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如黑凛凛
的午夜
黑如凶猛而
不见底的针心
黑如耸立
眼前的密林
黑如窝形肋骨
间绷紧的空隙
黑如土地底下
躺着种子
的凹处
我知道我们
内部也
一片漆黑
—— 布罗茨基
约瑟夫·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1940-1996),俄裔美国诗人,散文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1940年5月24日,布罗茨基生于苏联列宁格勒,1955年开始创作诗歌,1972年被剥夺苏联国籍,驱逐出境,后移居美国,曾任密歇根大学驻校诗人,后在其他大学任访问教授,1977年加入美国籍,198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主要著作有诗集《诗选》、《言论之一部分》、《二十世纪史》、《致乌拉尼亚》、以及散文集《小于一》等 。1996年1月28日,布罗茨基在纽约因心脏病突发于睡梦中离世,享年55岁。
▎那晚,我们围坐在篝火旁
漆黑的夜空也比它四腿明亮;
消融一切的黑暗也吸纳不了它。
那晚,我们围坐在篝火旁,
看见一匹黑种马。
我在世界上没见过更黑的事物——
它的四肢漆黑如乌煤,
它的身躯漆黑如虚空,
比黑夜还黑,从鬃毛到颤动的尾巴。
它的两侧,把一片漆黑摊分,
从不晓得什么是鞍具下的擦伤。
它伫立不动,似乎在沉睡。
但恐怖弥漫它四蹄的漆黑。
如此黑,阴影投下也不留痕迹;
染也染不出它这种黑。
黑如黑凛凛的午夜,
黑如凶猛而不见底的针心——
黑如耸立眼前的密林,
黑如窝形肋骨间绷紧的空隙,
黑如土地底下躺着种子的凹处。
我知道我们内部也一片漆黑——
然而我们一望,它就更是黑得发亮!
我的手表显示现在还只是午夜。
它丝毫也不移近我们半步,
它腰身潜藏着深不可测的幽暗,
它脊背完全从我们视野里消失;
不留下哪怕一个小光点。
它两眼的白光像扫来两道闪电,
瞳孔更是黑咕隆咚,
仿佛底片上眼睛怪异的斜睨!
但为什么它中止飞奔
而停下来在我们身边留连,
直到黎明来临?
为什么它如此贴近篝火站着?
为什么它呼吸空气的漆黑,
踏碎落叶松脆的骨头?
为什么它两只硕大的眼睛里射出黑光?
——它想在我们中间寻找骑手。
▎火正熄灭
火正熄灭,一如你能听见的。
角落里那些影子一直在移动。
现在想对它们挥拳或叫喊
来阻止它们已经太迟。
这个军团不听命令。
它已逼近并围成一圈。
它无声地从四壁漫下来,
而我突然处于正中央。
黑暗的爆发像一个个黑问号,
正不断越升越高。
黑暗更密集地从上面降落,
淹没我的下巴,压皱我的白纸。
时钟的指针已完全消失。
你看不见它们,听不见它们。
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眼睛里的亮点──
看上去像冻结和不动的眼睛。
火已熄灭。一如你能听见的,它熄灭了。
浓烟缭绕,贴着天花板。
但这个亮点烙在眼睛上。
或不如说烙在黑暗上。
▎致一个独裁者
他以前常来这里,直到他披上金穗带,
穿上雅致的宽大衣,克制,驼着背。
逮捕这些咖啡馆常客——
他稍后便开始掐灭世界文化——
似乎是甜蜜的报复(对时间,不是对他们)
报复缺钱,嗤笑和辱骂,
劣等咖啡,沉闷,和他
一输再输的二十一点。
而时间不得不吞忍那报复。
这地方如今挺拥挤;笑声阵阵,
唱片低哼。但是你刚要坐下来
便好像感到必须先环顾四周。
到处是塑料和铬——不对劲;
油酥点心有溴化物的余味。
在关门前某个时刻他会从某家剧院
直接进来,不兴师动众。
当他进来,他们全都站起来,
有的不得已,别的由衷地高兴。
虚弱,手掌倦怠地一扬,
他便使晚上恢复其舒适感。
他喝他的咖啡——现在质量好多了——
坐在靠背椅上,咬起面包卷,
如此美味,死者也会喊一声
“确实棒!”要是他们也能来。
▎只有灰烬知道
只有灰烬知道被烧毁意味着什么。
但是当我用近视眼睛往前望我也会说:
并非所有事物都被风吹走,扫帚在庭院
猛扫,也不会把一切都清除掉。
我们将留下来,作为一个被踩皱的烟头、一口痰,在长凳的
阴影下,那里的角落不允许一线光进入。
而我们将与尘垢相拥躺下,计算日子,
变成腐殖质、沉积物、文化层。
考古学家将会张开他的嗉囊打嗝,弄脏
他的泥刀;但是他的发现将会被全世界
怒斥,像埋在地下的激情,
像金字塔的保留版。
“腐尸!”他将呼吸,反胃,
但最终他将比地面远离鸟儿更远离我们,
因为腐尸不受细菌侵害,不受整体
侵害:粒子的神化。
▎哀 歌
无论是你毅然把我钓出太平洋
还是在大西洋边我宽旷地将你壳撬开
现已无甚重要。一种不同的海洋
如今侵蚀着看起来相当硬如磐石
