庵野秀明也许从未设想过《新世纪福音战士》作为一部叙事作品是如何与现实政治与历史之间产生关联,却无意中触发了人类现代政治诗学最核心的内容——人类所有的政治革命都带有着救世主般的宗教热情,从来总有人热衷扮演上帝的角色去创造新的神话与新的宗教,在永恒的时间与空间之间寻求人性的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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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英麻
photo |图虫创意
作为一部动漫作品,《新世纪福音战士》(以下简称“EVA”)是独特并且充满争议的。也许我们很难想象有一部作品能将身穿战斗服,驾驶着巨大的人形兵器去拯救世界的少男少女与现代人的生存困境、荣格心理学、存在主义哲学、犹太教神话、日本文化中的战败伤痕奇妙地结合在一起。和同在1990年代风行一时的经典动漫作品《机动战士高达》相比,尽管二者的主题相似(都是在架空世界的背景下,由一位被选中的少年驾驶人形兵器拯救世界,并展开二者的成长经历),但是EVA在叙事上的模糊与晦涩以及对于男女主角心灵上的沉迷与潜意识的刻意描绘,使得E-VA有着迥异于其他作品的魅力——它是如此神秘与难以解读,却吸引着不同世代的人沉迷其中,在其中寻找自己心灵的坐标。同样,EVA的叙事结构也提供了观众无数解读的可能性,26集的TV版和两部剧场版《死与新生》《真心为你》所构成的世界以及四部新剧场版“序”“破”“Q”“终”(因为新冠疫情原因,剧场版“终”延期至2021年3月8日上映)尽管如同两个完全不同的故事,但是有着相同精神品质,那就是不断地在极端与虚无的世界下追问,拯救世界的责任与追寻真实的自我相比,哪一个更重要?现代人脆弱的心灵,能否有足够的勇气与希望承担世界的荒谬?
一
EVA的总监督庵野秀明的疯狂与执着造就了它的神秘与晦涩,这位早年痴迷特摄片《杰克·奥特曼》与战争片《血战冲绳岛》的艺术家在把这部动画作品视作遭遇精神危机的自己的救赎与对于这个冷漠的世界的试探,他曾经在EVA的企划意向书中如此形容自己的创作初衷:“我想要把自己的一切囊括在《EVA》中——没错,就是我自己,一个四年内无所事事支离破碎的人。一个逃避了四年但仍苟活下来的人。然后‘你无法一直逃避’的念头击中了我,于是我重新开始创作。而这次的作品,我唯一的念想就是将自己的感情牢牢地烙印在里面。”正如福楼拜所宣称的“包法利夫人就是我”,庵野秀明同样把自己深深隐藏的不安和孤独在现实世界中的镜像敲碎之后消解在EVA的人物之中。碇真嗣的孤独与逃避、绫波丽对于真实世界的恐惧和自我意识的游离、明日香的骄傲与脆弱、渚薰对新世界的肯定,其中都有着庵野秀明的个性与时代所赋予他们的特质。在因制作经费短缺的TV版的25、26集中,庵野秀明用主人公们大量的近似梦呓的独白和支离、迷幻的手绘画稿,展示着自己的本我。他一方面恐惧现代社会所营造的虚假的意识形态与文化偶像,同时也厌倦了御宅族文化沉溺于消费与自我建构,另一方面却不得不逼迫自己用动画的方式找到自己宣泄的出口并以此接受一个残酷的但是偶尔流露出暖意的现实世界。这种晦涩的表达引起了粉丝们的不满,而一年后作为正式结局而公布的两部剧场版《真心为你》和《死与新生》则实实在在地释放了庵野秀明对于这个世界的“恶意”。在新的结尾中,整个剧集的核心“人类补全计划”得以实施,庵野秀明以超现实的手法描绘了如同最终审判一般的人类末日的降临,主人公碇真嗣身边的朋友纷纷死去,作为观众的我们必须陪伴主人公接受这种结局,回顾他成长中的痛苦——人际关系的疏离、内心的空洞、自我在面对世界时的脆弱,并陪着他体验这种孤独与绝望并作出一个道德与良知上的考验:当这个世界不断地给予你痛苦的生命经验,人与人之间只有无尽疏远与误解时,这个世界还值得你去拯救的吗?庵野秀明在《真心为你》中碇真嗣的自我诘问中,嵌入了人类在当代生活中的影像(庵野秀明最初的构想是希望在荧幕上反射出观众席上的观众),在这一场自我孤独的狂欢之后,他为自己的心灵找到了和解的归宿,那就是回归到彼此伤害,彼此猜忌,却又在这种伤害中离析出爱与温暖的日常生活。
