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善：《明清山人研究》

《明清山人研究》，冯保善著，人民出版社2021年1月版。

内容简介

明代中期以降，山人诗人成为一个广为社会关注的复杂的知识群落。其大多终身布衣，能诗善文，纵游着天下山水名胜，出入达官显贵门下，不事治生，偏嗜享乐。其中多有不学无术之辈，也不乏饱学多才之士。他们或歌唱自然，吐露肺腑之声；或谄媚权贵，唱言不由衷之音。

该书三章，首章综论明清山人群落的生成，打秋风与谋生的关系，与历代隐逸之异同，山人个体各自不同的品格，诗意生活的追求；次章论列明代知名山人，如孙一无、谢榛、徐渭、王穉登、陈继儒，揭示其心路历程。第三章以清代影响最著的山人李渔为个案，将其放在山人文化语境中，阐释其独特的思想及人生选择，其作品表现出的山人文化蕴涵。

藉由整体与个案综合研究，期望对一个由时代造就，曾经在文化史上做出特殊贡献、又不为时代所重的落寞文化群体，还原其历史本真面目。

目 录

绪 论

第一章 明清山人综论

引 言

第一节 山人小史

第二节 明清山人与隐逸

第三节 明清山人之干谒

第四节 明清山人之品格

第五节 明清山人的诗意人生

第二章 山人诗人心史

第一节 丘也东西南北人——孙一元的人生心路历程

第二节 百年一流寓——谢榛的人生心路历程

第三节 茅屋老畸人——徐渭的人生心路历程

第四节 在清浊之间——王穉登的人生心路历程

第五节 闲人不是等闲人——陈继儒的人生心路历程

第三章 清代山人李渔

引 言

第一节 李渔在明季

第二节 入清后的李渔

第三节 李渔的小说创作

第四节 李渔的戏曲创作

第五节 《闲情偶寄》的生活艺术理论

第六节 李渔作品的传播及其影响

附录：山人文化视野下的《儒林外史》

一、《儒林外史》因何写及“山人”

二、《儒林外史》中的“山人”和“山人气”

三、从《儒林外史》看山人文化的消歇

后记

读书人的江湖

——冯保善《李渔及明清山人研究》读后

卜键

今年暑月，与潘振平兄一起去了向往已久的黑龙江，自漠河到黑河，漂江登岛，踏访追索清代遗迹，虽只是上游的一段，也算初识华夏极北之地的大江大湖。

《太白山人诗》

就在临行的前夕，保善教授发来新著《明清山人研究》书稿，即携于途中断续阅读，书中所论者江南，本人所经行者塞北，竟一无违和之感。在撰写本文时，蓦地跳出这样一个题目。

保善是前辈大家陈美林先生的高足，相识二十年来，知他一直潜心研治古典小说，成果甚丰。他将明清山人论为一个特殊的知识群落，所谓特殊，也由时人（包括后人和今人）的鄙夷嘲讽呈现出来。

“江湖”二字，如同本书的主题“山人”，历来贬损亦多，而相比较于庙堂之伪和市井之陋，尽管不免斑驳陆离，仍显得开阔邈远许多。“欹枕江湖客，提携日月长”，是老杜的诗，也可为一代代不得仕进的读书人摹形绘像，画出其放诞通脱，以及那磨洗难尽的无聊无奈。

徐渭绘杂花图

晚明乃至清前期的山人，虽然种种色色，大体也就是杜甫笔下的江湖客。保善将之概括为“一个由时代造就，又不被时代所重的群体；一个曾经在文化史上存在，也做出了特殊贡献，却鲜被后世子孙提及的群体”，并进一步作出分析：

他们多终身为布衣，能诗善文，自标山人，却不愿如山林樵子老死山中，更不愿意放弃他们在俗世间的恣意享乐与人生快意，而是穿梭在都市与山林草野之间，既纵游天下山水名胜，享受青山绿水的赏心怡情；又进出达官显贵门下，靠打秋风获取钱财馈赠，隐人迹之山市，食人间之烟火。

他们中不乏不学无术之辈，也多才情洋溢、经纶满腹之人。他们歌唱自然，吐露心中之声；谄媚权贵，唱言不由衷之音。身为布衣，偏喜结交权势；于仕途之外，偏好相与仕途中人；不事治业营生，一样地吃喝玩乐。

这是在大量实证的基础上作出的归纳，精彩且精核，只是略多了些诗性描述，如能勾画一下那难以摆脱的艰窘和清寂，或更为完整。

《谢榛全集校笺》

透过本书，可知“山人”与“高士”“布衣”等等名色，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久远的生生不息的存在，清代的博学鸿词科、当下的各类智囊智库、大师大咖亦差似之。可为什么偏偏是在晚明、在江南蓬然而起，成为文坛中一股风潮，成为读书人一种时尚，引发世人关注和追捧，也引来一片疵议？

