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切地说,童年的我一直都是在害怕中度过的,至于为什么会害怕,有时候,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小时候,跟发小去水荡子里洗澡,我是个旱鸭子,连狗刨都不会,他们非要拉我到深水区,还说:“庆儿,那里水干净,洗着可过瘾了!”其实,我是怕的,但我就是一个没主见的孩子,别人说好,一双脚就不听使唤了,莫名地跟了去。后果可想而知,当我快喝饱了那浑浊的泥水的时候,我就抱住了他的大腿,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无论他怎么乱踢乱蹬乱踹,我都不肯放弃。那一刻,死亡的气息如此浓烈。我没想拉个垫背的,只是这个大腿来得太及时了,我下意识地想要挣扎一下。他怎么在心里骂我,我倒不在意。我居然也很想骂他一句:“兔崽子!谁让你带我来这里的!”
我是被那个人生拉硬扯拖上岸的,他上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就是头猪!”我没有理他,我知道这句话他一定憋了很久很久。当我肯定自己还活着,呼吸着新鲜的空气,面对着刺眼的阳光,我也确信我就像他口中骂的一样——猪!要不,我也不会听信了他的谗言。那时候,我不知道猪还能叫“豕”,否则,我一定会让他骂得再文明一些,不至于损害了他三好学生的形象。
回到了家,我就已经不是我了,“死”过了一回,谁还会在意是否再挨一顿打呢?我爸打我的时候,我的脑袋就空了,不知道叫疼,也不哭不喊,反而感到很惬意,我还活着,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我已经不是我了。我承认,我的表情里是有些笑的成份的,我爸可不想让他这打人的看家本事失效,他固有的观念根深蒂固,棍棒之下了孝子,至少他得打到我哭出来,哪怕挤一滴可怜的眼泪也好。我偏不,直到他打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无奈地抽出腰带,做出拼了老命的姿态之后,我依旧一声不发。
我妈慌了手脚,她撕扯着我爸,夺下他手中的皮带,狠命地扔到了院墙外面,然后,一把拉过我,抱在怀里,哭着喊着:“孩儿啦,你咋了?别吓娘啊!”天空有鸟飞过,猫狗都在观望,鸡窝里的鸡也吓得瑟瑟发抖,院子里安静极了,只有我妈哭得撕心裂肺,仿佛那是她的遭遇,挨打的那个人是她,不是我。
天黑下来的时候,我妈就打开了房门,然后,抱着我坐在床沿上,看着门口的方向,一遍又一遍地喊:“孩儿,在哪吓着哩,赶快回来吧!”
我很害怕,我妈叫的不是我,是我的魂魄!人真的有魂魄吗?我的魂魄真的丢了吗?我越想越害怕,接着,“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妈赶紧抱紧我,关了房门,嘴里还在小声地念叨着:“好了,好了,回来了,好了,好了,回来了······”
第二天,一切如初,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又开始了我的横行霸道,就像我爸常说的那句话:“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在我的世界里,时间很宝贵,我来不及思考和梳理那些生活的细枝末节,毕竟,怕就怕过了,对一个孩子来说,玩是很重要的事情。
哑巴还是带着村子里的孩子们搞破坏,冒着被他爹揍的风险。
可有一件事我着实想不明白,为何他家老屋西山墙的边道里会放着一副棺材,这真是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我还是在捉迷藏的时候发现了这件怪事,又不敢吭声,连我最好的朋友小良子也不知道。
我不敢告诉我妈我的真实想法,就在爸爸的下班的时候故意问他:
“人死了是要放在棺材里头吗?”
我爸先是一愣,他可能被我这个突出其来的问题问懵了,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回答。不过,他还是摸着我的头,笑着说:“傻孩子,人死了当然要埋掉!要不然呢?”
我爸显然在逃避我的问题,他想让我得不到我想要的答案却又不忍心拒绝回答。
我还是主动了一些,我告诉他我知道的一切,包括那副棺材。我爸好像一下子轻松了,他知道我不是在胡思乱想,而是看到了一些现象,解不开疑惑,才会抛出了一连串看似不可思议的问题。
他说:“棺材在咱们农村是一种风俗,其实,它有着一些好的寓意,你看,哑巴奶奶都90多岁了,不是依然身体硬朗吗?”
“那副棺材是为她准备的吗?”我追着问。
“对!”
“那……”
我还想再问些什么,我爸好像突然感觉他讲的太多了,不是我一个小孩子能够接受的,也就不再说话了。
后来,哑巴爹病了,很严重,熬了些日子就去世了,那些天我们小孩子都不敢出门,可我想:哑巴爹用的棺材应该就是捉迷藏的时候我看到的。
哑巴没有了爹,哑巴以后再也不会挨他爹的打了,不过,他还是哭得很伤心。我开始有些怀疑我爸对棺材寓意的论断,我坚定地相信我妈说的那句话:“人死如灯灭!”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迷茫而又不知所措。
一件事让我的心情好了起来,小良子要搬家了,搬到我们西头来。我在心里惦念着:小良子搬到我们西头,就是我们西头人了。可小良子却不这样认为,他说他还是东头人,永远是东头人!我不明白他为何这样固执。
小良子搬家那天,我们在他老房子东边的荆条沟里扯断了很多树条子,他一点也不可惜,还说:“这些以后就不是我们家的了,随便扯!”我为他的大气竖直了拇指。我们用那些荆条做了好多弓箭,还偷了家里的高粱杆子,在头上装上尖刺,追着村子里不知谁家的小羊满地跑。
我想那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大规模的行动了,没有了荆条,我们还会玩什么呢?打水漂还得跑到东头去,可东头已没有小良子的家了。
小良子搬到西头好几天了,我还是记不住,老是往东头跑。我问他为什么要搬家,他也说不清楚,最主要的原因可能是他家的地也在西头。我虽然高兴却也有些遗憾,水井、大塘、漫过小石桥的大沟,还有那些沟里的荆棘条,漫山遍野的风,都是我惦念的......
年,还是来了,大年三十的晚上,我们吃上了猪肉馅的饺子,那饺子很香,很香......
初一的开门炮还是要放的,这是我爸最重视的一件事。天气越来越冷,门外的风吹到脸上像刀割一样,我爸却不怕,仿佛他就是个铁人。他起的最早,买的开门炮也总是最大的,有大人的拳头那么粗,我都不敢靠近,都是我爸点着了再拉着我往屋里跑。
炮声沉闷,大地都会跟着震颤,我说:“爸,你买那么大的炮干啥?”我爸就说:“别乱说,过年哪有嫌炮大的!”于是,他赶紧又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开门炮,说:“再放两个,崩崩晦气!”
新的一年就在我爸开门炮的响声里拉开了序幕......
我上了初中,要住校,一周回家一次。突然有一天,大哥来了,他眼圈红红的,小声地说:“咱爷没了!”
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脑海里空空的。
那一晚,我们几个孙儿辈守着爷爷,一夜未眠。我又想到了棺材,想到了魂魄,可这次我没有害怕,爷爷的魂魄是真的丢了。
后来,我们搬了家,小良子也考上了另一所县城的师范,毕业后在老家做了一名小学老师。有一天,他打电话对我说:“你知道吧?哑巴丢了!金生(自小患癫痫)也不在了......”
那一刻,我突然有些恍惚,这世界冥冥之中皆有定数,生命的来去匆匆,丢失或消亡,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我多么渴望,在那灵魂栖息的地方会有一个摆渡人,让生命以另一种形式得到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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