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荐语
仁文教授从湘西魏源故里走来,经二十余年磨砺,成为海内外知名的法学者。他为法治上下求索,足迹遍及大半个世界,广博的见闻、专业的视角及对境外法治文明的细腻感悟,使本书具有很强的可读性。
——江平(中国政法大学原校长、终身教授)
一个中国刑法学家游历海外的随笔,朴实,生动,不但记录了作者的闻见和观感,也展示了他的思虑和关切。
——梁治平(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文化研究所研究员)
本书简介
《远游与慎思》是刘仁文先生的一部以域外法律观察为主轴的散文随笔集,为商务印书馆“法律人生”丛书之一种,曾入选商务印书馆2016年春季十大好书。原书分为五大板块:信步海外、遥望对岸、孤独司法、走向宽容、思者无疆,此次增订版新增“补遗增华”板块。书稿中的大多数篇章均为作者行走异国他乡感怀体悟所得,字里行间,体现出学术的人文关怀,流露出朴素、厚重的情怀。
增订版三题(序言)
远与近
2004年,我在耶鲁,其时正赶上中国近代留学生之父容闳从耶鲁毕业150周年,当时的中国留学生会请我们几个国内去的访问学者一起参加一个座谈活动,我谈到一个感想:当年容闳来美国,在海上颠簸了98天,如今我们十几个小时就到了。但如果把人生看作一场旅行的话,谁能说我们抵达后的日子就一定比那船上的日子更有意义呢?钱锺书写《围城》,大量的细节来源于他和杨绛从法国坐船回中国的经历,如果以坐飞机的速度回到国内,只怕《围城》也就不是现在的《围城》了。
肉体的漂洋过海反倒不断促使自己的灵魂回到那个给我灵感的故乡山村。我小时候听父辈说,他们要去县城读个书,挑着行李要在路上走上几天,途中还要借住老乡家中。我上学时,虽然已经一天能往返于县城,但那时到北京来上学仍然要经过多方辗转,没有几天是到不了北京的。如今,一天内就能从北京轻轻松松抵达老家,想必我们的下一辈也是要带着想象才能想得出我们那时的情景吧。交通的日益迅捷使人类居住的这个星球越来越成为地球村,康德当年所设想的国家之间的联邦制曾经被认为是遥不可及,但现在区域出现了欧盟这样的一体化,国际组织出现了联合国这样的机构。随着全球化的进一步发展,人类命运共同体日益形成,不管是康德所设想的“全球联邦”“世界公民”,还是我国学者赵汀阳所设想的“世界政府”“全球公民”,一定会以某种方式加速出现,它所带来的对国际法和国内法的冲击与重构也将考验着我们的想象力。
网络技术的日新月异更是极大地改变了我们的时空观,鼠标一点,再远的也是顷刻之间。马克思曾经指出,资产阶级在不到一百年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所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回看互联网诞生几十年来给世界带来的变化,其速度、影响恐怕要大大超过工业社会。我记得直到上个世纪90年代后半期,听人说起以后可以通过电子邮件来投稿,还云里雾里,谁知短短20多年过去,现在我们连电子邮件都用得不多了,而是越来越多地使用微信。曾几何时,有人跟我描述未来我们靠一部手机就能走遍天下,当时我还难以想象其具体场景,但如今这一天已经到来,无论身处世界何处,一部手机,从导航、阅读到购物、转账,一应俱全。网络世界使远的变成近的,近的反成远的。法律是社会的反映,社会结构在巨变,社会的运行方式在巨变,它能不要求法律制度和法学理论作出相应的调整吗?
