好几个,天天动听的整个市场团队集体请辞。转岗时,王皓发了条朋友圈:这次转岗的确是不想干音乐了,我投身这个行业已经八年,初衷是想让这个行业跟上时代,但是现在行业现状已经荒诞到令人发指,好吧,有些行业注定要死去,我干脆等他涅槃好了。
2016 年 4 月,在近一年的筹备后,阿里星球上线了。很快,其 DAU 由 1000 万跌至 50 万。胡华觉得做互联网产品是很专业的事情,“没有人会把产品设计成一个航空母舰给用户去用,它丝毫不符合互联网的产品逻辑、运营逻辑、任何逻辑。”
一位前员工觉得,阿里星球想走阿里路径但操之过急。在他看来,阿里星球可能是一个五年、十年的长期规划,但集团期望一年就把这个事给做出来。这根本不符合生产规律。
可以说,阿里星球的失败几乎是阿里音乐以及虾米命运的转折点。
折腾阿里星球的那段时间,是音乐播放器市场版权大战最热烈的时间,原本用户基数更大也更活跃的天天动听更适合跟对手竞争,也更被忌惮。但阿里星球在动用天天动听的时候,就失去了战胜的机会。而虾米,要么自己做大,这样它也许可以活下来,但就不是以前的虾米了;要么继续小而美,但可能会死。无论是哪种,都直接考验着集团对音乐业务为数不多的信心。
7 月 15 日,中国音乐集团(旗下拥有酷狗、酷我等品牌)和腾讯集团(旗下有 QQ 音乐)宣布对数字音乐业务进行合并,成立 TME(腾讯音乐集团)。原天天动听、虾米的用户都大量流入了竞品。
集团给阿里音乐的 KPI 是做到日活 1500 万。如果千万级 DAU 的天天动听还在,这并不是一个难指标。资源只能投注到虾米上。高晓松、宋柯决定,让虾米承担 800 万日活、阿里星球承担 500 万日活的指标。
原来被抽走的虾米员工们回来了,停滞的工作也捡了起来。
被冷落的虾米又重新开始的时候,大家都是憋了一股劲。员工当时看着数据,“每天都是新高,大家都觉得有希望。” 当订阅用户破 600 万的时候,还有人一口气买了虾米十年的 VIP,花了一千多块钱。
版权规定决定着音乐播放器的方向,也影响着这类产品的市场格局。
2017 年,全球最大的唱片公司环球音乐开始在国内开放授权合作。环球占据全球唱片市场近 30% 的份额,如果拿下,可以做到接近垄断的状态。
阿里音乐、腾讯音乐、网易、百度都加入这场争夺中。
环球一开始的报价是三、四千万美元,非独家授权。腾讯直接找到环球的母公司法国维旺迪集团,开出 3.5 亿美元现金再加 1 亿美元腾讯音乐期权,要求独家。网易是丁磊直接带队,但 “一听 3.5 亿美元直接怂了”,宋柯拍着桌子跟腾讯抢这个版权。
但宋柯没有筹码。彼时,阿里大文娱已由俞永福接手,上亿美元这个级别的金额,宋柯并没有拍板的能力。
当时俞永福也见了虾米员工,了解音乐业务进展。一位曾经面见俞永福的虾米中层就被问到一个灵魂问题——“你们眼里虾米音乐的终局是什么?”
这位中层回答,“它会是一个在线听歌平台,会有自己独特的调性。”
俞永福又问,“那你觉得它有可能成为一个专做音乐人,不买版权,只做流量的平台吗?”
