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左帅 · 主播丨涂山
“我们告诉那些病入膏肓的病人,全力进行的治疗是一列你可以随时下车的列车——只要说一声就行了。”
——阿图·葛文德,《最好的告别》
想象自己睁开虚弱的双眼,艰难地将头转向一旁,视线掠过家人憔悴的面容,停留在窗外摇摆的树梢,费力呼吸着鼻腔中氧气管喷出的冰凉气体。
自知时日无多,是囿于这牢笼般的病房还是回到家里与家人度过最后的日子?是让医疗器械与药物填满身体以争取更多时间,还是尽量平静地度过最后的时光?
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正是生命中这样的十字路口让我们思考:医疗的意义是什么?死亡的意义是什么?由思考死亡才能反过来逼问: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医疗的意义
医疗的意义当然是减少疾病,增加人类的寿命。然而,迄今为止一个不变的事实是,人类无法避免死亡。且不说天灾人祸,暴毙街头;诸多绝症、慢性病、传染病等就一直不断地折磨着人类。
在新冠病毒刚刚横行肆虐的日子里,我们看到了太多生离死别;而在医学手段的干预下,病毒传播得到有效控制,疾病得到有效治疗。
由此可见,现代医疗主要与疾病打交道,所谓对抗死亡也仅仅是减少死亡的机率,真当死亡来临的时候,医学束手无策。
但这不影响医学的伟大。科学家们攻克了一个又一个难题,人类认清了一个又一个疾病。医生与患者都寄希望于治疗疾病以获得健康。
然而何为健康?奔波于世的人们很少思考这个问题,只是在疾病缠身的时候猛然意识到自己的“不健康”。医学似乎也较少从正面去谈论健康,医学只是通过治疗疾病而反向理解健康。
可以从医学发展史的四种医学模式来论证这一点。
第一种是神灵主义,第二种是自然哲学的医学模式,第三种是生物医学模式,第四种是生物、心理、社会医学模式。
其中第三种生物医学模式是现代医学的基石,它以机械唯物论为主导,将人的身体视作“机器”,治病救人如同修理零件,最主要的缺陷在于这种模式忽视了身心之间的联系,如果以此种模式主导,那么本文开篇的那种情况必定是以医疗救治为主,即便人已然失去了为人的尊严也必须受到“全力治疗”。
第四种生物、心理、社会医学模式更为全面系统,其更强调身心一体,既要考虑生物学因素,又要考虑心理、社会因素。然而此种模式虽然考虑得更全面,但也只是考虑患者发病的心理因素、环境因素等,并非考虑一个健康的人应该有什么样的生物状态、心理状态以及社会状态。
健康与生命
我们并不能责备医学无法正面面对“健康”。狭义生物医学层面的健康就难以窥测,有些疾病如同狡猾的恶魔,潜伏于身,让看似生龙活虎的躯体瞬间崩塌,我们听过太多年轻的生命猝然离世,这些悲剧背后的医学因果链条十分隐秘,不易察觉;
广义的健康就更难研究了,如果看一看世界卫生组织对健康的定义,就会发现这个定义也是粗糙的。即使世界卫生组织的定义已然足够全面,但“何为健康”这个问题并不像一道有固定答案的数学问题,甚至可以说每个人的健康标准都是不同的。
也许一个无依无靠的流浪者认为自己是健康的,一个都市996的白领认为自己是不健康的。一个人的正常体检数据并不完全等同广义的健康,心理因素、社会因素又是如此的难以量化,以至于我们只能说广义的健康问题就是生命的问题,就是“如何活着”的问题。
而只有当生物医学的“健康”与广义的“生命健康”冲突的时候,我们才会逼迫自己去思考生命的意义。
于是就回到本文开篇的那个艰难抉择。原本生命之意义奠基于正常运转的身体,但若这个身体即将归于尘土,而个体的意识又如此清晰,那么生命的意义问题就冲破了机械性的身体,赤裸裸地要求得到人们的正视。
当我们不需要面对这个抉择的时候,当身体如同优质的机器一样运转的时候,生命的意义似乎总是被掩盖,“如何活着”这个问题似乎变得不那么重要。
凡是这样生存,忽略广义上的健康,忽略生命之意义的人都会被我们已然提到的事实而惊醒:人是有死的,或者更明确地说,人是必死的。
也许你会觉得,在痛苦的医学治疗与临终关怀之间做选择是悲恸的,而这悲恸的根本原因便是死亡的不可抗拒。
由于死亡,由于人的有限性,选择变得如此重要,任何一个选择都代表着对其他可能性的放弃,是放弃生命时间的延长还是放弃与家人度过最后的日子。面对死亡,最好让自己的选择增添生命的意义。
需知我们时时刻刻都在面临着这样的抉择。海德格尔认为只要“此在”(可理解为人)生存着,就被抛入了面对死亡的生命之中。人类生命的本质就是有限的,就是有死的。海德格尔认为人们经常沉沦于世,操劳(Sorge)于世而闪避死亡。
沉沦状态是非本真状态,人们投身于世间事物,与人、与物打交道,随波逐流,迷失真我;而“畏”的情绪让人恍然初醒。“畏”并非简单地“怕死”,怕死让人胆小谨慎,而“畏”让人寻回本真状态。“畏”的对象是空无,“畏”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这种醉饮之悲,是“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这种无奈之痛。
人自知有限而“畏”,而正是这样才从沉沦之中走出,生命的意义问题迎面而来。也正是这种时刻,人在生命进程中才有抉择,不再毫无反思地泯于繁杂的世事,让生命的每一个抉择都有自己的本真印记。
这就是向死而生,只有这样,跳脱非本真状态,生命的可能性才向我们敞开,在无限的可能性中进行抉择才是本真之我。这样生命才在有意义的路上,这样的生命才在身体正常运转之基础上获得了更广义的健康。
无论如何,没有人能告诉病床上的病人如何抉择才是对的,因为病人之生命的意义行将消亡,无论何种选择都显得悲壮。
但此刻拥有健康身体的人们,生命的可能性仍然敞开着的人们,理应着眼于更广义的健康,思考如何生存,在有限的生命中雕刻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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