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在打门,他说要买麻油。
银娣伸出手来要拿瓶,被他一把抓住:
“可怜可怜我吧,大姑娘,我想死你了,大姑娘。”
银娣脚一蹬,油灯凑到他手上,他手一缩:
“哎呦,哎呦,大姑娘你的心怎么这么狠!”
银娣是那条街上的“麻油西施”,人美,性格泼辣。
喜欢她的人很多,木匠对她很痴迷。
但是,银娣偏偏对对面药店的小刘暗生情愫。
小刘却迟迟不来提亲。
对于是否要嫁给小刘,银娣也不十分肯定。
她害怕自己将来要做一个穷人,一年到头只看见季候的变化。
时间一天天过去,时间这东西一心一意,就光想着把她也变成一个老妇人。
小刘不像是会钻营的人,他要做一辈子的店伙计。
而她就要变成哥嫂的穷亲戚。
终身大事,一经决定就无法挽回。
女孩子,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
越美丽,到了这个时候越悲哀,不但她自己,就连旁边看着的人,往往都有种说不出来的惋惜。
她不愿成为别人眼里的惋惜。
所以,当姚家来提亲,她就同意了。
姚家有三个儿子,大少爷和三少爷都已经成亲。
姚家二少爷有软骨病,眼睛又看不见,还有气喘。
哥哥炳发和他老婆一个劲地劝慰她:
“姑奶奶不要难过,姑爷虽然身体不好,又不靠他出去挣饭吃。明年你生个儿子,照他们这样的人家,将来还了得?你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
在哥嫂眼里,银娣是掉进了福窝了。
再熬几年,姑爷和老太太一去,那还不是享不尽的福。
没人管束,就可以在自己的王国里做太后。
其中滋味如何,也只有银娣自己知道。
老太太嫌她出身低,从来都不睁眼看她,也很少跟她说话。
大少奶奶和三少奶奶是自成一体。她们可以说一些不成规矩的话,只要银娣一说,她们立即闭嘴。似乎她是多么地下流。
二少爷整天躺在床上,对着烟盘子。
他抽鸦片是因为哮喘,结婚之后不免又多抽了些,希望精力旺盛些。
老太太劝他学佛,那串核桃念珠是他的最爱。
银娣别的方面无法挟制丈夫,只有报复他的念珠。
二少爷看不见,要找念珠,她走到五斗橱,拿出一只夹核桃的钳子,把念珠一只一只夹破了。
整个家里,只有三爷愿意跟她说几句话,愿意拿正眼看她。
三爷是个风流种子。
三少奶奶好说话,三爷经常往外跑,欠着一笔笔烂账。
这个情场浪子一眼就能看出银娣的孤独寂寞,几句调笑的话就已经让她深陷其中。
银娣肚子还算争气,一年后就生了个儿子。
老太太的脸色总算缓和了些。
在浴佛寺给老太爷做阴寿,全家都出动了,只剩下二爷在家。
家里的女眷都在打麻将,银娣抱着孩子在走廊碰到了三爷。
他看见了她也不招呼,一路微笑着望着她,走了许多路。
到了偏殿,银娣眼睛水汪汪地隔着一排红蜡烛望着他。
三爷走到架子那边,把孩子抱过来,放在地上蒲团上。
一只手臂勒得她透不过气来,手插在太紧的衣服里。
他对女人衣服实在内行,只顾努力,一面吻着她。
银娣有点心神不属了。
孩子大哭起来,这两人完全听不见,有的只是最原始的欲望。
孩子着了凉,二爷大发脾气。
质问银娣到底是怎么带孩子的,银娣不能说孩子是在地上冻着了。
二爷言语间似乎知道什么,这让银娣着了慌。
三爷是一个能为她放弃一切的人么?