并可在推想中径自慢慢渗入
你的发式,既是——冲刷
也差不多是征服。而,诚如诗人所言,
您已深驻人性,那现在和你后裔一起
横越这个大洲,带来着新的苦恼于心碎。
而这,我希望的,便是我们仍可共通。
依然,他们只是一半的你。在一个法庭中间
你迷人美貌的遗产不会判与
任何人,包括你自己。而我
曾以为那是不朽的。因为尽管诸神或基因
正慷慨借与他们持有的财产 —— 譬如说,一次在这些
管辖区的试运转 ——最终他们很是自私;
无论如何,他们要比你自负,
握有永恒。那是道天壤之别
与在北方某地被雪围困的村子
租下另一个住所,那里也许恰好此刻
你正凝视着你轻薄的镜子
它回返给你的肯定不如我同等单维度
的记忆,尽管对你而言这实在并无区别。
▎大西洋两岸
过去二十年对几乎每个人都难能可贵,
除了死者。但也许对他们也是如此。
也许全能的上帝已变得有点儿布尔乔亚,
还使用一张信用卡。因为要不是这样时间的消逝
就毫无意义了。因此有回忆,追思,
价值,风度。我们希望自己不至于
把母亲或父亲或双亲或三两位知己都完全花光
当他们不再纠缠我们的梦。我们的梦
与这城市不一样,它们随着我们日渐年老
而愈加稀疏。这就是为什么永恒的安息
取消了分析。过去二十年对几乎每个人
都难能可贵并构成了
死者的来生。它的质量可以质疑
但它的持久力却不可以。我们不妨假定死者不会
介意取得无家的地位,睡在拱廊里
或者看着怀孕的潜艇经过一次
全世界的旅行后回到原地的修藏坞,
没有毁灭地球上的生命,甚至
没有一面得体的旗可悬。
▎我总是在念叨,命运——是游戏
我总是在念叨,命运——是游戏。
既然有了鱼子,我们还要鱼干什么?
哥特式风格终将胜利,会靡然成风,
就能够摆脱羁绊,站立起来。
我坐在窗前。窗外是一株山杨。
我爱得不多,但刻骨铭心。
我曾经以为,森林——只是劈柴的一部分。
既然有了姑娘的膝盖,何必还要她的全身?
厌倦了世纪风暴掀起的灰尘,
俄罗斯的眼睛将在爱沙尼亚的尖顶小憩。
我坐在窗前。我洗刷好碗碟。
我曾有过幸福,但幸福不再。
我曾经写过,灯泡中有地板的惊恐。
爱情是一种缺少动词的行为。
欧几里得不知道,物体向锥形演变,
最终获得的不是零,而是时间。
我坐在窗前。回忆青春的时光。
有时,我露出微笑;有时,我狠狠地唾骂。
我曾经说过,一片树叶就能摧毁幼芽。
一粒种子落进了贫瘠的土地,
就不可能萌芽;林中那一片空旷的草地
便是自然界手淫不育的范例。
我坐在窗前,双手抱住膝盖,
惟有沉重的影子与我相伴。
我的歌曲已经走调,不成旋律,
齐声合唱也无济于事。难怪
我这些话语得不到赞赏,
没有人会把双脚架上肩膀。
我坐在黑暗中的窗前,波状的窗帘外,
大海在轰鸣,仿佛一列快车。
我是二流时代的公民,我骄傲地
承认,我最好的思想全是二流的,
我把它们呈献给未来的岁月,
作为与窒息进行斗争的经验。
我坐在黑暗中。这室内的黑暗
并不比室外的黑暗更糟。
▎一九八○年五月二十四日
由于缺乏野兽,我闯入铁笼里充数,
把刑期和番号刻在铺位和椽木上,
生活在海边,在绿洲中玩纸牌,
跟那些穿燕尾服、鬼才知道是谁的人一起吃块菌。
从冰川的高处我观看半个世界,地球的
阔度。两次溺水,三次让利刀刮我的本性。
离开生我养我的国家。
那些忘记我的人足以建一个城市。
我曾在骑马的匈奴人叫嚷的干草原上跋涉,
去哪里都穿着现在又流行起来的衣服,
种植黑麦,给猪栏和马厩顶涂焦油,
除了干水什么没喝过。
我让狱卒的第三只眼探入我潮湿又难闻的
梦中。猛嚼流亡的面包:它走味又多瘤。
确实,我的肺充满除了嗥叫以外的声音;
调校至低语。现在我四十岁。
关于生活我该说些什么?它漫长又憎恶透明。
破碎的鸡蛋使我悲伤;然而蛋卷又使我作呕。
但是除非我的喉咙塞满棕色黏土,
否则它涌出的只会是感激。
▎照 片
我们住在一个被冰伏特加染了色的城市。
电力从远方、从沼泽抵达。
而寓所在黄昏似乎
布满泥炭和蚊咬的污迹,
衣服笨拙,难掩
接近北极的事实。在走廊的最远端
电话发出嘈杂声,在经历了最近结束的战争之后
不大情愿地恢复知觉。
三卢布面额钞票瞩目地绘着矿工和飞行员。
我没想到有一天这一切会不再有了。
在厨房,茨罐
通过在梦中执意变成帽子或一支火星军队。
驶向未来并且几乎都是黑色、
灰色,有时——出租车——
甚至是淡棕色的。想起来很奇怪也有点扫兴:
连金属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
而人生由于柯达公司的一次美化
而花光了,就因为对冲印有信心
且抛弃无用的负片。
天堂鸟歌唱,尽管没有弹跳的树枝。
(图片来自网络)
诗人琉璃姬主编,转载或投稿请留言
【小酒馆诗人】
平易 自由 兼爱 公义 真性情 容错 体温 普世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