尽管作为终章的《真心为你》的结尾是开放的,我们可以从中获得一个积极的启示。但是庵野秀明和EVA所表达的危机,早已内生成为现代性的一部分,并且在科学技术与资本主义的发展之下变得越来越致命。EVA诞生在“历史的终结”的开端的1995年的日本,在法国黑格尔左派哲学家科耶夫口中已经进入到“历史的终结”和“民主制下的无聊与唯利是图”已经成为国民普遍的精神状态的土地上发生了奥姆真理教的毒气恐怖袭击与阪神大地震。在这种背景下,日本社会的深层次危机随之逐渐浮现出来。
文化学者东浩纪把日本御宅族与动漫文化的出现归结于1970年代左翼政治理想与宏大叙事的破灭、社会整合性衰退后,日本青少年把“宅文化”当成原料所塑造的“自我躯壳”。而当金融泡沫破碎后,本以为站在科耶夫所定义“后现代”社会的日本人突然警醒到自己在政治世界和精神领域的尴尬定位并没有改变,这也使得日本在战后经济腾飞成为世界强国甚至领导世界的叙事开始衰落。年轻一代中,这种对于外部世界的兴趣杳然和对于宏大叙事与人际间共鸣的缺乏成为主流。作为一部反英雄,以逃避自由、逃避成长作为主题的作品,EVA无疑具有着政治寓言的意味,在日后的动漫、游戏作品中我们都不难找到那些与其有着相似气质的作品。这些荒诞的反英雄、反乌托邦的故事里,体现的是日本国民精神的危机以及代际间集体记忆的断裂,在泡沫经济、人口老龄化与自由主义神话破灭成长下的日本人,有着对于他者深深的恐惧和对未来的极度不确定感。这种状态,随着世界范围内新自由主义神话的破灭,并不只存在于日本。EVA的魅力,就在于攫取了这种现代人的疏离与孤独气质,并深入其中展开了庵野秀明对于人类命运的想象。
被科技和商业文明孤独割裂的现代人,如何还原他们的生存状态和那些被意识形态扼杀的可能性,这是今天所有文艺作品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哲学家可以长篇累牍的展开对资本主义、对现象界的批判,但是他们的批判与解构中没有提供个人的喃喃自语和哭泣的空间,而卡夫卡的小说、加缪的戏剧、克尔凯郭尔的书信里,我们看见了一种截然不同的自由的伦理。正如刘小枫对于米兰·昆德拉的小说艺术的总结“小说既不是工人茶余饭后的消遣嚼物,也不是社会革命的动员工具,而是重新描述人的道德可能性,寻求在不确定的人生可能性中可能生活得幸福的条件。”EVA就是这样的作品,他提供我们作为观众想象与参与的可能性,设计了一个个道德陷阱与实验,这些实验中映射出我们与男女主人公共有的脆弱与怯懦,却并不热衷于为我们提供唯一确定的答案。
二
EVA被誉为日本“世界系”动漫的代表作。所谓世界系动漫的核心在于主人公所在并努力维持经营的小世界与作为社会与其他人际关系而存在的大世界(也可称为“异世界”)之间的对立与疏离。自我的世界充满了少男少女之间真挚的情感以及羁绊,而所谓大世界往往是残酷、功利与尔虞我诈的代表。世界系动漫的高潮大多来自于这两个世界之间发生的冲突。当成人世界即将被倾覆或者覆灭,而挽救它的代价来自于小世界的男女主人公的献身。那么这个排挤、遗忘、边缘代表着男女主人公的纯良和美好的大世界,是可堪拯救的吗?或者我们可以从功利主义的角度出发,将拯救世界的希望寄托于一位少女的消失与痛苦,那么拯救世界的行为是否可以被接受呢?无论在EVA还是在新海诚的《你的名字》与《天气之子》中,我们都能看见这种道德抉择,男主人公是守护所爱还是拯救世界?而在世界系动画中,我们也会发现男女主人公对于世界的理解,并非来自于周边的资讯而是来自于对于彼此心情的捕捉。也因此世界系故事的核心在于——我与她的情爱与世界的命运息息相关。在EVA新剧场版《破》中,当零号机驾驶员绫波丽冲向威胁世界的使徒力天使时,她口中喃喃自语的是“我要让碇君,即使不再驾驶EVA,也能好好生存下去。”当碇真嗣驾驶着初号机冲向吞并了零号机的力天使使徒时,他在口中所呼喊的是“我变成什么样已经无所谓了,世界变成什么样也无所谓了,但是至少要把凌波救出来。”
