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靠门角落里,几根干疙瘩树根窜出的火苗无精打彩地舔着被烟熏的发黑的茶壶,茶壶挂在从楼枕上面垂下的最后一个铁丝挂钩上,偶尔从茶壶嘴里喷出来的开水落在火苗上,伴着发出“嗞”的一声响,蒸发的水汽便随柴木灰一起四散开来。
老四陈家山拍了拍落在身上的灰,摇了摇头,对着坐在旁边的二哥陈家发无可奈何说:“唉诶,还是油盐不进!”
陈家发沉默了一会儿,端起火坑边上的茶缸子,吹了吹浮在茶水面上的柴灰,深深地喝了一口浓茶,清了清喉咙,对着只顾着有一口没一口吧嗒着旱烟的陈松柏耳朵边大声说:“呀,你看啊,我们哪个说不管你了?现在国家政策这么好,我们也都享受贫困户政策,搬到镇上统建楼去住了。你不愿意跟我们到镇上住,你大孙娃子陈玉斌那三层楼房就在村上,他们土墙房子也是好的,到他那住楼房、住土墙房子都随你。再说了,陈玉斌现在是村上的副书记,你说你哪都不去,又不搬走,你还让你孙娃子怎么去做其他人的工作呢?你看你一路来都是懂道理的人,你说那些气话做么子嘛?”
陈松柏猛地抬起头,烟袋锅子往火坑沿上一磕,说:“我虽说是70多人了,我现在还动的了,再过年把天气可能就动不了。”
他又磕了磕烟袋锅子,用满是老茧的手扯着自己的右边脸说:“人家就说我动的了时候没跟哪一个,轮到动不了就跟你们。我耳朵是不灵光了,我的眼睛还没哈啊(瞎),还是亮堂的!我啊,哪儿都不搬,哪个都不跟!我还要这张老脸呢!”说完从旁边桌子上拿来包着旱烟的塑料袋,边卷旱烟边说:“我想了,我就一条路,等两条猪杀了,我就到外面去到处游玩,走不动了就随便找个土眼一钻,啥子都了了!”
茶壶底下的火似乎更大了一些。
从茶壶嘴里喷出来的开水落在一根烧的正旺的柴上,“啪”的一声,一个红红的火星子蹦到陈家发的裤子上,他手忙脚乱地刨开了。“喉咙都说破了,真的是油盐不进!我们这些旧房子就要腾退了,老汉一个人在这咋的行嘛!”他转过头对着陈家山说:“老四,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不是有帮扶干部税务局小刘的电话吗?你给他打个电话,看看有啥子办法没?”
接完陈家山的电话,已经快到中午12点了,利平县税务局干部刘六感觉情况不对劲:前两天他还在陈松柏家,老人家还计划着到陈玉斌那住,什么包谷搬到哪里放、旧房子的木料放到哪一家、寿方(棺材)安放在哪处......,谈的开心的很啊?怎么就出问题了呢?他赶紧给局领导说明情况请好假,就急匆匆地赶往几十公里外洛山镇南坪街村。
在到村的路上刘六打通了陈家山的电话,陈家山在电话里说:“要说,还是你们前天来是不是说了什么,老汉耳朵背(听不太清楚),可能他听左(错)了,要他搬迁到东沟口(村上集中安置点)去住,那个房子是老幺名下的,虽说老汉现在和老幺一个户口本,但那个房子只有一间睡觉的地方,老幺打工回来了可能还带个媳妇,哪门住的成吗?”后面说些什么刘六没有听清楚,他一看,手机没信号了。等翻过了一座山,信号好了后,他又拔通了陈家山的电话,“你们前天走了后,老汉就跟二哥说,村上要他搬到东沟口去住,他不想去那住,也不想给国家找负担!他各人自己想办法。你还是赶紧来一趟吧!”
