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为巜四库全书·竹谱》作序

博物之学，今皆本于西方Natural History，法人布封《自然史》之流裔也，源则亚里士多德《动物学》之类。Natural指一切自然物，又谓本性。西人大航海以来，亚非诸州物产，俱遭囊括，故格物之学大昌。清末各学堂开立课程、编辑教本，则又自西学之传于东瀛者转贩而来，吁可慨焉。慨其于中土此学俱茫然矣！

中土博物，遡自《禹贡》《山海经》；而博物君子如子产等，皆为世所推尊。勒为经典，则有《尔雅》，为我国名学之一大宗。

名学大旨，荀子《正名篇》曰：“刑名从商、爵名从周、文名从礼，散名之加于万物者，则以诸夏之成俗取期；远方异俗之乡，则因之而为通。” 刑名、爵名、文名，别有儒道名法诸家从事；究理散名，则博物君子好之。若其流变，予谓有五：

一曰明其物性，如西人所谓知自然物之本性。

二曰疏其名谓，如《尔雅》《诗经草木虫鱼疏》，训诂疏释其名称。

三曰尽其物用，如《神农本草》之用于药、《救荒本草》《齐民要术》之用于农、《清异录》《记海错》之用于餐。

四曰以状风土，如《水经注》《桂海虞衡志》及各史地方志之记物产以观人情者。

五曰彰华文艺，夫子说诗，云当多识草木鸟兽虫鱼之名也。

凡此各端，分而不歧，往往错综相资。如张华《博物志》，首列山水地理、五方人民。次则人名、文籍、礼乐、服饰、器用等，荀卿所谓文名爵名刑名者也。又次则物性物理、饮食用药、方士服食等。门庭如此，岂仅小说家言或西式博物学所可笼罩耶？

其尤异者，则为艺文化。傥借Natural所谓本性云之，可称艺文性。以物物皆可化为艺文，甚且即为艺术性之存在物也。

今以《四库全书》所收竹谱两种言之。

《竹谱》一卷，《旧唐书》谓晋戴凯之作，载入农家。然其书以四言韵语为之，自注则引据经典及笛赋、笙赋、吴都赋、南郡赋、蜀都赋等为说。读之可悟汉赋之铺陈物状、疏释名相，实即《尔雅》之流而兼于诗者也。此谱则又赋物之体，与农家《神农》《野老》《上农》《任地》及相牛相马等等迥不相侔。

嗣后元朝李衎所作《竹谱》，与农愈远，竟全以文艺论竹矣。内凡《竹谱》《墨竹谱》《竹态谱》《竹品谱》四种十卷，卷各有图，而图皆所以辅画，非征信实证之用。

故卷一《竹谱》实为画竹谱，所言皆画竹而非真竹，图则示其根榦枝叶之画法耳。卷二《墨竹谱》专为绘事而作，更不待言。卷四《竹品谱》复移品诗品词品书品画之例以品竹。南北俱有，宜入图画者为全德品，形状诡怪者为异形品，颜色不同者为异色品，神异非常者为神异品，风出箫篁，靡不可喜。至于似是而非品、有名无实品，夫子笔则笔削则削，竟不入品裁焉。

卷三《竹态谱》尤为馨异。盖汉魏以来，皆以形势论艺文而罕言态，言态者当始于此。态出于形体姿势之餘，若声之有韵也。韵餘于声，裊乎言外，故不可捉搦，惝以声音形势求，则死于句下矣。斯所谓态度，不见于竹，仅见于其疾风、微风、久雨、乍雨、枯、瘁、成竹、半竹、解箨、出笋之间。老嫩粗娟，一样一态。

李衎之后三百年，乃有李渔者，倡言选姿妇人，尤重媚态。曰媚在人身，犹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贝金银之有宝色。故选貌选姿，总不如选态一着之为要。

其言于今颇为世称，不知皆李衎之绪餘也。且李渔以为态自天生，甲有乙无，则其犹是形体间事也；非风行笋箨、雨乱修篁、初月琅玕、向背温凉之生于有意无意之中也。且所论犹是物性，谓物有此故美，尚未能以我观物也，矧及李衎之能以物观物耶？

考其所以如是，则其谱竹，本以助画。尝手摩心追文与可、王摩诘，而后历物观象，以至本源，故能深知其状与态焉。

然志在弘法，颇示筌蹄，规矩终不同于王文。王摩诘雪里芭蕉，不落恒蹊；文与可则胸有成竹、意在笔先。李衎乃于领会态度之顷，尚欲画人严于法度。法度也者，位置、描墨、承染、设色、笼套是也。自画景构图，以至装裱糊浆，靡不详悉。

世间画论，多骛高远，能上达而不能下学，遂令画师落笔迷途。予南北所见画竹名家，或横纸画竿，或由下而上，节节生长。并画竹须自上而下之不知，将李衎所云位置、描墨、承染、设色、笼套等等其何择？法度不精，可为叹息。

此李衎兹谱之不可废也。至《四库提要》所已言者，则不复赘云。

辛丑榖雨龚鹏程序于汉水之湄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台湾师范大学博士，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并在北京、上海、杭州、台北、巴黎、日本、澳门等地举办过书法展。现为美国龚鹏程基金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