她带了条带子,上了阁楼。
明天怎么样,她不想管了,她要一个人先走了。
银娣终究没有死成。
十六年过去了,二少爷死了,老太太死了,她依然活着。
真的像嫂嫂说的那样,她现在是“太后”了。
分家的时候,族里的长辈欺负她没有男人,想把不值钱的农村的地塞给她。
被她骂了出去,从此,姚家的人就很少跟她来往了。
一直到有个下雪的除夕夜,三爷突然造访。
这么多年没有交集,突然到来,准没好事。
银娣倒要看看他怎么讹她。
三爷进了屋,只是问好和说了一堆无关紧要的话。
银娣一直在等着,三爷终于开了口:
“我们有笔帐要算,年数太多,你欠我的太多,我欠你的也太多。”
她一听这话,眼泪就涌上了喉咙。
他紧紧抱住她,往炕床上走,她在拼命抵抗着。
是做成的全套,她心里想。
果然,门口传来叫嚷声,是跟着三爷来要债的人。
三爷把这些人引来,是想让银娣替他还债。
先前借的钱没还,这次又来骗她的钱。
银娣越想越气,甩手给了他一耳光。
三爷临走时,恶狠狠地说了一句:
“好,你小心点,小心我跟你算账。”
三爷报复银娣的方式是带着玉熹逛窑子,玩戏子。
玉熹是银娣唯一的儿子,也是银娣能够在姚家的支柱。
这个孩子胆子很小,从小就很听母亲的话。
看戏的时候,永远坐在最外面的位置,以防失火的时候可以快速逃命。
对于这次叛逆,银娣非常恼火。
她看到儿子从外面进来,如同仇人相见,急红了眼睛。
玉熹是心里藏不住事的,很快就交代了事是三叔引着他做风流事。
银娣心里恨毒了那个人。
打完了儿子,银娣就开始谋划怎么能把儿子留在家里。
第一件事就是给儿子娶个老婆,说定了无为冯家的小姐。
既是门当户对,相貌就不能太讲究了。
第二件,就是公开给儿子抽鸦片烟。
银娣以前就跟着二少爷抽过,量不大,不至于上瘾。
玉熹自幼身体弱,有气喘的毛病,一发病银娣就给他喷烟。
冯家小姐生得丑,银娣和玉熹都有一种上当的感觉。
不仅如此,寿喜嗓子还是哑的,像一个男人。
银娣经常在背后议论媳妇的相貌。
玉熹倒是很镇定,仿佛很看得开,反正结婚只是为家里尽责任而已。
家里来了个外人,母子俩敌忾同仇,反而更亲密了。
两人经常在烟榻上嘀嘀咕咕,银娣诱玉熹讲冯小姐在房里的事。
一说到儿媳妇在床上的表现,母子都要哈哈笑半天。
只要有外人来拜访,银娣都要说儿媳妇:
“你们不要看我们少奶奶死板板的样子,她一见到玉熹就要上马桶。”
这话辗转传到玉熹少奶奶耳朵里。
她晚上跟玉熹又哭又闹,不让他近身。
两人吵过,甚至还打过架。
银娣更是得意,就到处去说。
久而久之,玉熹少奶奶得了病。
刚开始,银娣不让给她看。后来越发严重,才请了医生。
医生说是气血两虚,就是痨病。
银娣赶紧让儿子分房,搬到楼下住。
儿媳妇得了痨病,传宗接代是指望不上了。
银娣就想把丫头冬梅给玉熹。
玉熹不高兴,他看上的是戏子粉艳霞。
银娣哄着他,要冬梅,是借她肚子生孩子,并不给她名分。
以后等有了钱,再帮他纳妾。
银娣故意抬高冬梅的身价,给她住最好的屋子,派最好的佣人。
而玉熹少奶奶这边,要什么没什么,挨饿是常有的事。
后来,医生也不来了。
冯家来人看过一次。
银娣就坐在门口大骂:
“我们这儿的苦日子过不惯,就不要嫁到们家来。倒像请了个祖宗回来。要回去就尽管去,去了就别再回来。自己骑着茅坑不拉屎,人家娶媳妇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传宗接代吗?几时等冬梅生下儿子,等痨病鬼一断气,马上就给她扶正。”
后来,银娣就养成了习惯,只要不顺心,就端个板凳,冲着玉熹少奶奶的房间一顿骂。
冬梅的第三个孩子,也就是第二个儿子出生,少奶奶才死。
扶正的话是再也不提了。
日本人进了租界,凡是能过得下去的人家,都不大出去做事。
银娣一家子的生活自不能像从前那般,孩子多,还有两个人抽大烟。
银娣是宁可裁减佣人,也不能断了儿子的大烟。
万一他又像以前那样到处跑怎么办呢?
如今是,想让玉熹出去都不可能了。
外面的局势太坏了,大爷犯了事到现在还没出来,三爷死了。
玉熹丧失了青春与热情,也不再想粉艳霞了,整天躺在烟榻上。
银娣晚上躺在烟榻上,点上了烟。
迷蒙之间,仿佛听到有人在喊她:
“大姑娘,大姑娘。”
是他了,以前她用油灯烧过他的手。
不过,这一切好像都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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