庵野秀明认真地创造了一个关乎自我与世界彼此对立的故事,这个世界迫使你在男女主人公的每一次啜泣、沉默与出走时思考,在信仰失落的今天,脆弱的自我能否承担生命的虚无和荒诞。庵野秀明所设问的现代人的伦理困境正是无数西方哲学家和思想家所论证并争执不休的,当现代人用经验理性和工具理性的名义放逐了个体的信仰与爱欲时,人们该如何生活在一起,又该如何找到生命中那些被理性形而上学和历史的名义所抹杀的善良和爱欲。当人类历史进化到黑格尔式的历史理性的世界,进入到康德用实践理性置换形而上学中上帝的角色的世界,人的自我和对于进步的渴望成为一种绝对的终极实体。人类被许诺进入一个摒弃了人性中冷酷、残忍成为“新人”的历史开端。为了实现这种理想,我们能否牺牲掉一个无辜的生命?世界系动画的把叙述的视角放在了那个被牺牲的生命的历程中,用青春洋溢的情爱作为幌子,本质上依然是以人的个体伦理和自由作为归宿。那些被神明和历史许诺、被理性验证的幸福的未来,并不能取代人所能把握的真实的幸福,个体的感性选择取代了被理性所验证的上帝。那些被道德情感化的所有宏伟愿景,常常带来的是人类的自我毁灭的冲动,正如20世纪的历史所昭示的一样,不可否定的历史理性带来的往往是更为义正辞严的屠杀、流放与新型的奴役(比如EVA中的人类补全计划)。
然而世界系的设定我们却总是似曾相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所精心描绘的虚无主义者伊凡·卡拉马佐夫曾经在与圣徒一样的弟弟阿廖沙·卡拉马佐夫辩难时提出过这样一个假设:如果人类世间幸福的大厦的基石,源自于一个孩子的苦难与眼泪,那么这种幸福是可以接受的吗?伊凡的质问来自于一个无神论者对于基督教的受恩得救的叙事的质疑,他的答案同样也振聋发聩:孩子与人类的原罪并无关联,基督许诺献身的世界以及背后随之而来的历史理性,无论如何不能超越人真实的幸福与感受。
如果我们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作为一种衡量标准的话,作为EVA男主角的碇真嗣的精神气质正是介于作为虚无主义者的伊凡·卡拉马佐夫(地下室人)和圣徒一般的《白痴》主角梅诗金公爵之间。碇真嗣和伊凡一样,他们处于个体原子化的时代,他们所身处的社会面临同样的精神危机——现代社会所造成的绝对个人主义社会,信仰与意义的世界正在遁去,人们在追逐自我意志的道路上反复徘徊。同样碇真嗣在生活与战斗中所体现的品质却与被文明社会视作白痴(或者说耶稣复生)的梅诗金公爵类似:他们同样逃避着父权的压迫,他们纯良的性格在一个恶与劫难的世界被反复磨炼,他们被女性所吸引却同样无法进入一个情爱的世界,(梅诗金公爵希望拯救被侮辱与被欺凌的娜斯塔霞,甚至希望与她结婚,然而这种感觉更多的是一种救世的情结而非两性间的吸引。碇真嗣对于绫波丽的感情来自于母亲早年离世所激发的爱欲,以及对于绫波丽人造人的命运的怜惜,对于明日香的情感则来自于一种懵懂的情欲以及对于产生亲密关系后误解的恐惧)他们同样把自己视作这个世界的边缘人,渴望爱和拯救却与他者之间充满了误解和紧张。
