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Imogen Sara Smith
译者:覃天
校对:易二三
来源:Film Comment (2020年2月27日)
在黑暗中,所有的城市看上去都显得一样,特别是当它们处于崩溃边缘时,更是如此。
我们可以想象一片荒地,其中布满了碎石砾和杂草,垃圾在风中扭打着,污水在昏暗的灯光下映出回光,一些鬼鬼祟祟的身影在黑暗中出没,预示着不妙的事情将要发生。
我们具体是在什么地方呢?这又是哪座城市? 上述的环境可能是首尔、布宜诺斯艾利斯,墨西哥城或布拉格,还有可能是巴黎或东京肮脏的郊区。
所有这些景象都出现在了今年的第18届黑色城市电影节上,它由黑色电影基金会主办,每年1月在洛杉矶举行。今年的电影阵容主要集中在经典黑色电影时期,来自世界各地的黑色电影(最早的一部来自1938年,最晚的则来自1965年)。
《大小通吃》
每个国家的黑色电影带着各自国族独特的的方言和口音、特殊的气候和潜藏在心里的恐惧感。黑色城市电影节为期10天的展映期囊括了上述种种阴郁的城市和生活在哪里的人们,它揭示了好莱坞社会犯罪片,如何在二战中战败的轴心国(德国、日本、意大利)以及拉丁美洲和南美国家的黑色电影中被借鉴,诠释,或是重新创造。
在风格上,来自11个国家的24部电影有的冷峻,有的显得狂热而活泼,在情节上,从严谨而紧张到戏剧性的过渡,每部电影都有各自不同的表现。
这两种截然不同,全然相反的倾向在法国和墨西哥的四部黑色电影中展露无疑。法国的黑色电影是时尚与冷静的缩影;在这些电影中,没有什么比男人倾斜的帽檐、雨衣衣领竖起的角度以及主人公在一个充满背叛和暴力的世界中保持冷静的能力更重要的事物了。
可以说,黑色电影几乎完全被男性主宰着——但让我们看看,他们都是什么样的男性啊!让·迦本(《大搜捕》,《大小通吃》)以他强大的朴素感和无可争议的权威,在银幕上施展着自己的魅力;让-保罗·贝尔蒙多(《眼线》)光彩照人,同时还带着一点孩子气和狡黠的魅力;阿兰·德龙(《大小通吃》)有一种能够奴役观众的美和矫捷的身手。
《大小通吃》
在筱田正浩执导的迷人的影片《干花》(1964)中,风格意味着一切。凌晨时分的麻木感、令人痴迷的鲁莽情绪;时间似乎滞留在了导演精心排布的诱人的赌博仪式,以及主演池部良,这个优雅而厌世的杀手,午夜在街头徘徊的脚步中。
《干花》
在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的第一部长片《某种爱的纪录》(1950)中,他塑造了一个冰冷如灰但非常优雅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情侣即便在不贞关系的控制下,也会像梦游者一样展开行动。
另外,有些电影成功地将冷峻与狂热结合在了一起,比如皮亚托·杰米的《谋杀的真相》(1959),这是一部充满幽默但也夹杂着苦涩的有关警察的故事,因为他们的调查不仅发现了一个罪犯,而且还发现了肮脏的背叛、性机会主义和秘密绝望的腐烂根基。
皮亚托·杰米戴着一副墨镜,手上永远不缺香烟,饰演片中的侦探一角,将这个沉静的爵士乐迷身份下暗藏的同情心和道德感很好地演绎了出来。这部电影精彩地捕捉到了意大利生活中的喧嚣和无序感,人们不由分说地激动起来,然后各自开始做他们手上的事情。
在韩国电影《下女》(1960)和《黑头发》(1964)中,过于狂热的气氛里充斥着痛苦和反常。
