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人如何书写越南战争
文/钱冠宇
作为东南亚近邻,越南对于中国人来说,显得既熟悉又陌生。比如越南战争,长期以来,我们对这场战争的认知基本都来自美国文艺作品,尤其是大量影视剧的影响,如《现代启示录》《全金属外壳》《猎鹿人》《阿甘正传》等。
身为战争的最大受害者,越南人自己是如何看待和理解这场战争的,一直鲜有介绍。近日,越南著名作家保宁的小说《战争哀歌》的中国大陆译本终于面世,算是填补上多年来的一项空白。
越南人的越战记忆
1954年,越南结束了法国长达80年的殖民统治。但在当时的“冷战”格局下,根据《日内瓦协议》,越南以北纬17度为界一分为二,就此形成北越与南越。美国为了遏制共产主义扩张,先是派遣军事顾问支持南越,后又正式派遣地面部队参加越战,直到1975年南越战败,越南统一。
从1945年反抗法国殖民者开始算起,越南整整持续了30年战争,其间的死亡人数共约300万人,当然,比起身体戕害更容易为人忽视的是,越南人民在精神上也遭受了极大摧残。这就是《战争哀歌》的历史背景。
保宁原名黄幼方,1952年生于越南义安省,是越南当代最著名的小说家之一。《战争哀歌》是保宁的第一部长篇小说,1987年在越南出版时名为《爱情的不幸》,获得1991年度越南作家协会奖,1993年被译介到美国时更名为The Sorrow of War,不久后便蜚声国际。根据东南亚历史学者孙来臣教授的统计,《战争哀歌》迄今已被翻译成15种语言,在至少20个国家与地区出版,甚至一版再版,充分证明了这部小说在市场上的受欢迎程度。
1996年,中国台湾的麦田出版社曾率先出版过《战争哀歌》的中文版,取名为《青春的悲怆》,但译者是从英译本转译,不但将作者名错译为“鲍宁”,竟然还在封底说明这是一部美国小说。如今,中国大陆版的《战争哀歌》虽然迟到了20多年,但译者是北京大学越南语专业教师夏露,夏露直接从越南语原文翻译,使得译本质量有了较高的保证。
《战争哀歌》虽然是一部虚构作品,但具有作者本人强烈的自传色彩。
保宁的成长伴随着美国对越南的入侵,他在河内就读的学校就曾被炸毁,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在保宁的童年认知中,美国人和此前的法国殖民者没有什么区别。出于保家卫国的愤怒,保宁17岁时就在第27青年旅服役。1969年这支青年旅有500人奔赴前线,最后只有10人幸存,保宁就是其中之一。到1975年战争结束,保宁在部队中度过了6年的时光,他之所以能写出感动世界的《战争哀歌》,很大程度上都源于这段经历。
事实上,从小说语言也能看出,只有亲身上过战场的人,才能写出如此惊心动魄、令人不寒而栗的文字。
例如小说开头,主人公阿坚在雨季回忆起一场发生在旱季的战役:“每天烈日炎炎,狂风四起。敌人往丛林里洒下浓浓的汽油,刹那间绿色的丛林化为一片火海,烈火迅速蔓延,仿佛地狱之火般恐怖,将士们不得不逃离工事,头顶却又不时有擦着树梢飞过的敌机朝他们扫射……一时间,鲜血四处飞溅。最后,将士们纷纷倒在了火海里。至今,丛林中那些梭形的空地上都还没有长出草木,好像它们还惊魂未定,不敢冒头。也难怪,那上面还堆积着许多身首不全的尸体,在炎热的天气里,仿佛还在呼呼地冒着热气。”
痛苦缠绕的丛林梦魇
《战争哀歌》主要讲述了一位越战老兵阿坚深陷战争记忆而无法自拔的故事。
1966年旱季,阿坚是一名刚入伍的新兵,他的第一位班长名叫阿广。阿坚第一次上战场,阿广带着他与敌人不断周旋。突然,一颗从天而降的炸弹在阿广脚下爆炸。“阿坚跑到他倒下的地方,跪在他身旁,看到他肚破肠流的样子,惊慌失措得不知道该如何包扎。更可怕的是,阿广的骨头似乎都断了,胸膜向内凹陷,双手摇摇晃晃的,两条腿已经变成青紫色。”
阿坚想要为阿广的双腿包扎,可是生不如死的阿广却命令阿坚结束他的生命。阿坚不忍下手,仍想帮助阿广挺过难关,最后阿广从阿坚腰中抽出手枪,逼迫阿坚后退,同时发出恐怖的狂笑。阿坚眼看阿广精神失常,只得抛下战友,独自撤退。
这就是阿坚初上战场的遭遇,此后他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生离死别,目睹了人性在战争的炼狱中如何饱受摧残。阿坚在部队里挨过了10年,随后又在收尸队中待了1年,原本不相信孤魂野鬼的他,也开始相信丛林中那些凄惨的笑声都来自战场上逝去的无辜生命。
退伍后,阿坚回到河内,想要恢复平静的生活,却一直无法摆脱过去的记忆:
有时候,大白天在繁华的闹市里,我都会突然迷失在幻梦中。一旦闻到街上的某种臭味,我就会想起腐烂的尸体。
偶尔半夜醒来,听到电扇转动的声音,我会误以为是直升飞机的螺旋桨在头顶嗡嗡作响,整个人会防卫性地蜷缩成一团,屏住呼吸以躲避“敌机”的强风和怒吼。
有一回,我观看一部美国战争片,心情激动得难以遏制,尤其是看到美国大兵吼叫着投身到格斗场面中的那一幕时,我竟情不自禁地想要加入电视屏幕里的混战,加入那场血与火的较量里,加入那狂野的战斗中去。那一刻,我麻木不仁、嗜杀成性,如同野兽一般凶残。
为了驱除这些挥之不去的梦魇,阿坚决定开始写作长篇小说,他日复一日地不停创作,“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带给他信心、生活的勇气以及爱情的力量,敦促他超越眼前的黑暗生活。”写作,对于阿坚而言,完全变成了一种救赎,尽管回忆战争是痛苦的,但他仍要义无反顾地写下自己的经历。
除了战争记忆外,阿坚还有一段让人唏嘘的爱情故事。
阿芳是阿坚青梅竹马的恋人,他们从小是邻居,天天一起上学,而且还是同桌。长大后,阿坚受到内心感召,自愿参军前往南方战场,阿芳则考上大学,但两人在火车站的碰面,却使得彼此阴差阳错地错过了原计划的火车。为了使阿坚赶上部队,阿芳主动陪同阿坚拦下汽车追赶军列,最后还是迟到一步,只得搭乘一趟运货的列车。不料,这趟列车半路遭遇敌军袭击,两人在混乱之中走失,等到阿坚找到阿芳时,她已失去了贞洁。
阿芳在列车上遭受轮奸,彻底改变了两人的命运,曾经的纯真美好一瞬间烟消云散。10年后,战争结束,阿坚返回家乡与阿芳重逢,当他试图唤回曾经那份真挚的爱情时,才发现一切都是徒劳,毕竟阿芳已经沦为妓女。
文本内外的双重书写
上世纪60年代,中国大陆出版过几本意识形态色彩浓厚的越南当代文学选集,如《南方来信》《在烈火中》《越南短篇小说集》等,时隔多年,我们对于越南文学的了解似乎依旧停留在半个世纪前。因此,尽管距离首次出版已经过去了30多年,《战争哀歌》对于中国大多数读者来说,仍然不失为了解越南当代文学的一扇窗口。
这也无怪乎著名作家阎连科在读完《战争哀歌》后感叹道:“若是在1980年代末或稍晚时的1990年代初,就将《战争哀歌》译为中文,那么,我们对越南文学的认识,就将不是今天这么封闭和短视。”
与《西线无战事》等反战、反英雄主义小说相同,《战争哀歌》关注的焦点其实并非战争本身,而是对身处其中的普通人性反思。保宁通过阿坚这个角色,在叙事间隙充分抒发了自己对于越战的幻灭之情,自省式的独白段落贯穿整部小说,其中有不少完全可以作为反战金句,被后代铭记在心。例如:
逝去的人永远逝去了,幸存的人还得继续活下去。我们曾经满怀激情地要挽救时局,要去书写历史的新篇章;我们也曾经以为自己肩负上天赋予的神圣职责,要去扭转命运。可是,很不幸,战争虽然以胜利告终,但我们的理想并没有立刻变为现实。
在战争中,一个烈士的倒下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能够活下来,这不是什么新鲜事,真的。但是对活下来的人来说,眼前的景象却自相矛盾。最优秀、最可爱的人死了,他们比任何人都更应该活在这世上,可是他们都倒下了。
战争结束后,人们可以重建家园,可以恢复从前的生活,但是精神财产,那些崇高的东西一旦受到破坏,出现断层,就很难再恢复原貌了。
除了写作意图外,《战争哀歌》使用的手法风格也是这部小说获得成功的关键。保宁身为作者,用《战争哀歌》向读者讲述阿坚的故事,而阿坚身为《战争哀歌》里的主人公,又在同步书写自我的故事。这是东方文学传统的“嵌套”结构,保宁在小说文本内外完成了双重书写。
在叙事上,《战争哀歌》采用了倒叙、插叙等非线性叙事。情节并非连贯通畅,而是跟随阿坚的回忆与联想随机推进,破碎的时间线正好模拟了战争后遗症带来的精神恍惚。此外,《战争哀歌》还与越南古典文学作品《征妇吟曲》《金云翘传》存在一定的互文关系,关于这点,孙来臣教授已有专文论述,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按图索骥。
最后提及一点,《战争哀歌》的叙事手法其实十分适合拍成电影,保宁的语言镜头感十足,期待这部小说有朝一日能被搬上大荧幕,供全世界珍爱和平的人们重新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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