答:“不会,没有可能。” 这场谈话就结束了。
俞永福提出这个问题,说明他对虾米的投入是有豫的。
事实上,虽然阿里大文娱当时已经做到 3 年多,但集团最高层一直对阿里要不要、该不该做大文娱,没有统一意见。
环球的版权最终被腾讯拿走,独家授权三年。2016 年 12 月 11 日,阿里星球关闭。年底结算时,阿里音乐没有完成 KPI,虾米也没有达到 800 万 DAU,只做到了 650 万。
很快,高晓松、宋柯出局。高晓松挂名顾问,主要的工作在写作《阿里传》。宋柯一直呆到了 2019 年,拿着 “解禁” 后的股票走人了。
阿里大文娱员工陈晨说,音乐业务 “花了那么多钱做了这么坑的事”,已经被集团被记了大过,再接手的人都觉得这是个烫手山芋。他记得那时在大文娱的活动上,很少能见到虾米的人,甚至有人开玩笑说,“虾米这个名字就不行,瞎。”
高晓松、宋柯走后,王皓重新回了虾米,朱鹏也接手了原来的工作。阿里十八罗汉之一张宇(花名:语嫣)接管了阿里音乐,带来了一帮淘系、电商线过来的人。
“后面这些人本质上对音乐不是那么地了解,相当于是一帮不懂音乐的人在管懂音乐的人。” 虾米前员工冯诚说。
产品的一些变化让老员工难以理解。
例如,在虾米里放娱乐新闻资讯,理由是:听歌属于娱乐行为,所以也有看娱乐新闻的需求。又例如,在虾米里放购物优惠券,冯诚曾为此跟同事吵起来,“用户来是听歌的,不是为了抽你那 8 毛钱的天猫优惠券。”
“我觉得你没有阿里味。” 对方怼得他哑口无言。
冯诚理解高层这样联动的目的,但他心里想的是,“虾米都快死了,怎么给集团赋能?”
淘系团队提出做 “音乐中台”,将一些可以拆分的音乐商业版权模块,售卖给淘宝、天猫店铺,展示商品的时候用作背景音乐。比如做生鲜的时候,就放李宗盛的《漂洋过海来看你》。开会说到这个提案时,冯诚看到王皓捂着脸。
他觉察到王皓的不开心。在一些工作群里面,有新招的员工不认识他,“涉及部门合作,有人在群里各种挑战他(的决定)。” 当时正值虾米 “寻光计划” 第二季进行中,王皓还上台发言,聊到虾米做音乐人的初心等。冯诚听完有很多感触。没想到,这个事过了不久,王皓就彻底离开了虾米。
冯诚记得王皓最后离开的场景。离职前夕,王皓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来办公室,他的工位下堆了很多箱子。一个新来的同事因为没位子,坐在了他的工位上。离职那天,王皓回来收拾东西,“就直接去(那个人)下面够箱子。” 最后搬箱子离开。
那个背影让冯诚感到难过。
2017 年 9 月,国家版权局约谈各大音乐播放器平台和唱片公司,官方打破版权壁垒。这让阿里音乐觉得也许还有新机会。不久后,腾讯音乐与阿里音乐达成版权转授权合作,虾米也拿到了此前腾讯音乐独占的版权。
9 月 13 日,张宇(语嫣)发布内部信,谈到阿里音乐三大方向。一是阿里文娱会长期、全面布局音乐版权。二是将开发音乐全链路价值,从 B 端扶持音乐人。三是在虾米等平台持续高投入。
10 月的云栖音乐节上,马云到场连唱四首歌,舆论反响巨大。双十一,高晓松为马云创作了《风清扬》,马云邀请了王菲合唱,让虾米的 DAU 一度涨到 900 万。当时内部有人喊口号——“大文娱稳了”。
但是没多久,在一次虾米员工外出活动的时候,收到了张宇被集团调走的消息,称她 “另有任用”。时任大文娱轮值主席、优酷负责人杨伟东接手。
杨伟东被评价为 “有野心、懂业务”。在优酷时期充分展现他的领导力。上述文娱人士称,优酷近几年拿得出手的剧集、综艺基本是杨伟东做的。
杨伟东给虾米团队做演讲,说阿里音乐可以辅助优酷,大家一起共赢。有时候杨伟东会唱歌,虾米员工还给他当乐队伴奏。但除了加油鼓气,杨伟东实际对虾米的贡献,似乎也无可圈点之处。
经历了一年的版权互授,虾米 DAU 并没有特别大的增长,大家积极性也没那么高了。
虾米好像中了一个魔咒。2018 年底的某天早晨,在几个同事组成的小群里,冯诚看到了杨伟东被抓的新闻:杨伟东因经济问题,正在配合警方调查。“我们当时就炸了”,冯诚说。
正当他们在办公室讨论的时候,公司的邮件下来了,大 UC 事业群总裁朱顺炎成为阿里巴巴大文娱创新业务总裁,同时执掌阿里音乐业务。冯诚觉得,虽然虾米一直在换领导,“但决定性的就这一次”。