《黑头发》(1964)
在前者中,中产阶级的家庭变成了一个病态的、幽闭的温室,歇斯底里的女人们为了一个虚弱被动的男人而争斗,老鼠药竟然成为了解决家庭纠纷的办法。
在后者中,歹徒的妻子在忍受了一系列工作考验的同时,还要坚持自己的尊严:首先,她被一个底层的吸毒者强奸和勒索,由于社会维护男性声誉的荒谬而残忍的制度,她受到了伤痕累累和被迫卖淫的惩罚。墨西哥电影中也充斥着那些堕落而迷人的男性,比如比德洛·阿门德里兹在罗伯托·加瓦尔东的影片《夜渐逝去》(1952)中饰演一名傲慢的运动员,他说:「弱者罪有应得,他们根本不值一提。」
《夜渐逝去》(1952)
而罗多尔福·阿科斯塔在埃米利奥·费尔南德斯执导的《墨西哥舞厅》(1949)中饰演了一名油腻、说话带脏字的皮条客。然而,这些电影中的女性也并不是软弱的——她们用直截了当的力量为自己辩护或复仇。
《墨西哥舞厅》(1949)
安德烈·帕尔玛在朱利奥·布拉科的影片《又一个黎明》(1943)中以一种玛琳·黛德丽式的穿着面对着持枪的男子。而在布拉科的另一部影片《暮光》(1945)中,女演员格洛丽亚·玛琳则陶醉于自己对性的痴迷,最终因为自己的原因,毁掉了自己的命运。
墨西哥的黑色电影由情节剧具有的充沛情绪、音乐和舞蹈以及令人叹为观止的视觉美感所驱动。摄影师亚历克斯·菲利普斯赋予了《暮光》的每一帧画面丝滑的光泽,以和犯罪梦境恍惚般的抒情基调相匹配。
盖布瑞·费加洛的摄影,让《又一个黎明》和《墨西哥歌厅》在黑暗与光明、城市的壮丽与肮脏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夜总会的场景里沐浴着烟雾做成的面纱和汗水的光泽,音乐伴随着拉丁和非洲裔古巴人的拍打节奏,曲折地在故事中穿梭。
《又一个黎明》
类型电影的流动性在黑色城市电影节展映的这些影片中,非常明显地体现了出来。比如最近被黑色电影基金会修复的,由罗曼·维尼奥利·巴列托执导的两部阿根廷影片。
其中一部是根据爱尔兰诗人塞西尔·戴·路易斯以笔名尼古拉斯·布莱克写作的小说改编的《禽兽必死》(1952),这是一部不协调却令人满意,融合了英国谋杀悬疑剧和道格拉斯·瑟克风格的阿根廷肥皂情节剧。
它的开篇会让人以为这是一个有点疯狂的阿加莎·克里斯蒂版本的乡村别墅侦探故事,在这部电影中,一个谋杀故事的作者有条不紊地策划了一起真正的杀人案,然后倒叙填补了巧妙的自我参照情节,以及令人难以忍受的痛苦损失。
就像《夜渐逝去》一样,故事围绕着一个被太多人憎恨的人展开,悬念产生于那个要来杀他的人。尽管这部电影有着上流社会的漂亮外壳,但它暴露了一个承认不受约束的男性权力的扭曲社会,并以一种无情的讽刺而结束 。
《夜渐逝去》
维尼奥利·巴列托与明星纳西索·伊巴涅斯·门塔共同撰写了剧本,后者最初是一名艺术总监,所以这部电影的许多闪光点都来自于场景的细节、物体的突出显示,甚至服装,也就不足为奇了。 孩子房间周围的一口锅,或者一个方糖融入咖啡的特写镜头,都能以最简单的方式说明问题。
维尼奥利·巴列托带有恐怖与忧郁的《黑色吸血鬼》与其说是对弗里茨·朗《M就是凶手》的重新演绎,不如说是对它的重新想象,它甚至可以自豪地与朗的这部早期杰作比肩,它还纠正了原作中的一个主要缺陷——朗对被疏忽的母亲摇晃手指的方式,否则这部影片就完全忽视了女性。
在这里,一个可怜的、强迫性的儿童杀人犯(纳丹·平松饰)的故事与丽塔(奥尔加·祖巴里饰)的故事交织在一起。丽塔是一家破旧夜总会的歌手,她梦魇般地瞥见一个男人将一个孩子的身体推入下水道后,不情愿地卷入了警方的调查。