游与思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说的是学与思的互动。这句话同样可以用来说明游与思的关系,其实对于我们学人来说,游也是学(游学)。
四十多年前开始的那场改革开放,是中国有史以来广度和深度最大的一次睁眼看世界,毫无疑问它对促进中国的经济发展和法治建设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一位美国法律界同行曾跟我感叹:在中国,很多法官都对英美法系、大陆法系有了解,相比而言,美国的法官可能对别国法律体系的了解就差远了。作为一个改革开放政策的亲历者和受益者,实事求是地说,我们过去都是带着学习的眼光去考察别国的立法、司法和法学教育的,而且总的来说对自己的专业思考也是很有帮助的,对此,我一直觉得我们应有一种感恩之心。
但现在可能真的到了苏力所说的这样一个时间节点了:“在借鉴了一切外来的知识之后,在经济发展的同时或之后,世界也许会发问,以理论、思想和学术表现出来的对于世界的解说,什么是你——中国——的贡献?”以刑法学为例,日本著名刑法学家西原春夫曾以见证人的身份指出:从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中国刑法学界研究问题的领域有了很大拓展,不同观点的讨论程度也日趋热烈,可以说学术取得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在这样一个背景下,中国的刑法学在国际上当然就不再是“无声的刑法学”,我们看到,我国刑法学的老一辈代表高铭暄教授近年来先后在国际上获“贝卡利亚奖”、早稻田大学名誉博士,其关于中国刑法学的论著甚至在德国脱销,这在一定意义上也说明了国际社会对中国刑法的关注。2018年,我曾在日本东京参加过一个纪念中国社会科学院法学研究所和日本早稻田大学比较法研究所学术交流25周年的研讨会,当时中方代表团团长、法学所所长陈甦教授就提到:自己当年第一次出国就是来到早稻田大学学习,那次学习对自己的学术生涯有重要影响,所学到的知识对自己回国后参加相关的立法活动也有很大帮助,现在的中国法学虽然已经摆脱了对外来知识的过分依赖,但这并不意味着比较(法)的不重要,相反,恰恰是知识互惠的开始。对此,日方的楜泽能生教授回应道:比较法以“知他而知己”为目的,只有通过比较才能更好地了解自身,在全球化、可持续发展、区域共同体等语境下,“法的普遍性和民族性”将成为一个关键词,中日两国的法学交流与合作迎来了一个前景更为广阔的新时代。从过去的单一学习域外知识到如今的双向交流、互有所得,是我在许多国际会议上的一个共同感受,这给我们的观察和思考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律与书
林达在《带一本书去巴黎》中说道:在巴黎,走一段读一段随身携带的雨果的《九三年》,才发现这本书不是30年前的年龄所能读懂的,必须再一次甚至不止一次地重读。不仅《九三年》如此,从巴黎回来之后,作者又去找出《双城记》《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在重读中找到新的感受。这样的体验我也有过。我们常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似乎是分别强调这两件事的重要性,其实,二者本身有一种互相促进、互相升华的关系。因为要远游,所以带上几本与目的地相关的著作,又因为远游,回过头来想去读某些著作,远游带动了阅读、拓展了阅读、深化了阅读。
一般来说,法律人的游学既包括法学院的听课和授课、学术会议上的发言和交流,也包括去旁听法庭庭审、议会辩论,访问律师协会、宪法法院等法律机构,偶尔还有人文地理、历史风情的考察,所看所思会往返于专业之内和专业之外。有时远游结束了,甚至早已回到国内,但偶然一个联想、一缕记忆,又泛起对某一问题的思考,忍不住要顺藤摸瓜去作些阅读。此时,阅读即是一种精神上的远游。读古今中外的经典,就是在与作者把臂聊天,随作者去遨游时空。
在中国古代,传统士大夫和官僚阶层大都认为读诗书比读律更重要、格调更高,甚至出现过“读书万卷不读律”这样的鄙薄法律之语。这种情形今天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法学早已成为热门,法律职业也早已成为令人羡慕的职业。但在法律日益赢得独立品性的同时,我们也要谨防法律人自我封闭。博登海默曾警告:“一个法律工作者如果不研究经济学与社会学,那么他极容易成为一个社会公敌。”社会科学对法律人知识的重要性如此,人文科学亦不例外。怀特在《法律的想象》中就指出:“文学名著为法律的各种人文价值提供了良好的伦理描述。”行文至此,我们似乎就不难理解,奥地利作家卡夫卡的一则关于守门人不让一个求见法的公民进入法的门的文学寓言,竟能成为西方法哲学迄今无法绕开的主题,“所有西方哲学只不过是柏拉图的注脚;同样可以说,所有西方法律的论述不过是卡夫卡的注脚”(怀特海)。可见,对于今天的中国人而言,非法律人士要防止“读书万卷不读律”,法律人士则要防止“读律万卷不读书”。
“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苇。”在抗击新冠肺炎的特殊日子里,重温帕斯卡尔的这句话,更觉人的渺小与悲苦,也更感思想对于人的尊严的意义。病毒阻止了人们的远游,但阻止不了人们的思想,相信人类经此劫难,定会在思想上有新的收获。
作者简介
刘仁文,中国社科院法学所研究员。
来源:法理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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