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本文选自埃德蒙·柏克《自由与传统》(蒋庆、王瑞昌、王天成 译)“英文版导言”,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
柏克的攻击,并非像被经常喧嚷的那样,是以历史来对抗理性。也许,他首先应当是理性的守护者。他所痛恨的是理性主义,是从先验的或设定的前提推导出整个观念体系的做法。柏克并不反对归纳综合,他是一个要求社会原则必须建立在社会经验(包括过去的经验或历史)之上的经验主义者。他甚至认为,总是盯着抽象的方法乃是一种神经质的表现,某种程度上也是“懒汉”用以躲避辛勤地获取经验的计谋,而对现实缺乏耐心就会导致流血。
在柏克看来,抽象化是疯狂行径的温床。如果某人老是用逻辑范畴进行思考,那么,他最终会遗忘他的人民。柏克说,法国的那帮理论家们对人类(mankind)有着深深的爱,但是对具体的人(men)却很不耐烦,更为糟糕的是,索性把他们忘掉。疯狂者之所以要诉诸枪弹和刺刀,那是因为,他们根据某个原则认为某一阶级的成员应当灭绝。抽象化的做法是把具体的人加以分类,然后就抛弃他们仍是人类的想法。“让我们把贵族消灭掉!”这样说着,就开了杀戒。“很难想象有什么东西会比地地道道的形而上学家的心肠还要冷硬,与其说它近似于人性的脆弱和激情,还不如说它近似于恶鬼的冷酷更妥帖。”把“形而上学家”读为“理性主义的社会哲学家”,这样,柏克的意思就明朗了。这些人会把整个群体都消灭干净(杀掉一切贵族,或者杀掉一切资产阶级,或者,就此而论,杀掉一切律师,这与种族灭绝相比,有何逊色呢?),或者牺牲当代人,以成就未来的人。后一理论意味着我们这些人不像未来的执政者那样重要。这如同不抵抗主义者之所为:他拒绝战斗,因为生命是神圣的。但出于崇高理想,为了拯救某些人,甘愿献出自己的生命。揆其意思,大概以为,一切生命都是神圣的,唯有他自己的生命例外。
狂热地牺牲目前以成全将来,对此,还有一个奇特的柏克式的反驳:今天是明天的过去。明天会是什么样,主要取决于今天是什么样。民族传统,某种程度上说总是令人难堪的传统。今天的所作所为,若欲将其后果清除干净,那是很难的。理性主义的危险之处在于:它让人带着被认为是先验的既定原则去面对经验,而这些原则根本不是以往经验的结果。尽管柏克全心全意信奉自然法,但柏克明白,它的原则只能是一般性的指南,后果和前提都与道德抉择紧紧地关联着。“在一切道德抉择系统中,”柏克说,“合乎道德的结果就是它的检验尺度。”对行为的后果予以足够的关注,这在私生活中是必不可少的,在政治生活中同样也是必不可少的。这既能防范疯狂激情的可怖肆虐,也能克服刻板可笑的教条。
理性主义者强调抽象理性,不难想象,柏克在这里发现了现代世界急剧蔓延的人格分裂现象的起因。如果理性与情感和本能是联结着的,是被感性推动着的,是由历史文明滋养着的,那么他就信任它。他不信任没有情感和道德的理性,一如他对脱离经验的理性存有戒心。说实在的,要是他不得不在两者之间作出选择的话,他宁要单纯的习俗和“偏见”,而不要单纯的抽象理性。因为礼俗乃“国家的恒久的智慧”,抽象理性不大可能比它强。真正的理性是与情感和经验联合在一起的,它尊重现存世界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它是谦恭的,因为,它试图尽一切可能更多地理解道德秩序(对柏克来说,道德秩序就是神圣秩序的一部分),同时也能意识到它所了解到的是何等的微不足道。理性之所以是谦恭的,还因为它认识到,要是对实情视而不见,最大的抽象之善会立即变成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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