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的时候,天上莫名其妙掉下来一笔住宿奖学金,于是在3月的第一天,我搬进了刚刚落成一年的一幢高层学生公寓里。
图1:看起来还颇舒适的学生公寓大堂
去年来墨尔本时,我海运了18箱家当,包括心爱的沙发/书籍/水晶杯子/陶瓷花瓶们。为了让他们挤进只有10平米(减去浴室)的小房间,我忍痛割舍了所有家具,并将家当精简到8大箱。即使这样,仍然累坏了搬家公司的小哥。
我们男女混合的六人间里,有来自悉尼的医学生,有和我一样的文科研究生,住在我隔壁的,是当地18岁的大提琴手。
第一天推开厨房的门,她坐在高脚凳上吃早饭,边和妈妈视频。自我介绍后,她眨着眼睛,懵懵地问:“你多大?”
猜到30+的时候我让她停下来了,真的不想告诉小姑娘:我能把你生出来。
图2: 小小的房间放不下她大大的琴箱
去年因为疫情上了一年网课,许多国内的朋友会问我,当大龄学生的感受如何?事实是,在许多零基础的学科面前,我深感稚嫩与匮乏,为了导师的提问而紧张且拼命集中注意力。在小组作业时还会对95后的本土学生产生peer pressure(“同伴压力”),因此我完全没有产生任何年龄感。
而新学期开始了,随着墨尔本的解封,终于第一次踏入校园,有了教室与课堂。这才第三节选修课,我发现自己忘了带笔。
回过头问后排的男生:能借我枝笔吗?
小朋友愣了一下:笔?
我默默扫过后排所有新闻与传播学院学生的桌子:电脑、iPad、电脑、iPad……
而我的桌子:电脑、笔记本……
没有人在用笔了!
最后,导师借了她的笔给我。
整堂课,每次我拿起笔在本子上做“写“这个动作时,都觉得自己是一件vintage家具。
这让我想起自己10年前颇为尴尬的一次采访,受访人坐在面前了,而我找不到自己的笔,那个美国人把他的借我,满脸都写着:这什么鬼记者。
而5年前,当我打开手机录音功能,同时掏出采访本和笔时,坐在对面的设计师笑了:“Oh,this is vintage。”
图3:我仍然有许多笔与许多的本子
与校园生活同时开启的当然还有宿舍新生活。
学生公寓的前9层是回字型结构,奖学金赞助的房间,自然条件有限,窗户对着天井,可以直接与对面房间的邻居打招呼。遮光帘拉上便失去时空坐标,第一晚我竟睡到次日中午仍毫无知觉。
图4:中午12点:户外 VS 我的房间
这倒不是什么特别大的挑战,我对自己说:这不就是同时体验了香港/斯德哥尔摩/墨尔本三城生活么?真正让人紧张的是,在极度自我中心地独居了15年后,即将与另外5个大学生一起共享这个6人间单位。
搬家的前一晚,我忐忑地问15年前的室友:“欸,你还记得当年我们是怎么分配冰箱的吗?”
答案不重要,因为在我搬进去之前,冰箱里就一点儿缝儿也没有了。
我想自己应该不需要在人到中年时,在日程里写上:与室友协商如何分配冰箱空间——未果。
图5深夜,天井对面女孩的房间
在从房间通往厨房的过道上,我会遇见一两根薯条,几张纸巾;推门时偶尔会沾到巧克力酱或是泡菜;越过餐桌上隔夜的杯杯盘盘、听诊器、发夹、咬了一口的面包、半锅通心粉、苹果数据线、剩下1/3盒的黄油、几片芝士……我够到了自己的电饭煲。
一天吃饭,发现自己唯一一把餐刀不见了,根据这几周的经验,也许它很快会出现在水槽,或是某个未洗的碗里。可是并没有。
在某个气氛比较好的时刻,我问大提琴手,亲爱的,你有见过我的餐刀么?
小姑娘跳了起来,天啊我把它带去学校了!我忘了!
她从书包里翻出了我的餐刀——上面沾着面包碎。
接着我看到她摊在餐桌上的几大张纸:牛角包的不同切面图,彩印的,黑白的,以及标尺、测量数据、手绘稿。这是她的基础艺术课作业:用建筑测量法给牛角包做3D建模。天啊这是我见过最酷的牛角包了吧!
图6:她的作业:给牛角包做建筑模型
“所以我借了你的餐刀!真的很好切!”
