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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曾复先生,字俊知,号春晖簃主人,生前系首都医科大学生理学教授,但刘老在京剧音韵、唱念表演、脸谱、史论等方面却有深入的研究,曾出版《京剧脸谱图说》《京剧脸谱大观》《京剧脸谱梦华》《京剧脸谱艺概》《京剧新序》《京剧说苑》《刘曾复京剧文存》等多部著作。2015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又出版了《刘曾复说戏剧本集》,这本《说戏剧本集》和一并公开发行的说戏光盘在挖掘整理濒于失传的如《千秋岭》《太平桥》《困曹府》等京剧传统剧目、展现京剧老生汪、谭、余等不同流派剧目的艺术风貌以及品味京剧“粗糙”文学中的“讲究”等方面均有极大的艺术价值和文献价值。
回忆走过四十年的人生道路,能同刘曾复先生相识并有幸聆听前辈的教诲是我一生中都引为自豪的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然而刘老病逝后,我却没有写过任何怀念老人的文字。其实工作忙只是一个借口,更多是我不想在夜阑人静之际,回忆起脑海深处那十七年来令我无数感动的画面和情景,而使自己陷入更加伤感和怅惘的情绪之中。
弱冠幸识荆
同刘曾复先生相识在1995年9月,当时第二届中国京剧票友节在沈阳举行,刘老与朱家溍、李慧芳、苏移、李筠等前辈应邀来沈参加此次活动。我是在京剧名家李麟童先生的带领下,到宾馆拜见的刘老。当时正在餐厅吃早餐的刘老听了李麟童先生对我的介绍后,立即起身与我握手,之后还不时回身同我说话。用过早餐,刘老又把我让到房间继续聊戏。在回房间的路上,我想搀着刘老,刘老却幽默地对我说:“不用扶我,万一我摔了,再砸了您。”当天我向刘老请教的问题是:已故京剧名家陈大濩先生具有汪派风格的《文昭关》是跟谁学的,余派《法场换子》的源流和余派《鱼肠剑》演法等问题,刘老均毫无保守地一一作答,继而刘老又谈到“十三噫”和谭派《文昭关》的唱法,期间朱家溍先生还不时插话,气氛十分融洽。虽是初次见面,但刘老的热情、谦逊和博闻强记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辞行前,刘老还嘱在座的弟子盛华先生给我写下了他在北京塔院的通讯地址。是年,李麟童先生赴京参加活动,回沈后交给我一盘刘老请他转交送给我的说戏和唱段磁带,这让我由衷地感动,由此也开启了我向刘老求教前后达十七年的历程。
感蒙传家法
当时我向刘老请益的内容集中在京剧余派剧目唱段的唱词和唱法上,请教方式主要靠书信往来,后来随着IP长途电话卡的普及,我又借助IP卡同刘老保持电话联系,而今我清点自己手中保存的刘老回信仍近二十封,至于在十余年间同刘老通话的次数更是无法计算。在我的记忆里同刘老的每次通话,老先生都是那么和蔼慈祥,对我请教的问题刘老从来都是问一答十,从无私藏或保守。我曾向刘老请教余派《鱼肠剑》中的【西皮】“姜太公不仕隐磻溪”一段的唱词唱法,但刘老先首先为我匡正的是该剧“一事无成两鬓斑”唱段里三处与余叔岩唱片不同的唱法,而后刘老又纠正了张伯驹先生在《红毹纪梦诗注》一书中因编辑疏忽而出现的错字(“车迁洛邑”应为“东迁洛邑”),同时强调“渭水河”一句只唱“访贤”而不是“访贤臣”。另外在“东迁洛邑王纲坠,各国诸侯把心离”后面还有“背盟毁约失信义,图霸争强各自为”两句【二六】,之后才接“吴子寿孟立王位,力压诸侯服四夷……”,这段唱的词句考究、唱腔别致,同言菊朋、夏山楼主、谭富英、杨宝森等人的唱法都各不相同,具有很高的艺术性。
1996年我于寒假去北京,专程到塔院刘老的寓所拜访,对我的拜访刘老没有丝毫的不悦,反而在电话中详细地告诉我换乘路线。抵达刘府时,刘老正戴着花镜坐在桌前看《圆音正考》,话题也就从《圆音正考》谈起,起因是刘老对罗常培先生主张以《圆音正考》作为京剧尖团字的标准抱有存疑的态度,继而特意找来《圆音正考》细心研读,发现“中东辙”如“宗”、“中”也分尖团,但这一情况并没在《圆音正考》中体现。说话间,刘老的小女儿刘祖敬阿姨为我沏上一杯龙井茶。我冒昧地表达想向刘老请教京剧唱念原则性的要领,刘老并不推辞,而是根据他总结出的四声、三级韵、擞音和“整”的唱念原则,并结合《断臂说书》中【原板】【散板】【摇板】的唱腔以及念白的具体实例细致地进行了分解和归纳式的讲解。在刘老看来,精练、含蓄、顺溜、适度是北京京剧的风格,这些风格又无一不蕴涵在京剧的唱念之中。刘老说戏不时被打来的电话打断,记得当天老生名家耿其昌就打来电话请询京剧《宫门带》中余派风格李渊【二黄】唱段的唱词,刘老找出一本已泛黄的《京剧汇编》,根据自己加过若干批注的剧本,逐字逐句地把唱词念给其昌先生……尽管此前我已同专业老师学过一些京剧老生的唱念,但刘老这种结合剧目唱念实例归纳谭余唱念原则的科学方法,却让我获益匪浅。运用刘老传授的“梨园家法”(京剧的音韵和唱念原则)使我认识到唱戏唱的不是简谱里的音符,而是唱的字音和字调,更重要的是我可以通过这些原则进行同类的推导并举一反三,进而掌握京剧老生唱念的基本原则及其并非就戏论戏的更加具有规范性的标准和实际操作方法。不能忘记的是此时饭时已到,祖敬阿姨又端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笑着对我说“过节了,喝碗腊八粥吧!”