听刘六打完电话,开车司机小郑师傅说:“要说陈松柏身子硬朗的很,也不是那样的不讲理的人啊?”“可不是滴吗?他有文化,年轻的时候还是村里的小队长。要说他虽和幺儿子陈家青在一个户口本上,但陈家青长年在外面打工,有七八年都没有回家了。他一个七十多岁的人了,比村上的很多小伙子还强的多,现在光每年割漆收入就是一万多块钱,加上种魔芋、养猪、养鸡,随便一年收入二、三万块,平时还不时帮这个儿子、那个女儿干活,给孙娃子们买零食,性格也好啊,莫不真的是我们前天来给他宣传政策他理解错了?按说,不会啊?”刘六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到了村上,已经是中午2点多了。简单向局驻村第一书记唐义东介绍完陈松柏的情况,刘六对驻村工作队员柳敏说:“柳姐,唐书记今天事情多,你和村上人打交道的时间长,经验也丰富,还要麻烦你和我一起到陈家扁子去跑一趟。陈松柏那情况你也知道了,你看还需要谁去,我去请一下。”柳敏想了想,说:“陈玉斌是陈松柏的大孙娃子,又是村上的副书记,请他最合适不过了,我去请他一路去。你中午还没有吃东西吧?还有上十里山路呢,先吃碗酸菜面条再去不迟。”
看着刘六他们来了,陈松柏脸上挤出笑容要把一行人往进屋里让,陈玉斌叫了一声“嗲嗲”,陈松柏“嗯”了一声就进了屋。
“陈叔,前天我们在你这来了一趟,把搬迁政策给你说了一下,可能你理解偏了点,并不是非要让你搬进东沟口那个房子里去住,那个房子是你老幺陈家青的,再说了只有一间睡房,你们俩爷子也住不下。我还把这个事给你手机上发了个短信,让你三女儿打开给你看,你看了没?”刘六坐在陈松柏旁边的椅子上,边对着他右耳朵说边打开陈松柏的老人手机,翻出那个短信给他看。“你说的我都晓得,反正我就是不搬到东沟口去住。”陈松柏站进来边向火里加了几根柴边说。
“陈叔啊,你听我给你说。”柳敏示意刘六起来,她坐到了陈松柏的旁边。“你看哦,你儿子、女儿都对你很孝顺,他们按照国家给的贫困户政策都要搬到洛山镇上去住,留下你一个人在这哪个能放心啊?再说了,陈玉斌是村上的副书记,你说你不搬走,他又怎么去做村上其他人的工作呢?”“陈玉斌对我孝顺啊,尤其我那个孙媳妇吴兰,更是没得啥话说的。”陈松柏好像没听清楚柳敏后面说的话。
“嗲嗲,你看,你不搬走我们哪个能放得下来心啊?”陈玉斌趁机会搬把椅子坐到了陈松柏边上。一会儿功夫,陈家发、陈家山兄弟俩也进了屋围着火边上的椅子坐了下来。几个人都围着老爷子,你一言我一语的做着劝说工作。“你们说的话我都听明白了,我也不是不支持陈玉斌的工作,这样的,我也不给你们任何人找麻烦,所有东西我都搬到院坝里放着。我呢,反正一个人,明天我就背个包走了,玩够了我眼睛一闭就了了。”劝说的人一多,陈松柏就更松不了口。
刘六估计可能是有另外的事情,老人家不好当着儿孙们说,于是向柳敏使了个眼色。柳敏就把几个人喊出去了。
“陈叔啊,你看他们都出去了,就我们两个人,我们好好说说话,你看行不行?”
“行、行、行!”陈松柏边答应边起身关了一扇大门,在坐下来之前把茶壶提起来放在倒数第二个挂钩上。
刘六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就问道:“陈叔,你把茶壶提上来一个挂钩有啥子讲究没?”
“当然有讲究了,你看啊,这个茶壶放在最后一个挂钩上,是不是离柴最近啊。你看,是不是压到柴了?柴这一压,这火劲就没有了,火也就旺不起来了,烟子还熏眼睛,他们几个还想烤大火?”
“难怪我眼睛熏的这么难受,还是这个原因啊。”刘六也听出来,这老人家是对儿子们有意见?到底对谁有意见呢?得把话掏出来啊。
“陈叔,我看你这一会就抽了几袋烟了,听说你酒量还有半把斤啊?”