《黑色吸血鬼》
作为一名家庭主妇,丽塔试图养活女儿,掩盖自己不光彩工作的真相,她值得被同情,但自身也有缺陷,她对这个男人——即使是正直的警探把她视为玩物的世界感到怨恨。
影片中杀手本身是一个害羞的异类,被女人嘲笑他的方式所折磨,而纳丹·平松这位喜剧出身的演员,用他那面团般的、悲伤小丑的脸,带给了观众一种令人恶心的怜悯和恐惧感。当他的手指被碎玻璃弄得血淋淋的时候,他脸上的平静令人不寒而栗,但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是他紧紧抱着孩子的方式,因为只有孩子们才不会嘲笑或评判他。
最终,他不是被黑社会的头目抓获,而是被其他「贱民」抓获,他们是在下水道里乞讨为生的流浪汉。影片中的每个人都在这个肮脏狭窄的世界里挣扎,里面有隧道、小巷、烟雾缭绕的夜总会、笼式电梯和狭窄的公寓;每个人都被困住了。童年的纯真所收到的威胁不仅来自一个病人,还来自无处不在的肮脏和腐败。
而在美国的黑色电影中,对社会或政治制度的批评通常十分含蓄,导演们常常用直白和通俗的犯罪片的形式来夹带私货。其他国家的电影则更有可能公开诊断自己的国家病症。
在黑色之城中,杀人犯的名单中有狂人和正义的复仇者,被雇佣的刺客和暴徒,意外的杀手和自杀者(最后这是制片厂时代好莱坞电影中从未有过的另一个元素)。
但是,没有什么比国家本身就是杀手更可怕的事了,就像电影节中两部杰出的作品,罗伯特·西奥德梅克的《恶魔降临的夜晚》(1957)和布雷克·布里尼赫的《...第五个骑士是恐惧...》(1965)。西奥德梅克是众多逃离第三帝国前往好莱坞的犹太导演之一,也是战后从那里返回的为数不多的几位导演之一。
《...第五个骑士是恐惧...》
《恶魔降临的夜晚》对纳粹统治下德国社会的混乱状况进行了巧妙而无情的剖析。它以一个带有不同基调的场景开始,素材可能来自纳粹的宣传影片:一名官员正在丰收节上为健壮的年轻农场工人颁奖。西奥德梅克对容易成为嘲弄的目标有所保留。他正在节省他的「弹药」。
看上去,这部电影似乎是一个直截了当的、猫鼠游戏式故事,讲述的是一名警察侦探追踪连环杀手的故事。布鲁诺·吕德克(马里奥·阿多夫饰)是一个徒手杀害女人的畜生,他欣喜若狂地认为自己已经被证明是精神错乱的。
阿克塞尔·克斯滕(克劳斯·霍尔姆饰)是一个聪明、有教养的人;他在退伍后被任命为警察,他现在只想保持低调,在战争中幸存下来。但他必须面对的事实是,在纳粹的统治下,法律、正义、事实和真理都已不复存在。
《恶魔降临的夜晚》
起初,该党对将布鲁诺作为消除智障人士新政策的代言人的前景感到高兴。但当他们意识到他在逃多年,杀害了数十名女性后,他们改变了主意;他们没有冒着引发对权威的不信任的风险,而是悄悄地抹去了他,让一个无辜的人承担最近这起谋杀案的责任,以掩盖自己的踪迹。西奥德梅克通过目不转睛的坚持,将观众引到了影片毁灭性的高潮;即便在今天看来,它都带给人一种恐怖的感受。
《...第五个骑士是恐惧...》同样以第二次世界大战为背景,想必导演这么做是为了绕过审查,但几乎毫不掩饰的一个事实是:它实际上是关于当代捷克人在铁幕后被压迫的生活。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无关紧要:对一个由恐惧、监视和告密者统治的社会的描述,在当时是普遍的。「犹太人被排除在法律之外,」布劳恩博士(米罗斯拉夫·马哈切克饰,他沉浸在自己克制的热情中)反复说道。