愧与虫言冰
1998年夏,我再次到北京拜见刘老。我又向刘老请教了京剧老生子午相、台步、云手、起霸的步骤和要领以及《探母》《群英会》等戏的身段,刘老均一一予以了讲解和示范。刘老始终强调“腰”在一切身段动作中的重要性,此外刘老示范的台步是以腰带动身体的转动直着踢出脚步,没有明显“撇胯”的步骤。多年后,我见到贯大元先生示范走台步的影像资料,贯先生同刘老走台步的要求几乎完全一致。刘老在《探母》杨延辉见孟金榜一场“拉下”的身段也甚为别致,倒手极为讲究。刘老在《群英会·藏书》鲁肃的下场走得也是落落大方,并无惊恐万状的表演,非常符合鲁肃的身份。刘老还拿着一根家里的电镀钢棍,在楼下花园为我示范了《战太平》的“枪下场”和《定军山》的“大刀花下场”,刘老的“串腕”特别溜。用刘老的话说:“练一个云手、一个起霸,再学一个‘小五套’,一个枪下场、一个刀下场,台上的东西,一看就明白!”遗憾的是时至今日,我也没学成“小五套”,刘老“耍下场”的示范对我来说仍不啻于对牛弹琴、与夏虫语冰,但我不能忘记的是刘老在84岁高龄时为我做的所有示范,而今想来真是万分愧对前辈的一片苦心。
无尘心迹铭
同样是在1998年,突发奇想的我想请刘老为我的书房起一个名字,一来抒寄心志,二来也是一种纪念,尽管当时我还没有独立的书房。我在信中同刘老表达了自己想法,刘老同样没有推辞,而是经过长时间的思考选择了“无尘”二字,并用“芸窗”一词指代书房,继而再以倒置的方式把我的书房定名为“芸窗无尘”,亲笔书写了横幅用挂号信寄给我。在信中刘老还自谦地说“写得很坏,无笔无墨也不练字,眼镜(睛)也不成了,留作纪念吧,这种字是不能用的。”虽然刘老满足了我附庸风雅的虚荣,但我那时对“无尘”的含义尚无法完全理解。后来又向刘老请教,刘老耐心地对我说,无尘是指不染世俗、尘埃。继而又说,现在咱们国家不是要“入世”(指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吗?我希望你能“出世”。这才让我懂得刘老取名“芸窗无尘”的真正用意,在感激的同时,我在心中也努力奉行着刘老对我的期望,一直到今天。
世事渡沧桑
我不否认有幸向刘老请益京剧唱念和表演艺术,是我这个年龄段“外地小孩”里的一种偏得,我向刘老学习京剧也是快乐而充实的。纵然我钟爱京剧近乎痴迷,尽管我梦想要做一名戏曲理论研究者,但这种执念却在毕业后的八年间始终没能如愿。那段时间里,我经常写些有关京剧的文章投寄给报刊,此间更少不了向刘老请教。那时我曾向刘老请教过杨小楼的“武戏文唱”及其在《战冀州》“摔城”的走法,杨小楼在《战冀州》唱片中未及灌录哭妻和哭子的唱词,《三岔口》的原始演法及其流变,还有马鞭上穗子的演进过程……刘老则一如既往地予以解答。尽管写作和求教充满快乐,但理想与现实间的困惑、彷徨却无时不在困扰着我。让我难以忘怀的是除了教我学戏、聊戏里戏外的道理,刘老在我人生低谷的那段时间里还给予了我深深的理解与支持。他一方面不断向我询问近期的生活情况,另一方面又不断地劝慰、开导我,不要着急,多积淀,耐心地等待,寻找机会。刘老还反复对我讲,爱迪生发明了电灯、贝尔发明了电话……他们的发明推动了全人类的文明进步,今天我们都在享用着全人类文明带来的便利,而我们个人对全人类的贡献又是微不足道的。我知道刘老这样说是为了让我把心态放平和。
箴言寄流萍
在我步入“而立”之际,因感慨逝去的青春,我想把自己20岁至30岁间发表、撰写过的文章刊印成册,记录下十年来自己走过的足迹。我把这本小册子取名为《无尘留痕》,此时我请老人为这本《无尘留痕》留下一点纪念。刘老了解后,选择《文心雕龙·序志》中“生也有涯,无涯惟智。逐物实难,凭性良易。傲岸泉石,咀嚼文义,文果载心,余心有寄”一段话抄录给我作为纪念,最终还为我亲笔题写了《无尘留痕》的书名。
2007年5月,我有幸受邀参加傅谨教授主持的“京剧与中国文化传统——第二届京剧学国际学术研讨会”,因而来到阔别九年的北京。会后我专程看望刘老,九年未见,刘老和我都颇为感慨。当时刘老除对我谈了许多自己的人生经历与经验,还鼓励我乐观豁达地面对生活,并坚定地对我说:“人——拼到最后,拼的是自己的本事。”这年年底,我考入辽宁省艺术研究所(今辽宁省文化艺术研究院),终于从事上了八年来为之苦苦追求的戏曲研究工作。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刘老后,他非常高兴,还教给我在工作中应当注意的很多问题。