明人邹迪光说“今之为山人者林林矣，然皆三吴两越，而他方殊少，粤东西绝无一二”，李维桢称“大江以南，山人诗人如云”，皆强调了这种地域性。作者挖掘其深层原因，引证文征明《三学上陆冢宰书》：

开国百有五十年，承平日久，人材日多，生徒日盛，学校廪增正额之外，所谓附学者不啻数倍。此皆选自有司，非通经能文者不与。虽有一二幸进，然亦鲜矣。略以吾苏一郡八州县言之，大约千有五百人。合三年所贡不及二十，乡试所举不及三十。以千五百人之终，历三年之久，合科贡两途，而所拔才五十人。

旧的科举体制曾在很长时间内被一笔抹杀，而今对其传承儒家经典、引领读书风尚、打破社会阶层固化等积极意义给以重新评价，但那无疑是一条狭路。

文征明小像

文征明的信写于正德年间，陈情的对象是新任吏部尚书陆完，痛说所见苏州生员的出路问题。作者说：“出路意味着生路，而生路发生了堵塞，‘不通则痛’，在痛苦中，必然要有变数产生。”将生路问题作为山人群落出现的重要原因，发前人所未发，符合历史的与地域的真实。

痛则求治求变。既然科场无望，一些才识之士就毅然弃却“头巾”，寄情山水，专注于读书写作。而随着王穉登、陈继儒等布衣名士的崛起，随着山人群落的渐成气候，尤其是朝中显宦慕名延揽的广告效应，自然也有些不学无术或不学有术之辈打起名号，招摇撞骗。

薛冈《辞友人称山人书》罗列山人者流“交好阳密，阴伺隐微，满腔机械，不可端倪，持人短长，快我齿颊”等恶行，不耻与之同列。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三设“山人”一目，对王穉登、陆应阳诸人颇为鄙夷，为朝廷下诏驱逐山人拍手称快。也有人力辩真山人与伪山人之分。

《吴骚集》

徐应雷《读弇州山人集》：“所谓山人者，必有名山不朽之业，若弇州山人，是真山人；先朝孙一元，自号太白山人，其标韵高绝，是真山人，其有位、无位勿论也。”在他的观念里，山人即高士，不在于是否有功名官位，而在于有无“名山不朽之业”。实则放眼尘世间，又哪一个群落、哪一个领域不是龙蛇混杂、不被指责挞伐呢？

两百年后，大名士洪亮吉在奏折中顺带抨击翰林院同僚：“太学三馆，风气所由出也，今则有昏夜乞怜，以求署祭酒者矣；有人前长跪，以求讲官者矣。翰林大考，国家所据以升黜词臣者也，今则有先走军机章京之门，求认师生，以探取御制诗韵者矣；行贿于门阑侍卫，以求传递代倩，藏卷而去，制就而入者矣。”

翰林院向称储相之地，与散落江湖的山人自有云泥之别，以老洪所列举，也是一样的丑陋不堪。

晚明又是一个社团丛起、党派林立的时代，顾宪成等在无锡东林书院讲学议政，催生了一个影响巨大的东林党，也引得浙党、齐党、楚党等一时并起，彼此攻讦倾陷，山人群落未见有过多牵涉。

陈继儒绘《墨梅图》

本书第二章重点论述几位明朝著名山人，如孙一元、陈继儒能自觉远离政治，隐迹山林；而谢榛、徐渭、王穉登虽各有依附，写过一些唱酬应景之作，却无意于参与党争派斗。学术的重要意义在于抉发人性之微。

书中对此数人各设专节，无不全须全尾，自成一传。保善文笔甚佳，每拈取诗文，从容解析而灼照幽深，渐及于其癖好性情与心路历程。

他以“丘也东西南北人”写孙一元，写其身世遭逢之奇，写其格调之高与文字之美，也写其对军国大事和民生凋敝的关切忧愤；以“百年一流寓”述谢榛，述其觅食王府的丰足与憋闷，述其重意气、慨然替友人排难解纷，述其擅作乐府小曲、尤擅凄艳哀怨的商调，更妙的是讲述了“后七子”中李攀龙、王世贞等人对他的“始乱终弃”；以“茅屋老畸人”记徐渭，记其文章与书画天才，记其入幕、逃幕的生计艰维与傲骨仍存，也记其因心疾自戕杀妻和牢狱之灾；以“在清浊之间”论王穉登，论其攀附与骄矜，也论说他的重恩义，对辅相袁炜如是，对名妓马湘兰亦如是。