犯罪片通常讲述的是人们试图在法律之外生存的故事,但当法律本身被违反时,并且犯罪成为了权威的时候,又会发生什么呢?布劳恩是一名医生,因为他的宗教信仰而无法执业,他在一个仓库里找了一份工作,仓库里装满了从他的犹太人同胞那里没收的货物。
《...第五个骑士是恐惧...》
空旷的空间里摆着钟表、小提琴和钢琴,唤醒了一个充满了超现实的荒谬、无法形容的失落的世界。这位前医生被卷入治疗和隐藏一名受伤的抵抗战士的事件,这起事件暴露了他的公寓楼的一个横截面:一个警惕的孩子,一对争吵不休的已婚夫妇,一个受惊的老妇人,一个戴着角框眼镜的狡猾的告密者。
作为捷克新浪潮电影的杰作,它既显得杂乱无章,又很清晰,扣人心弦,就像一场发烧时做的梦。导演布雷克使用静态的、不对称的构图——墙上的晾衣架,被窗户框住的烟囱来进行过渡,这让人想起小津安二郎的做法,但影片的情绪如此紧张,让你的毛骨悚然,你的神经被多余的、刺耳的配乐所缠绕。
在经历了如此巨大的创伤之后,社会会发生什么?我们可以在赫尔穆特·科依特纳的《黑色红灯区》(1961)中找到答案,这部影片生动而尖锐地描绘了战后的德国生活,其灵魂中死气沉沉的犬儒主义因美国空军基地的存在而得到高额的救济。
《黑色红灯区》
放荡的当地人争先恐后地从富有的占领者那里抢夺一切,同时向他们输送酒和妓女。其他人则投身于征服者的命运,嫁给了军队住宅区普通的安全保障员。赫尔穆特·威尔特饰演参与黑市走私的卡车司机罗伯特富有魅力和阳刚之气,但又很复杂。
一次偶然的邂逅使他与英加(英格玛·蔡斯伯格饰)重聚,英加曾是某人的情人,现在是一名美国军官的妻子。罗伯特看起来冷酷无情,投机取巧,但他怀有一种诗意的怀旧之情,他的心中怀念的是一个乡村简朴的失落世界:乡村教堂和坚果蛋糕,人们在山间小溪中游泳。
他磨损的浪漫主义出现在一系列令人震惊的丑陋事件中,从随意的种族主义和反犹太主义的揭露到暴力事故和恶性打斗。用来掩埋许多错误证据的砾石坑(后来它将成为美国战斗机的发射跑道)直截了当地表明了记忆和生命本身的廉价。
安杰伊·瓦伊达的《灰烬与钻石》(1958)中也同样出现了一个毫不含糊但有力的形象:一个倒挂在废墟教堂里的十字架。这部电影以欧洲第二次世界大战最后一天的下午作为开场,并持续到随后的晚上。电影里有醉醺醺的狂欢,但没有真正让人感到胜利或解脱的感觉。像波兰本土军士兵马契克(兹比格涅夫·齐布尔斯基饰)这样的年轻人已经有太多从死亡边缘存活的经历,他们已经在与苏联支持的共产党人进行一场新的战斗。
《灰烬与钻石》
首先,马契克看起来心情轻松得令人不安,因为他用机关枪打了两个受害者(事实证明,他打错了);瘦长的、孩子气的齐布尔斯基,戴着有色眼镜,蓬乱的头发,看起来就像一个时髦、兴奋的青少年帮派里的成员。
但在这个晚上,随着与金发女郎(夏娃·克尔齐塞夫斯卡饰)随意的调情逐渐变得严肃起来,他暴露出一种对不同生活的卑微的向往,并且怀疑他长久以来遵循的士兵准则以及他的战友们战斗的意义。
他想改变,但真的可能改编吗?这是许多这样的电影都在问的问题:伤疤是否可以愈合?废墟能重建吗?错误能被纠正吗?答案是:也许吧。但别指望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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