然而作为现代人的象征的碇真嗣的考验要比19世纪、20世纪的存在主义者更为严峻,如果说经历了虚无主义与革命肆虐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怀抱着微弱的声音走向上帝,那么20世纪的人类精神史则是通过两次世界大战与作为理性与进步代表的极权主义的覆灭,昭示着上帝的死亡与人类在非人的力量面前前所未有的渺小与脆弱。在TV版第25集中,碇真嗣彻底敞开自我,不断地通过自我与心中的他者对话,最为困扰他的问题是“周围的人是不是都讨厌我?”以及“是否只有我驾驶eva的时候别人才会接受我?”碇真嗣的所有痛苦和困惑的来源都在于驾驶这架巨大的人形兵器,他从未在其中寄托过任何积极的情感,他所希求的是他所展露的敏感与善良被他人所接受,而他人对他的期望则在于驾驶eva保卫世界,毫不犹豫地执行命令成为一架冷酷的战争机器,这正是他的痛苦所在。他的这种困境被理查德·伯恩斯坦概括为“工具理性的胜利影响传染着整个社会文化生活,包括经济结构、法律、官僚行政,甚至艺术。工具理性的发展并没有导致普遍自由的具体实现,而是造出了一个‘官僚理性’的铁笼,他将一切都笼罩其中无处可逃。”20世纪被工具理性所主宰、污染的人类也沿着这样的路径驱驰,世界大战、集中营、原子弹和EVA中的第二次冲击一样,既是历史的偶然性所导致,同样也揭示了被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和工具理性所预言的人类命运的失败:人性从未有进步,历史只是偶然性与意外的集合。
20世纪的人类灾难,全部都是代表着某种终极价值的观念之争的结果,战后的日本也正是诞生在这道人类共同承担的苦难所留下的疤痕之上。被一战前的黄金时代所哺育的卡夫卡半推半就地接受了这个世界的冷漠和恶,他一方面接受着自己因为对信仰的怀疑所拥有的歉然,一方面只能接受这个世界为现代人预设好的命运——孤独与冷漠从而丧失掉爱的渴望与感觉。卡夫卡在日记中剖析自己“两个人在一起时他觉得比一个人更孤单。如果他同另一个人在一起凑成两个人,那第二个人将来会来抓他,而他将只能听人摆布。在他一个人的时候,尽管整个人类都来抓他,但无数伸出的胳膊将相互缠绕,于是一个也抓不找他。”卡夫卡敏锐地捕捉到了现代人价值依托与精神归属背后的虚无以及爱无法与恶的世界向抗衡的事实。而这种感受正是庵野秀明在TV版第16集后所着力刻画的。每位主人公在与使徒的战斗中都经历了精神污染,他们生命中梦魇一样的过往不断从脑海中浮现。庵野秀明为之设计了大量意识流一般的独白和抽象晦涩的场景。然而这一切并非来自于命运的乖戾与无常或者说信仰的缺位(EVA虽然充斥着大量宗教符号,但是本质上其中的神更多地扮演着一个被人类操弄的角色),而是彼此之间自我意识冲突的结果,而这种冲突导致真正的爱是迷失的。
黑格尔对爱的定义是“爱情如果要显出它的本质,就只有通过主体按照他的内在精神和本身的无限性而进入这种精神化的自然关系。这种把自己的意识消失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情况,这种忘我无私的精神(只有凭这种精神,主体才会重新发见他自己,才真正实现他的自我),这种忘我的精神(由于忘我,爱情的主体不是为自己而存在和生活,不是为自己而操心,而是在另一个人身上找到自己存在的根源,同时也只有在这另一个人身上才能完全享受他自己)就形成爱情的无限性。”如果按照这种定义,虽然我们可以在EVA的主人公中看见他们因为善良、敏感的心性为彼此献身,甚至受难。但是我们却很难认定他们彼此进入了爱的领域,正是因为现代人的孤独与冷感的困境在EVA中体现的淋漓尽致,我们才会发现爱作为一种稀缺的品质对于感性的个体来说是如何在现代社会中变得凋零。作为适格者,eva驾驶员无一不承受着这个世界的沉重与恶,在日常生活中隐约出现如同秋日飘零的落叶一样的爱欲维持着他们与现实生活的羁绊与联系,但他们却始终无法踏出这一步,使爱可以成为一种信仰与支撑生命的柱石。1994年饱受抑郁症之苦的庵野秀明正是发掘了现代人情感缺失的根源所在——当我们被抛弃在一个无根无源的世界上,被现代性的工具理性所定义并滤去人性中的单纯与复杂,当我们生存的意义早已被设置完成,我们又该如何生存下去?
