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杂记

□宋学镰
　　我爱淘旧书。以前到成都，总要去旧书店淘宝。也许在别人眼里不是宝，在我却是。
　　1980年代出的书，定价几角钱一本，即使随新书行情涨价，也不过翻几倍，一两元钱。比如淘得的上中下三册《中国古典文学史》，七八成新，也就10元多点。要是现在，起码上百元。更主要的是，书店没古典文学史卖，去盐市口新华文轩几次询问，都没有。
　　旧书店里，还有1949年前乃至更早的线装书。前一阵找出一本《韵篁轩遗稿》来翻，虽是线装本，却是“民国”初年刊印，按划分年限，不能算古籍。读旧书的感受，和新书又有不同。除能了解过往一些事，更重要的是能温习旧有的一些情绪。冠之以“更重要”，是因为情绪这东西，并不存在过时一说。心境，或心志的生起，不管什么时候，大略都一样。若是往许多年前推，人之心境情志，说不定比之今人更真切一些。
　　我之所以对《韵篁轩遗稿》感兴趣，是因为第一篇序是我的老乡、彭山人刘绍先所作。刘乃彭山名人，序于丁已春初，即1917年初春。其时，刘绍先在康定任学务局课员，后转川军九师万季玉团任营部书记员。此诗稿序多，有10篇，刘序在第一，足见他的分量。
　　万季玉虽是军人，却“尤善诗”，“挥毫，音节铿锵，直麾唐人壁垒。”《韵篁轩遗稿》，是其先兄万仲衡所作。万仲衡是酉阳一大逸士。酉阳今属重庆，是一山林茂美之地，夏天十分凉爽。那里有一世外桃源，是时下自称世外桃源的任何地方都不能比的。万仲衡就隐居在一个叫龙潭的地方。山秀林美，诗心荡漾，写了不少诗。万季玉一是看重诗，二是为纪念死去的兄长，故刊刻成书，还找了一帮名士作序。
　　刘绍先虽饱读诗书，诗文无数，可在一场谋害他的大火中连同他的万卷藏书一起被烧没了。因时任彭山县长何守仁痛恨恶浊，意欲引入清流，请刘绍先出来竞选参议长，结果被想当参议长的徐芳田唆使其江口党羽纵火谋害。幸有一后门没外扣，刘绍先才得以逃脱。
　　幸运的是，刘绍先尚在付印中的《重修彭山县志》和一部描写康定风情人物故事的长篇小说，被弟子李秉中带去上海，拟请鲁迅帮助准备出版；还有的，就是一些残存的诗稿了。1990年代，以其弟子姜维成为首的几个学人，将残存诗稿整理出来，出了一本《刘绍先诗稿手迹》。
　　偶然看到这篇序，自然十分高兴。此序记叙了刘绍先读逸士万仲衡的诗，想起了30岁时，夏夜乘月，与友人泛舟岷江，“其时暑气欲息，清光大来，遂共举酒相酌，推篷四望，野树团烟，冥朦一白光在水，流波相荡，有如十万金蛇，夭娇腾踯。平盖观钟磬声悠扬轻逸，隐隐唤人。惟时时被山后滩声扰乱，猝不易辨。泛舟既竟，复登岸闲步。”“谈杨万里诗格，诵夕阳不管西山暗。”“门人乃诵万里月夜登金山诗数句。”
　　杨万里是南宋大诗人，月夜登金山，全诗为：“月是小春春未生，节名大雪雪何曾。夕阳不管西山暗，只照东山八九棱。”
　　刘绍先在序中寥寥数语，即将彭山十景之一写得形灵神动，令人向往。尤使我深为触动的，是序后半部分的感慨：“日月不居此景，遂更十年，今日思之，已如尘梦……年来风尘奔走，已无旧时高兴至。不得意时，惟取前人佳什一诵寄意。欲求曩时之常具会心则已难矣。”
　　30岁时，刘绍先心平意静，故能情景交融，诗画禅俱备。10年后，经历辛亥革命的刘绍先，一心忧国忧民，投身世务，不无烦乱。故作此序时，读酉阳逸士万仲衡于隐逸中化出的诗稿，便有了这忆昔抚今的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