“现在不敢喝酒了,年轻的时候喝个3斤多也没得啥子事呢!记得我当小队长那会,我看村上大集体做活路都是在磨洋工,我就带了几个小伙子,说是按成绩搞劳动竞赛记工分,其实我就承包了十几亩地。后来年底按工分分配时我们几个人得的工分比他们几个小队的工分都多,粮食也就都多。就有人眼红了,把我告了。乡上来人调查,我就说让人把肚子吃饱总没得错。乡上人对我也没给处分,还让我当上村里的委员,当天晚上几个人就在我屋里喝酒,我那天就喝的有3 斤多包谷烧,那几个小伙子现在也老了,到现在还感激我呢。还有次,是到乡上争取一个项目资金,几个哈啰(比较坏的人)晓得我能喝几杯,硬说喝了酒才能盖章子,那天喝了将近4斤酒,我那个时候是走路啊,回到屋里一倒在床上就不敢睁开眼睛,一睁开啊,就感觉到整个房子都在转啊,那个时候老婆婆还在,还有人招呼我。后来老婆婆走了后,我就不喝酒了,现在更是滴酒不沾了。”
这一搭上话茬,后面的话就好开口了。
“陈叔,你看,你年轻时候也给大家办了不少的好事,你也算是村上的干部。现在党的这个脱贫政策这么好,要让大家有安全住房,你现在这个房子也旧了,说个实在话,下个大雨什么,住在里面的确不安全啊!”
“你今天也是大老远的跑的这一趟,我怎么不知道你是专门为我的事呢?我也有些话想给你说说的。”
陈松柏放下烟袋,拿起茶缸子喝了一口茶,用袖子擦了擦沾在嘴边的茶水,继续说:“一开始我是打算到陈玉斌那去住的。其实我感觉陈玉斌他们家是我大儿媳妇李红英当家的,昨天李红英给我打了个电话,你知道我耳朵背,就让刚好在我这玩的陈红兵帮忙听的电话,我就把不想去东沟口去住的想法给她说了,那晓得她变卦了!”
“你大儿媳妇是怎么说的呢?”
“唉!她说,东沟口的房子住不下我和陈家青二个人,我不愿意住,那到洛山镇上去住,那里的房子面积也是40多个平方,还不是一样的住不下我。”
“陈叔,她说的是实话啊。”
“你不知道啊,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不想让我住陈玉斌屋里。我今年74了,过几年就动不了了,就成负担了。哪个想我去跟他们住哦!对着你说个实在话,这就是后人多的结果!其实,我也不想给后人找麻烦,也不想给村上找什么麻烦,自生自灭是再好不过的了。”
说着话,陈松柏就把才卷好的旱烟往烟袋锅子里,放了三四遍才放进去,就着火坑里的红炭点着了烟抽了起来。
“陈叔,你在屋里抽会烟,我去外面转一会啊。”刘六起身到了走到屋外面。
陈家发、陈家山俩兄弟低着头,抱着膀子在院坝里站着,柳敏在和陈玉斌讨论着迎接省上脱贫攻坚检查的事。
看见刘六出来,一伙人就围了过来。
“怎么样?”
“松口了没?”
陈家俩兄弟问道。
“可能昨天你大嫂子给你老汉打了一个电话,是陈红兵帮忙接的,你老汉可能听叉了,也可能是陈红兵传叉了话,他多了你大嫂子的心了。”刘六对着老二陈家发说道。
柳敏转身对着陈玉斌说:“你赶紧把妈接到这来,有些话还是当面说的好,免得一家人引起大误会就不好了。”
陈玉斌一听是这个原因,就赶紧往回赶。
看见陈玉斌走了,刘六、柳敏和陈家兄弟俩就进了屋。
柳敏对着陈松柏的耳朵边说:“陈叔,你看,来了一大屋子人,你儿子、孙娃子也都在,一会你大儿媳妇也要来看你,屋里有什么菜没有?我一会去炒几个菜,大家坐下来吃顿饭,行不行啊?”
“那要不得,你来是贵客呀,还要你动么子手。老二啊,你去把上边张家屋里的喊来,让她做帮忙做个饭。”
陈家发答应了一声就快步的走了。
“要滴得啊,你每次都要留我们在你这吃饭,我都没有答应,我今天就在你这给大家做次饭也是应该的啊。”
“陈家山,你老汉这有啥菜没有?帮忙找一下。”柳敏一边系找来的围裙,一边对陈家山说。
“好的,晓得有些么子哦。”陈家山就进厨房找去了。
一会工夫,张家的媳妇和陈家发就过来了,一看柳敏在动手,张家媳妇就要抢着做饭,柳敏自然是不会答应,少不了一番你拉我扯。
这边刘六和陈松柏说着话,那边柳敏等人就忙里忙外的张落着饭菜,屋里屋外的人进进出出,说说笑笑,一时也是热闹了起来。
正说着话,外面传来了陈玉斌的声音,陈松柏就起身走出屋,伸头一看,转身脸上带着孩子般的狡黠对着刘六笑着说:“李红英来了。”然后转过身大声对着走到院坝里的陈玉斌母子说道:“李红英今天怎么有空来了?”