在《沉重的肉身》中,刘小枫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所有叙事作品的魅力所在“如果你曾为某个叙事着迷,就很可能把叙事中的生活感觉变成自己的现实生活的想象乃至实践的行为”。EVA的魅力也在于此。当作为反英雄的碇真嗣给自己的病症定义为“胆小、怯懦、狡猾、懦弱”,观众与他的共感并非在于与他分享了相似的品质,而是在现代社会的伦理困境中,即便在日常生活无需面对拯救世界的抉择的我们同样被传染了相同的病症。庵野秀明无情地揭示了现代人的症状所在,却只能期待观众在等待剧中众人的命运敲定,炫目的特效与主人公的悲欢离合之后,走出自我的冷漠。在一个世俗化的世界里,不再把拯救与解脱的希望寄希望于上帝,而是你身边与你互相伤害也互相依赖的爱人朋友与平静冗长却也在某个瞬间让你沉迷泪流的日常生活。
三
尽管庵野秀明在一次访谈中将“人类补全计划”的设定来源解释为赶工的结果“说实话,我在做到大后半段的时候仍然没确定我们到底要个补完个什么,只是大体上我们知道要在最后弄出一个大计划就好了,至于后面的剧情也和我们一开始的最初企划也不一样,但是补完计划只要把我内心的真实感受传达到观众那里就好了”。因为人类残缺或有原罪,并借托神谕的纲领见证爱若斯与逻各斯的纠缠并改造现世以达到人类进化到绝对自由的境界,这种思想与文学的尝试在西方思想史和文学史上屡见不鲜。但是我们不难看出这种设定,其实根植于西方思想史中的灵知主义与基督教正典的复杂互动。灵知主义根植于希腊哲学与基督教早期神学,古典宇宙秩序崩溃之后灵知主义盛行一时,灵知主义相信有一小批人掌握了拯救人类的秘密,他们相信人类心中都有残缺的神性,只不过在物欲的沉沦之下浑然不觉,而创世的上帝将世界搞得一团糟,无限善的上帝对人世间的恶无能为力。而人在世上,正如海德格尔在20世纪的黑暗前夜所呼告的一样,现代人处于一种“被抛入世”(Geworfenheit)的状态。人被遗弃在世上,既没有信仰与救赎,也难以在原子化的他者身上投射自己的爱欲,这种处境下的人只有走向深不可测的荒诞与虚无。20世纪解构了上帝与形而上学的哲学家则忍不住的沾沾自喜,“殉难、拯救、不朽,如大厦崩塌,一切都遭到破坏;我把圣灵从神龛中驱逐出去;确立无神论是一种艰难而长期的过程,我相信我已经把它贯彻到底了。我看得很清楚,我清醒过来,认识了我真正的任务,我真可以得模范公民奖。”(萨特)在这样的世界里,作为异端存在的灵知主义死灰复燃,向人们荒芜的心灵伸出来它的触角。
EVA的人类补全计划在这样的背景下展开,无论是每天将大部分时间花在用随身听听歌、对他人的反应格外敏感的碇真嗣,以人造人出现对战斗作为天职感到迷茫,对自身的存在感到漂浮不定的绫波丽,还是把战斗作为自我价值,骄傲跋扈却极度渴望别人认可的明日香。他们无一例外的成为这个世界的零余者,他们的孤独是这个世界病态与扭曲的起因。因为共同体生活的缺乏,个体失去了人之为人的“实在性”。这种“邻人之爱”的缺乏,使得这个罪感的世界不得不面对使徒们的一次又一次冲击。尽管碇真嗣与明日香两个人在日常生活中不断地争吵,但是他们都知道他们生活中必须的“氧气”,建立在这种生活之上。然而EVA中的每个人都距离这种日常生活中的幸福一步之遥时,纷纷停下来脚步。