陈继儒《偃曝谈馀》

至于大名鼎鼎的陈继儒（眉公），则以“闲人不是等闲人”来概括提醒，他的弃绝科试之途，他的坚拒权贵之招，他的诗文书画成就，以及他对筹边和救灾的建言，皆不可等闲视之。国事已大不堪，所幸眉公于崇祯十二年辞世，否则真不知他会怎样面对那场浩劫。

本书第三章专论李渔。明朝沦亡时，李渔33岁，似乎没有参加抗击清兵的义军，也没有抗拒薙发令，与家人避居故乡兰溪的山中，偶尔也将郁愤发诸诗草，“髡尽狂奴发，来耕墓上田。屋留兵灾后，身活战场边。几处烽烟熄，谁家骨肉全？借人聊慰己，且过太平年。”

满腹经纶的他选择走陈继儒的路，大隐隐于市，卖赋以糊其口，不赴新朝的科举考试。不管是在杭州还是金陵，李渔都是一个自食其力的文人，写诗撰对，编捏小说戏曲，也开书铺，设家乐，留下了一宗极可珍贵的文学财富，而他的《芥子园画谱》与《笠翁对韵》，至今被视为不可替代的专业教材。

李渔画像

毛先舒称自司马相如之后，靠卖文为生者很少有人比得上李渔。时人讥为打秋风，他本人也曾自谑“终日抽风”，实则从来打秋风绝非易事，显宦豪绅中没有几个白掏腰包的傻子。“我以这才换那财，两厢情愿无不该”，笠翁的小诗略带调侃，表达的却是心理那份笃实坦然。

保善兄详细解析了李渔的小说集《无声戏》《十二楼》和戏曲《笠翁传奇十种》，让我们领略其构思之巧与文字之美。清初号称文坛祭酒的吴伟业说他“江湖笑傲夸齐赘，云雨荒唐忆楚娥”，调笑戏谑，褒贬皆在其间。后来金庸有武侠名篇《笑傲江湖》，不知是否有所借鉴，意思则一变为全然称扬。

李渔的确堪称山人中的杰才，堪称笑傲江湖的文士，不管背负着怎样沉重的心理和生存压力，不管面对或背对多少冷嘲热讽，不管晚年怎样的困顿寥落，都不能遮蔽他那份“一笠沧浪自放歌”的潇洒。

《李渔》

那是读书人的江湖，是山人才子的江湖，也是较多存在于精神世界中的江湖，吴伟业虽已退居林下，与之仍隔一尘，只有叹羡的份儿。而将李渔放在晚明清初山人文化背景下去探讨，对于认识其入清后的人生选择，以及评骘其著述和创作风格，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

是为序。

2019年秋月于京北杏花谷

后 记

书稿中内容，大多已曾刊布。收拾旧文，董理结集，无非希望藉此将个人有关李渔及明清山人的研究，做一个较为全面的梳理总结。

其次，新时期以来，在相关研究领域中，虽然成果已逐渐丰富，甚而堪称丰硕，然将李渔放置在明清山人文化语境中，探讨其人生选择及心路历程、思想嬗变及文化创造，仍鲜为人涉及；而将明清山人作为一个特殊知识群体，进而作为一种社会现象，加以整体研究，也依然有着不小的开拓空间。敝帚自珍，不揣浅陋，抛砖引玉，冀引起同仁对此给予更多的关注。

《青峰遮不住的寂寞与徘徊》

相较已刊旧稿，本次修订改动者颇多，理当做一个交代。

一，因旧稿各自所在丛书体例限制，或以随笔出之，或过于追求通俗，本次结集，则尝试换一副笔墨，既能够反映出学术思考之内涵，又有别于学术文字惯有的正襟危坐，与令人生畏的论文腔。

二，因旧稿各自体例要求，原刊稿中，引用文献多以行文夹注，不甚详明，本次结集，凡所征引，则力求逐条核对原文，并遵循当下之研究规范，一一详注其出处，也算是去了个人多年来盘亘于胸的一个心结。

《觉世名言》

丙申除夕，独步扬子江畔，极目浩浩汤汤之江流，曾兴感戏题《清平乐》俚词。词曰：

伟哉大块，汗漫当尘拜。无尽江涛东入海，岁月如斯不待。 五更鸡唱三番，星移斗转一年。明日山川春满，樽前酡了苍颜。

年过知命，销烁了少年时的风发意气，磨灭了年轻时的锋芒棱角，对于个体生命与自然社会，有了别样的认知，此所谓知命也夫。

谢榛《四溟诗话》

衷心感谢老友、国家青史办原主任卜键先生赐序，感谢责任编辑刘敬文先生为本书出版付出的诸多辛劳，感谢曾经给予自己各种关心和帮助的师友们。未能免俗，是为记。

冯保善

己亥盛夏酷暑

于金陵外秦淮河畔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