“亲爱的,下次我借你面包刀!保证更好切!“
我的其它小朋友在聊起他们的室友时,会提起集体生活意识这个词。
我要不要去试图提醒大提琴手这些呢?我要不要引用前辈说过的那些话:一个人的外在环境象征着他的内心?
人们被鼓励通过整理生活环境来获取对自我的掌控感,进而被海量的装修与收纳内容包围。社交媒体在视觉化一种典型的理想人生时,不可避免地,充分展示或极简,或丰盛,或精致,或情怀——一系列可风格化的生活环境。
所以我们究竟是追求生活,还是某种生活环境?
18岁毛茸茸的少女,在核爆现场般的餐桌前,用她沾满泡菜酱的手指,用叉子在电饭锅边上轻轻敲出F调,周身发出的光芒,是那样蓬勃动人。
她在隔壁同样昏暗的小房间里,数小时地练习巴赫时,我分明从那深沉的乐声中听到了秩序、严谨、自律……
图7:厨房偶尔也是她的琴房
我的95后小朋友问我:穷讲究的王老师啊,你是怎么突破了自己的底线的?
是啊,发生了什么呢?仅仅是因为大提琴手长得好看么?
发小给我看一只在网上拍卖的盘子,是瑞典百年陶瓷Rostrand致敬阿·林格伦系列,盘子上描绘着《长袜子皮皮》的名场面之一:皮皮跪在地板上擀面做椒盐饼干,满地都是面粉、糖、瓶瓶罐罐再加一只小猴子尼尔松先生。
这是我的童年偶像啊!那个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又永远有自己方式的皮皮!
我曾那么向往能在地板上擀面,用脚踩着刷子边溜冰边擦地板,当一个收破烂的,无拘无束地住一栋歪歪斜斜快要倒掉的小房子。在那些成年人眼中的杂乱无序中,有野蛮生长的,凌驾于各种约定俗成秩序的,年少又强悍的光芒。
是怎么变成一个吃饭必须把餐巾铺在膝盖上,茶勺绝对不能放在杯子里的成年人的呢?
图8:长袜子皮皮
在滑向中年的过程里,我们逐渐读懂也习惯了某种代码(code),written or unwritten。在追求体面而舒适的生活里贯穿着诸如“边界感“、”契约精神“、”团体意识“这样的社交暗号;在职业化的节奏里,我们遵循RSVP、有效沟通、二八定律、延迟满足……这些都是好词儿,尤其对社会人而言,我们通过确认这些代码来找到更合拍的人际关系,将许多代码组合起来,以获得高效的时间、财富、精力乃至情绪分配公式。
成年人将这些代码和公式研发出来,皆因我们深感“有限”,时间、身体、情感、社会资源……在我们的行为方式里,提前设限已成肌肉记忆。这也是对的,帮助我们规避风险与伤害,承担更大更多的责任。
在用这些代码构建的成年人世界里,深知在步入新环境前,就该了解城防部署,小心谨慎些,保守低调些;菜鸟要多听多看少做少错——这样的年轻人或许会更受欢迎。
然而有没有一些些的可能,我们以为那些普世通用的代码,只适用于当下已知的范畴,毕竟,它们只是基于过往经验写就。而以这些代码去规范什么是更成熟适宜的行为模式,其本身只是成年人在惯性地寻求掌控感呢?有没有一丢丢的机会,那些大条懵懂,莽撞无序,恰恰是让这些代码链条迭代的基因突变?
95后小朋友介绍我看AmorTowles的《莫斯科绅士》(A Gentleman in Moscow),因为“这本书写满了王老师的名字……”。
只看到前100页,沙俄时代的没落贵族被囚禁在酒店坐终生文字狱,同一节楼梯走n遍的日子让绅士感到自己的世界越缩越小,阁楼(牢房)唯一的窗子从看起来棋盘大小逐渐变得像一张请柬,甚至不如一枚邮票。
一个9岁少女却为他打开了无数新的门,在同一间酒店里,少女的视角却是千奇百怪无孔不入的。在少女引领的探索下,绅士的视野重新投向门外的歌剧院广场、莫斯科、整个俄罗斯乃至全世界。
图9:《莫斯科绅士》(图片来源:网络)
何必去管那盘子脏到何年何月,少女早就脚踩风火轮跑到1万光年外。
谁又不向往有光的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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