原因正在于世俗生活带给每个人的是越来越频繁地凝视自我,以及碎片化的感受。而这种精神病症的解决之道,是seele不懈追求的人类补完计划。人类补全计划如果按照死海文书执行计划,的最终图景是人类最终得以互相理解,人类之间新的壁垒与肉体一起消失,彼此如同橘红色的海洋一般交融在一起流向人类始祖莉莉丝的母体之中。人类补完计划的原型早已有之,我们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代俄耳甫斯教教义、16世纪神秘主义者雅可布·波墨、歌德的《浮士德》乃至于黑格尔的绝对精神与荷尔德林的诗歌。在20世纪饱经意识形态酿成的战争与恐怖的思想史学者沃格林则不无武断地宣称“所有的灵知运动都有着取消存在的基础及其超越性的起源的计划,并以内在化的世俗秩序取代之,这一秩序的完美性由人类行动之王国加以保证。”我们在历史与日常生活中耳熟能详的马克思主义、心理分析、法西斯主义都可以是灵知主义的范畴。这些意识形态虽然在声调上不同,本质上却是相似的,他们感到人类的渺小卑微,渴望为人性赋予更崇高的价值,他们否定现世与现存的一切政治秩序,对彼岸的世界涌动着一股股崇高的生命冲动。灵知主义如同虚空幻象一般不断诱惑着人类向着神进化。这种神话则诱惑人类不断重返历史,重演一幕幕熟悉的悲剧。
庵野秀明在剧场版《真心为你》中为碇真嗣创造了面对人类补全计划能否进行的抉择。孤独的碇真嗣在面对一个伤害他、隔离他的世界之后,依旧选择了停止补全。他不接受人类个性的消失、不接受非人的诡异力量以如何宏大的借口对个体生命与情感的吞没、不接受灵知主义的异乡神代替人类自身选择命运。在人类绝对的理性与自由面前,他选择了拒绝。在他的眼中,虽然此世充满了伤害与破碎,虽然人性始终不完满,但是一个被许诺的乌托邦世界却更为死板与恐怖。神话学者布鲁门伯格把这种构建神话,许诺人类进步与成神的冲动称之为“实在专制主义”,如果我们需要一个更为确切与真实的例子那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那些满口许诺人类自由与幸福的虚无主义革命家,他们化身“半神”,用不可侵犯的历史理性取代了与人类共同受难的耶稣,在杀戮与阴谋中毁灭自己与世界。而在EVA中seele与碇真嗣的父亲碇源堂扮演着同样的角色——他们从不爱生活在彼此身边的具体的个体,却迷醉于为人类寻求拯救。庵野秀明也许从未设想过EVA作为一部叙事作品是如何与现实政治与历史之间产生关联,却无意中触发了人类现代政治诗学最核心的内容——人类所有的政治革命都带有着救世主般的宗教热情,从来总有人热衷扮演上帝的角色去创造新的神话与新的宗教,在永恒的时间与空间之间寻求人性的和解。但是唯一能让所有人和解的场所,只有我们唯一确定并拥有的此生。而在此生寻求更美好的世界,只有不断地走入他人的世界,形成共同体并介入一种更为积极的公共生活。正如EVA的TV版结局一样,那个孤独、懦弱的少年决定走出自己的世界,张开双臂接受这个世界所有的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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