“呀,我早就想来看你的,你知道的,我俩个孙娃子还在镇上上学,要招呼他们,走不开啊!”
李红英个头不算高,眼睛明亮坚毅,脸上自然露出农村妇女那种贤慧和练达。“说不定家里真是她说了算?”刘六一边观察一边寻思道。
“我好的很,不需要哪个来看。”
陈玉斌没进屋。
李红英坐到了陈松柏边上,等他点燃一袋烟,才对着他耳朵边说:“呀,你是不是多了我的心了啊?”
“我没有多你的心,人老了再爱多心就逗人嫌。”
“呀,我今天专门来,就是想把昨天打电话的事再说说。要说,我说那些不是怕你到我们屋里去住,你把他爸他们一个个的都养大,不容易的很,现在我们哪个养你都是应该的,都是应尽的义务。这几年来,我也确实没管你多少,你呢还时不时的帮我们做这做那的,我心里感激的很呢。我也到你们陈家三十多年了,也是养儿女的人,我孙娃子也有了,我是啥样的人,呀,你是清楚的,我咋可能有那种想法呢?”
陈松柏没言传,只是取下嘴里的烟袋磕了下烟灰。
“呀,是不是昨天陈红兵接电话没给你说清楚啊,要不叫哪个把陈红兵喊来,当面问问?”
陈松柏从火坑边端起茶缸,还没喝又放回火坑边。
这时,柳敏在厨房喊道:“菜快炒好了,刘六,你过来一下。”
刘六到了厨房,柳敏小声问道:“咋样了?”
“还差点火候。”
“那你去给陈玉斌说一下,让她妈表个态。”
看见刘六走到院坝,正在和两个叔叔弄柴木的陈玉斌问道:“刘领导,咋样了?”
刘六回答说:“你去给你妈说一声,叫她表个态,估计就没啥问题了。”
陈玉斌进了屋。
刘六和陈家兄弟到旁边的房子里搬桌子、椅子等。
见到刘六在摆筷子,李红英对着陈松柏说:“呀,我呢今天就在这当着小刘的面表个态,你到我们那去了后,你想住楼房也行、想住土墙房子也行,在地上挖火坑烤火也随你,想喂猪我们也给你找地方。有我吃的就有你吃,有我喝的更少不了你喝的一口,你就搬到我们那去住,行不行?”
在堂屋的几个人就停下了手中的事,都看着陈松柏。
陈松柏抽了几口烟,勉强从喉咙里冒出一声“行”。
“好了、好了!赶紧吃饭。”柳敏把手上端着的菜摆放到桌子上,对着大家高兴地说。
摆好了一桌子菜,大家把陈松柏让到上席,他非要扯着刘六也要坐上席。刘六笑着说:“行,我就陪你坐上席。你今年74岁,我是74年的,我们俩个是老庚,都是70后。来、来、来,大家都坐。”
大家坐好后,十几年没沾酒的陈松柏非要喝几杯,陈玉斌就给他斟了小半杯酒。陈松柏举着酒杯说:“我去陈玉斌那住没问题,有几个事在吃饭前要交待一下:一个是我动的了的时候不会伸手问你们那个要,你们也不要给我什么,我要动不了了,你们几个不要把我当包袱甩来甩去的;再一个就是我喂猪的地方找好了,就在三女儿那;寿方要在陈玉斌那找地方放好。”
“没得问题!”陈家几个人一齐回答。
“小刘,记得冬月十九一定要到我这来啊,我日子看好了,那天杀猪,我请你来帮忙。”
“没问题,我来帮忙扯猪尾巴。”刘六也是畅快的回答。
“喝酒!”
“喝酒!”
“喝酒!”
大家都高兴地举起了手中酒杯......
火坑里的火烧的更红、更大了,火光照在人们的笑脸上格外红润。
比火更红的是那颗解开心结的心。
(本故事及人物纯属虚构,如有相同,笔者不胜荣幸!刘六于2019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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