朱顺炎,内部人称 “常胜将军”。他在阿里先是负责阿里妈妈,后来管整个 UC 事业部。在接受 36 氪采访时,朱顺炎提到自己放弃一个新业务的考虑,“一般来说如果竞争对手远超过我们了,比我们做得好,我马上就结束。”
彼时,朱顺炎见了虾米的各业务线负责人。经过几轮沟通,他们被告知运营团队将被拆掉;产品、技术团队大幅缩减,只保留了四、五十位员工,从事虾米的维护。
而另外四、五十员工则划出去,做创新业务 “嘿猴”——一个对标抖音的竖版音乐短视频。“嘿猴” 成立之初,依照阿里以往的惯例,团队成员组织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启动仪式,拉横幅、开香槟、喊口号。但那天,虾米的员工们很 “沉寂”。
对于留下来的虾米员工来说,他们能感受到自己和朱顺炎的 “格格不入”。
朱顺炎觉得,音乐业务不需要人工运营,也不需要买版权,应该是 “由算法跟 AI 主导的一种推荐的模块”。朱顺炎甚至提议,将虾米全换成由算法推荐歌单。商务、版权、市场、运营员工集体劝阻,几轮争取之后,这个提议才作罢。
“虾米已经不是过去的虾米了,虾米早就没有了。” 很多老员工都有这个共同的感觉。大家心里也清楚,虽然虾米已经半死不活了,但 “阿里嘛,大集团,先待着再说。” 留下来维护虾米,那是一种 “舒服的、松散的、甚至懒惰的” 状态。
大家每天都 “很散漫地在公司游荡着”,一起喝茶、吃饭、聚餐,每天差不多下午五、六点钟就下班了。
这段游荡者般的日子里,虾米慢慢走向死亡。
版权是最早的征兆。一位虾米的版权合作伙伴说,大概自 2020 年开始,他能感受到虾米的版权预算在明显变少,与版权方的合作方式也发生本质变化。从之前给版权方支付一笔数额还不错的预付款变成 “听多少歌,付多少钱”,这意味着虾米已经放弃了版权市场竞争最激烈的独家优质内容。
冯诚他见证了虾米日活的一路下跌,那是他觉得 “最不可思议” 的事情。每天打开虾米的用户,从 2017 年的 700 万左右,到朱顺炎接手剩下 300 多万,再到关停前只有 100 万左右了。
2019 年 8 月,阿里投资了网易云。2020 年 6 月,阿里音乐的创新业务做不下去了,嘿猴、鲸鸣相继关停。某种程度上这影响了朱顺炎的信心。2020 年 8 月,阿里的“88VIP”付费用户已经可以在虾米音乐和网易云音乐中选择自己想要的音乐服务。
2020 年 10 月,已经有员工明确听到了虾米音乐要关停的消息。11 月底,微博上出现虾米关停爆料。2021 年 1 月,虾米关停的靴子正式落地。正式关停后,虾米的一部分资源会迁移到对音乐有需求的部门。虾米的团队不会保留,也不会内部转岗。而目前,阿里只有一个 2B 产品 “音螺” 在继续服务原来虾米的音乐人。
“虾米的失败不是这个模式失败,它的失败完完全全是人力、运营、策略等的失败。但是核心问题还是人的问题,因为策略是人制定的。” 胡华说。而在冯诚看来,如果真的追究谁把虾米做死了,“其实好多人都有责任,都要拉出来说个一、二的,但其实都没有(追责)。怎么说,现在也都无所谓了。”
虾米无力改变其命运。前述音乐行业资深人士认为,朱顺炎最终做这个决定是容易理解的。“每个事业部都有自己的 KPI,而虾米不仅交不出 KPI,还意味着成本,年终考核的时候,所有人的绩效,股票和奖金都会受影响。”
更本质的问题是,“阿里音乐已经犯过很多错误,给过很多钱、很多时间、很多机会,不断的尝试,但它还是没有成功。继续保留它、为它投入的意义是什么呢?” 而在竞争对手远远甩开它的情况下,继续做虾米又能达成什么结果?没有人答得上来。
音乐服务开着就要付版权费。从商业角度判断,朱顺炎很可能是虾米历任负责人中,做了最 “正确” 决定的那个。
陈晨称,虾米的死亡是一个典型的大文娱式难题。
阿里已经在 2020 年年底入股芒果 TV,他认为优酷之后也命运难定,“优酷很可能是下一个虾米”。杨伟东离开后,优酷的目标就是减亏。而一旦减少投入,市场份额就会被竞争对手吃掉(他称优酷的 DAU 已经较之前下降了至少 30%),这又会进一步削弱集团的信心,形成恶性循环。