走上戏曲研究的工作岗位后,我有了更多进京的机会,只要进京,我必去看望刘老。在工作和学习上遇到困难,我也总是想到向刘老请教。除在工作、学习上的指导,刘老对我的生活也极为关心,时时给予我在家庭生活中方方面面的指导,以至于像餐后漱口这样细致入微的生活常识,都是我从刘老那里学来的。刘老对我的教导不仅限于京剧,他在做人、做事等方面也在不同阶段给予过我太多的关怀与帮助。回想自己从19岁到36岁向刘老请益的人生阶段,大抵也是“三观”逐渐形成的阶段,可以说,刘老是对我“三观”形成并确立人生追求起到过重要影响的一位前辈学者。
壬辰驾鹤行
从2011年下半年开始,刘老接听电话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听友人说,刘老因食道狭窄做了食道支架手术,为此我还很高兴,认为98岁高龄的刘老又有惊无险地闯过了一关,但后来我听常立胜先生说,刘老已开始接受血液透析,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我的心头。2012年6月26日,我赴京参加戏曲学院的毕业典礼,当晚接到吴焕的电话:“刘老快不行了……”,料理完手边的事,我忙赶到友谊医院,见到了病床上已进入弥留状态的刘老。那一刻我很难过,又不知该怎样宽慰几位阿姨……次日上午,陈超告我刘老已于6月27日7:25分安详地走了,刘老的遗体告别定于7月1日在友谊医院举行,于是我改签了延期的返程票,于当日一早与师弟柳峰到友谊医院,送刘老最后一程……
扪心自问,我既不是名门之后,又非门里出身的行内子弟,更不是刘老的亲戚抑或芳邻,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刘老从未因我身份的平凡与普通、处境的波折与坎坷而改变对我的态度,而是始终如一地以春风化雨般至亲至近的长者之风,对待我这个求教的晚辈。事实上,得益于刘老教诲的青年不计其数,是怎样的情怀和胸襟让刘老对他眼中的“青年人”格外关心和照顾,直到读了恩师马明捷先生《大学者,古君子——怀念顾颉刚先生》一文后,我才渐渐悟出一个道理,我想刘老毫无保留地同我谈戏,也许和当年顾颉刚先生与刚大学毕业的马明捷老师谈戏的想法很接近。也许在刘老的眼中,那些登门求教的青年人并没什么职业、身份和地位上的差别;也许他老人家觉得同这些喜欢京剧、酷爱民族传统文化的青年人坐在一起,轻松而愉快地回忆他见过的名角儿们的精湛技艺,聊聊人生和唱戏、听戏的学问,让这些青年人增长些见识,在“文果载心,余心有寄”和“入世不染尘”的“无尘”心态中,更加理性地看待人生、认知京剧的魅力与价值,使京剧“因陋就简、以假作真、约定俗成、发人深省”的共性特征在未来得到延续和传播,是一件很正式、挺有意义的事。刘老引导、提携青年后辈的这份情谊、这份胸怀,始终激励着我前行,从来不敢忘却……
梦回泪伴嘤
2016年春节过后的一个冬夜,我忽然在梦中见到了刘老——那是一个华灯初上的秋日黄昏,我又来到塔院刘老的寓所,刘老依然端坐在自己狭小的房间里,见我到访表现得很高兴,言谈话语间无一不是当年的景象,梦里同刘老交谈的那一刻我还在心里想:刘老不是已经去世了么?当我从梦中醒来时,发觉眼角尚有一滴未干的泪珠……谨将事后写成的一首小诗抄录于此,藉此怀念令我敬重和景仰的前辈学者——刘曾复先生。
《梦访春晖簃怀俊知先生》
弱冠幸识荆,春晖品香茗。感蒙传家法,愧与虫言冰。
悠悠烟水阔,无尘心迹铭。世事渡沧桑,箴言寄流萍。
盘桓十七载,壬辰驾鹤行。忽访日已暮,对坐灯尚明。
谈笑情自若,尊仪喜不惊。答间犹惶惑,梦回泪伴嘤。
2017年国庆长假写成并改讫于沈水北畔芸窗无尘
(《中国戏剧》201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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