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源:IC Photo)
冯新平/文
“我像流星一样进入文坛,也将像霹雳一样离开。”这句莫泊桑对朋友说的话尽管有一种病态的庄严,却不无准确地概括了他的一生。从1880年到1890年,在精神的无畏与肉体的伤痛相交织的十年时间里,大师之手创作了大约300个短篇、200篇报纸专栏文章、3本游记、1本诗集、3部戏剧和6部长篇,但却又过早地陷入疯狂的深渊和死亡之中。《羊脂球》一经发表便震惊法国文坛。它使得莫泊桑“像流星一样进入文坛”,奠定了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即便是严苛的福楼拜也称之为大师之作,并高兴地说:“这小子崭露头角,会比我们走得更远。”两个月后,福楼拜与世长辞。在短暂的生命行将结束之际,莫泊桑仍笼罩在大师的映照中,仍被他丰富的灵魂深深地触动:“我总是想起我可怜的福楼拜,我对自己说,我愿意死去,如果有人像我思念福楼拜一样思念我。”
每个艺术家都有自己的世界观。莫泊桑的世界是眼睛看到的表象,是双手触摸到的质地,是头脑理解的行动。他对世界的看法就像荷兰画家对世界的看法一样。在职业生涯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小心翼翼地避免过于深入地探究角色的动机。“一个追求纯粹心理学的人只能用他自己来代替他的所有角色,”莫泊桑写道,“因为他不可能改变自己的器官,而器官是外部世界和我们之间唯一的中介。”在他看来,与其问别人是什么让他们这么做和这么说,还不如把他们的所作所为告诉他们。他不是按照他所希望看到的样子来描述事物,而是照事物本来的样子看待事物。如此,他就能揭发和暴露事物,使得人们爱那值得爱的,恨那应该恨的。
莫泊桑和福楼拜一样都属于喜欢冒险的诺曼民族。正如《情感教育》的作者似乎从父辈的传承中继承了香槟区精明的现实主义,莫泊桑似乎也从他的洛林祖先那里继承了坚不可摧的纪律和冷静的洞察力。他与我们有着同样的人性,却以同样的冷漠向我们展示了同样剧烈的生命骚动。他对欲望、贪婪和所有卑劣的情感都有深刻的理解。他像荷兰画家一样,直接而不加明察地观看人们是如何恋爱、酗酒、欺骗、争吵,还有粗鄙的农场和田野生活,如此等等。事实上,他并没有从这些事物中发现美,而是通过巧妙地把它们摆放在一幅画中而获得了他的美。
莫泊桑的作品可以用巧夺天工来概括。那些经过深思熟虑的故事不会给你留下思想深刻的印象,其清晰明朗的画面也并非源于逼真的细节,而所有这些恰到好处的限制却又足以引发普通的人的情感。让你难以忘怀的是叙事方式如魔术表演般的巧妙。事实上,你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注意到演出开始前魔术师意味深长的微笑,以及他最后彬彬有礼的鞠躬。他不会让你知道这个把戏的秘密,但他也不会让你忽略它。毕竟你一直是在津津有味地观看着。
每个艺术家的作品背后也都有这样那样的哲学。莫泊桑的哲学就是愤世嫉俗。尽管这也许是他艺术方法的结果,而不是根本的原因。莫泊桑为满足于世俗智慧的人们写作。他讲故事只是为了讲故事的乐趣。他感兴趣的是事件,而不是思想,甚至不是人物。他希望每一个事件都能立即生效。法国式的愤世嫉俗为莫泊桑的创作要求提供了充分的土壤。就通俗意义而言,它相当于英国普通民众的多愁伤感。我们不妨把莫泊桑最好的小说《羊脂球》和弗朗西斯.布雷特.哈特《扑克滩的遗弃人》作一简单比较。这两个故事都很可悲。但是,在英国传统或狄更斯影响下形成的美国人的悲怆因多愁善感而获得成功;而在法国传统或福楼拜影响下的法国人的悲情恰恰是通过愤世嫉俗而获得成功。
作为一个讲故事的高手,莫泊桑需要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地讲。他的艺术观所要求的那种尖锐而有力的猛刺,只能由一种似是而非却又深刻直率的愤世嫉俗来给予,一如俱乐部里说书人那种半是善意半是轻蔑的笑声。其成名作《羊脂球》讲述的是一个妓女在诺曼底被德国占领期间逃离其中的故事。她在公共马车上的同伴都是鲁昂受人尊敬的公民。他们都不想和她这样的人混在一起而玷污了自己纯洁的道德。一路上他们痛苦地保持着冷漠,直到意识到一车人中只有那个妓女带着食物。这个短篇很好地展示了莫泊桑吸引读者进入故事的能力。随着情节的展开,读者会有一种明显的不安感。而之所以感到不安,是因为我们认识到莫泊桑的观点是正确的:社会宣扬一套价值观,但实践的却是另一套价值观。唯一在道德上毫发无损的是那些卑微的普通人。他们人之为人的常识和淳朴的价值观使他们免于堕落。
莫泊桑另一个享誉世界的短篇《项链》的结尾所具有的力量有着永恒的吸引力:“哎哟!我的可怜的玛蒂尔德!我那串是假的呀。顶多也就值上五百法郎!”这句惊雷般的话既让人震惊又让人恐慌。震惊的心理基础是一晚的虚荣换来十年的辛劳,而恐慌的社会意义在于“假”对“真”的冲击。有些评论家将女主人公玛蒂尔德·卢瓦泽尔与福楼拜《包法利夫人》的爱玛·包法利相比较。因为她们遭遇的挫折都源于她们的骄傲和她们的社会抱负。虽然这种比较有一定的道理,但也不应过分。莫泊桑笔下人物的发展受到更多的限制,因为在短篇小说的范围内,最重要的是情节紧凑而又引人注目的品质。概括地说,莫泊桑小说的突出之处在于其超然的空泛,但每一个细节却又都无情地把读者引向结论。
莫泊桑肉体上的痛苦只有他的密友才知道。他终其一生都在同这种潜伏在身上的疾病作斗争。他的许多杰作都是在疾病发作的间隙写成的。在生命最后的几个星期中,他本能地与死神进行搏斗。一八九二年一月一日,他感到自己被彻底击败了。在头脑最清醒的时候,他想如诗人奈瓦尔一样,企图自杀。但他没有《西尔维》的作者那般幸运,他没有成功。他的心灵从此“对一切不幸都漠不关心”,进入了永恒的黑暗。他被带回巴黎,安置在墨里奥医生的疗养院。在那里,如植物人一般地存在了十八个月之后,法兰西文坛上空那颗最为耀眼的“流星”悄然逝去,年仅43岁。然而,那颗“流星”发出的光芒至今仍然照耀着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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