当业务不行时,阿里的一贯做法是进行频繁的组织架构调整,“阿里的文化强调 ‘因为信任,所以简单’,相信可以 ‘因人成事’。这些话可以往好了理解,但往坏了听,它其实是一个 ‘任人唯亲’ 的问题。而在文娱行业,不信任专业的人可能是致命的。” 他说。阿里要求新业务为主营业务——电商服务,但腾讯不会要求(新业务)为社交、游戏服务,“这是本质的不同”。
文娱业务需要时间、耐心以及更高更具有不确定性的成本投入,这让阿里可能比对手显得犹豫,因此容易被甩在后面,也就难逃最终没落的命运。
及至虾米落幕时,我们和前员工们谈到整个行业,谈到这个产品,最后谈到它的创立者。
上述音乐资深从业者回忆,2014 年,北京的一次聚餐上,王皓边喝酒边感慨,“为什么 Spotify(一个瑞典的流媒体平台,目前市值 620 亿美元)做起来了,在这片土地上虾米做不起来?” 那是一个对音乐充满简单热爱的人,关于音乐最深的苦闷。
Spotify 是一个单纯的播放器,甚至连歌曲评论都没有,却拥有全世界最全的曲库、对音乐有审美要求的用户,以及接近一半的用户付费率。可即便是 Spotify,也不能盈利。
大多数流行的音乐作品版权属于四大唱片公司。任何播放器都必须签下这些版权方才能走向主流,缺一不可。随着付费用户增加、播放音乐次数增加,播放器的版权成本也被抬高。
从 2018 到 2019 年,Spotify 收入增加 20%,但经营亏损却增加了 60%。同期腾讯音乐收入增加 28%,经营利润仅增加 14%——还不是靠音乐付费。
中国的互联网从业者们曾经对内容市场充满想象。但几年过去,人们意识到靠内容付费盈利希望渺茫,这个行业需要更多耐心。没有一个音乐平台可以只靠播放器收费扩张并盈利。
腾讯音乐搭建起音乐产业链,通过联动全民 K 歌、直播收入,让整个平台扭亏为盈;网易则发挥自己评论区的优势,将网易云音乐塑造成有更大市场空间的音乐社区,今年 8 月,网易又加投入大播客和有声书——这些内容的版权分散,成本低于音乐。这些都让播放器被带到更大的舞台上。
而虾米,或者说阿里并没有为它找到新的大陆。
“到现在为止,我觉得虾米依然可以救起来,阿里明天重新找一个团队、找一个合适的人,不管是版权还是用户运营,只要有钱,你就可以翻身。100 万(日活)变成 3000 万都不是一个特别难的事情。” 胡华说。
但事实上,即便作此假设,虾米也未必有机会了。
曾经的音乐投资人陈秋称,中国的用户每月大约听两百、三百首歌,而法国用户每月听一千二、一千四百首歌,背后是音乐审美的差距。
而短视频的兴起也一定程度带动了靠数据和流量驱动的音乐风格。比如这几年电音乐的火爆。这个变化让很多 “古典主义” 的音乐爱好者为之不屑。
另一方面,陈秋认为,随着国内版权发展从第一阶段过渡到第二阶段,版权费用渐趋平缓,各家的曲库差距缩小,字节、B 站完全有实力下场做音乐,而且会是一个强有力的挑战者。据了解,字节跳动今年在大规模地试水音乐播放器业务,共有 6、7 个产品同时推进。
对于用户、员工来说,接受虾米被放弃这个事实并不那么容易。
1 月 5 日,阿里宣布虾米将于一个月后停止服务。公司内网上, 虾米音乐的官方帖《虾米正式毕业,但是音乐不会停止》下面,有人问,“把一个热门产品做死了,能叫毕业吗?” 朱顺炎回复,“业务上确实没有找到突破点,做了很多产品都失败了,不舍但是确实要关停了。” 下面继续骂,“不懂音乐的人怎么做好音乐”、“对你们来说仅仅是业务而已,有人为产品的失败负责吗?”
虾米要关停后,很多名为 “虾米收容所”、“金属党是打不倒的!!!”、“虾米们的秘密基地” 的群聊建了起来,大家在群里分享歌单,用 Excel 文档将虾米的曲风流派保存下来,称之为 “拯救虾米的遗产”。
“其实虾米就是一个库,也是一堆代码,它背后是什么,是我们这些人的愿望、愿景,梦想,和一起想做这些事。” 杜风说,“我们这些人还活着呢,那虾米就算没了又怎么样呢?”
(胡华、冯诚、杜风、刘浩贤、陈晨均为化名)
(记者高洪浩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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