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不断重复的金粉世家

　　其余则是一片黑暗
在柱形和弓形的骨骼之间
仿佛黏性的动物抽动
躲藏着内脏的茫然忧伤
其余皆由深深的洞穴构成
伴随着血液和记忆的节拍
来自深渊的眩晕证明着
不可否认的时间计量

　　By萨拉马戈

　　大抵如此的欲望套路

　　潜山张恨水故居黄泥书屋最后的鹅卵石围墙也倒塌了，所以辗转到了水库边的黄岭村看到的只是新起楼房，与张恨水先生没有任何关系了，他在《金粉世家》序言里的感慨，颇有些《红楼梦》警醒的味道，起首就是“嗟夫！人生宇宙间，岂非一玄妙不可捉摸之悲剧乎？”，然后回忆今日饮食团聚，今日品葱吟诗，但是明天呢？继而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接着就是人生的各种生离死别。

　　写作《金粉世家》的初始，张恨水先生的长女方呀呀学语，慢慢学步行走，书毕时，长女已入学堂两年了，不但书中人物风卷云舒地散了，现实里张恨水先生的幼女也不幸夭折，在之后的十多天里，先生把悲痛倾注于小说结局之时，长女亦随其妹于地下。

　　一部小说辗转始末，张恨水失去了两个至亲，人之将来，不可测矣。就像先生回忆道，自己十六七岁时候，学的是徐霞客，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疏忽二十五六岁，羡慕的是袁枚和陶潜，结庐在人境，读书种菜两不误；到了三十岁以后，逐渐厌倦社会的蝇营狗苟，思量有一杖一盂，做那《红楼梦》里的一僧一道，可是儿女情长，转眼便忘记了。

　　人间的悲苦，几乎莫过于此。“书至此，烈日当空，槐荫满地，永巷中卖蒸糕者方吆唤而过，正吾儿昔日于书案前索果饵钱下学时也。同此午日，同此槐荫，同此书案，同此卖蒸糕者吆唤声，而为日无多，吾儿永不现其声音笑貌矣。”

　　再读《金粉世家》，也是华发早生，斗志全无，明早的扁舟也不知去向，噫叹其中的萧索，荣华富贵来得快，消得也快。皑皑宇宙，聚散两依依，白茫茫，覆盖了戏剧的喧嚣，终究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六朝金粉的荣衰类似《桃花扇》里唱腔，“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小说里的冷清秋，才女加美女，她和金家少爷金燕西的爱情从被动到感动，起初口口声声，“子非良人,齐大非偶”，最后深陷心灵囹圄，不能自已。这种半旧半新的女子，比比皆是，但凡清贫又不甘心命运摆布的女子，路数大抵差不多，貌似爱情的背后其实汹涌澎湃着更大更多的物质漩涡，恐怕这才是所谓感情的真谛。

　　金燕西春游偶遇冷清秋，惊为天人对其一见钟情，大海捞针地打听到小姐住所何在，然后就是一系列费尽心思的穷追猛打，不外乎比邻而居，装作偶遇，彬彬有礼亮明权贵家少爷身份，登门拜访，而且次次都备有似乎不可推辞的礼物。看起来漫不经心，实际上精细挑选。

　　礼物基本就是花钱，花小钱，花大钱，有心思的花钱规律，大概从点心和酒开始，接着就以开诗社拜师为名送了鱼翅酒席、六件绸缎衣服，开始还有冷清秋的舅舅宋润卿什么事情，也想攀高枝，后来渐渐就只是冷清秋的目光了，光鲜的绸料，心仪的鞋子，价值不菲的珍珠项链、金戒指...不胜枚举，当冷清秋慢慢察觉到金燕西对自己的心思，这些礼物基本上见证了一个女人如何陶醉在物质眩晕里最美最惶恐的时刻。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女怀春，吉士诱之。男女大欲，发生的自然而然，后面的始乱终弃就大同小异了。奉子成婚如愿进入金家大院，想要在金家大院里谋得自尊的冷清秋才是矛盾不堪，她的挣扎若是一般虚荣女子，便没有那么痛苦，偏偏她读了那么多书，自以为的种种矜持，还敌不过富贵院里的芳华奢靡。

　　想要金燕西一心属于自己的冷清秋，可惜她纯真的情怀被物欲淹没了，到底是物质堆砌起来的爱情婚姻，致命的清高在俗世的不堪里，倒显得矫揉造作，灰姑娘梦想成真，碰见一个尊重自己的高富帅，“她想，到底是被他用钱买了这颗心了。”

　　“他简直是靠他几个臭钱，去引诱人家的。这种婚姻，基础太不正当，成就了也没有什么好处。严格一点地说，就是拆白。”这一切结局与金燕西父亲说得大差不离，近百年后纨绔子弟与知性美女的套路也是如此吧。

　　插图：Enrique Martinez Celaya 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