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程疯子的博客》)
老话讲“千斤念白四两唱”,是说念白的地位非常重要。在一出戏里,念白的地方大致要比唱的地方多;另一方面,论起唱,总还有胡琴帮衬着,但是念白可就得全靠演员自个了。四大名旦在念白方面均有很高的造诣,其中尤以程派更见特色。
程派念白,一是符合人物要求;二是抑扬顿挫,韵律优美。近观活跃于京剧舞台上的青年演员们,唱、做、舞先不提,就单一个“念”字,实在不尽人意。如果说唱做方面他们还能得程先生十之其一的话,念的方面,简直是连点儿影子也找不到。因此以举例说明的从如下四个方面分析。分别是:人物、结构、韵律、四声。
十戏九不同,首要体现在人物身份的不同。拿三出情节相当的戏妻戏做比较:分别是《武家坡》、《汾河湾》、《桑园会》。《武家坡》之王宝钏,是相府千金出身,行动举止端庄严肃;《汾河湾》之柳迎春,则是富裕人家出身的小姐,同时还是一位十七岁男孩的母亲;《桑园会》中的罗敷,是出身于小门小户的普通女子,而且家中还有婆婆,所以举凡出头露面办理外交的事,大概不劳她自出面,因此她的身份与性格,应是小户人家女儿的羞涩拘谨,但又深明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礼教。
王宝钏导板后出场就是一段大慢板,为她的身份所了最佳注脚。她与薛平贵分别十八年,突然听说来了夫君的书信,但并不把急切之心表现出来,而是一望两望,先打量来人,再假装剜菜但等对方答话。她在与军爷应对之间,更是庄重严谨,语态平稳(语意却显犀利),哪怕是争执过程中的步步相逼,也处处体现着那种源于相府小姐出身的身份自信。
程先生与杨宝森先生在1957年合录的这出戏中,程先生可谓把这种身份表现的淋漓尽致。举一小段例子:当薛唱完“他道说长安城有一个王氏宝钏”的时候,王宝钏很生气,拿出相府千金的身份呵斥“住了”,这个“住了”程先生念得简节有力,与胡琴扫尾的几个单音融合到一起,可谓掷地有声;但到了“将大嫂卖与当军的人”时,她却显得态度自然,不过冷冷地问薛平贵:“这当军人又是哪个”。为什么说到她的名字她会生气,而说卖了她,反而镇定自若?我想,这就是人物身份的不同。相府千金的名讳被人提起,基于她这种出身的礼教好恶标准,自然会生气;但说到卖她的时候,以她相府小姐的处变不惊,并不真的相信,或只当这位军爷是在继续调戏她,所以又自然而然地拿出相府小姐的款来,简直是语带讥讽地反问薛这个当军人“又是哪个”。程先生在念“又是哪个”这几个字的时候,在“个”的尾音上加了个下挫的小装饰音。正是这个装饰音,令这句念白加载了浓厚的角色情绪,表达了诸如“你胡说”“我不信”这样的话外音。
王宝钏从不信到信,转变的地方是听完薛说的“到至前村,找来三老四少云云”——如果不是真的,他怎么敢去找人做证对质呢?所以当王宝钏念“此话当真”,就显得将信将疑,信之八九了。再至“果然?”,实际上她已经完全相信了(注意:这个地方并非是王宝钏尚将信将疑的重复询问),因此在“然”之上拖长音以表现她的失望、悲愤之情。
再举个例子,同样是“远”这个字,在打哑谜的时候有这个字“有道是这远——?”;在呵斥薛平贵的时候也有这个字“站远些”。前一个“远”字,程先生念法是以声表意,拖长了念;后一个“远”字,表现的则是源自相府的庄重与威严,程先生处理的几乎是一字一顿,简节有力。
比较王宝钏,柳迎春的阶级成份就低多了,她是富家女儿,至关重要的是,她还养着一个儿子。我们可以设想,柳迎春抚养儿子成人,几乎是又当爹又当妈,在内持家辛苦,在外多少也得办理外交,所以她在与陌生人应对时并不太过持重,而与丈夫的情感交流也如市井夫妇一般更加直接。真是因为这样的身份,同样是听说丈夫有书信到来,王宝钏想的是“哎呀,且住。想我夫妻分别一十八载,今日才有书信回来,本当向前接取,怎奈这身上褴褛”,而柳氏则喜笑颜开地说:“哎呀,想我夫妻分别多年,今日才有信儿带回,此事真正可喜啊。待我对他实说了吧。”。比较王宝钏,我们可以发现程先生对这个人物的处理,更加注重生活化的情趣,语态轻松活泼,白口的尺寸也相较王宝钏要更紧一些。比如“薛郎,方才是我的不是了啊”“你你气死我耶”“与你耍笑着玩呢”等句,天然而成,绝不拿捏。到了“这穿鞋的人儿比你可强的多呀!”“”哎呀呀,嫌我做出这样丑事不用你来杀,待我自尽了吧”等逗薛仁贵的话,甚至是娇语莺声,毕显儿女情态。
另外,同样一出戏同样这个人物,柳迎春的身份有三个层次的变化。出场的时候,她的身份是薛丁山的母亲,因此无论是打引子、定场诗,还是教训儿子的口吻,处处要显示出母亲的慈爱与威严。比如“小小年纪出此懒惰之言,为娘有几句言语,你且听了”这句,沉稳、缓慢、坚定,抑扬顿挫,语态也显得不容置疑,唯我是尊;第二身份则是在窑外,她遇到的是陌生人,比较王宝钏固然不必太过持重,但毕竟还在外人面前,多少得拿捏一点;第三是与薛仁贵在窑中相会的情形,她的身份是久别丈夫的妻子,所以说起话来,几乎是无拘无束的夫妻情话。
罗敷与王、柳二人出身均不相同,小门小户但家有尊长,恪守礼教(正是这样的身份和性格,使得她在陌上虽仅受到了几句调戏回得家中就要自尽)。遗憾的是,这出戏我们今天仅存有程先生的唱段录音,念白方面没有个例以说明。但是我们一样可以断定:在与秋胡应对之中,她总是低眉敛目、举止拘谨,念白不宜太过抑扬顿挫、四平八稳。但她同样听说有夫君到来,可以语气急切,但不能理直气壮。
关于人物的分析,身份之外,则是性格与剧情发展。
任何风格流派,任何程式技巧,任何场次调度,均应服务于剧情,这是京剧的一般性要求。倘若不对剧情作出必要分析,处处薛湘灵,句句王宝钏,就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一道汤。程砚秋先生曾对《武家坡》《六月雪》中三个“有劳”作出过精辟比较分析。《武家坡》的“有劳了”,剧情对人物的情绪要求是兴奋、急切,因而念得响亮、欢快;《六月雪。坐监》的“有劳婆婆”,剧情对人物的情绪人求是怜惜年老的婆婆风烛残年却不得不终老一生,因而念得低沉、悲痛、难舍;《六月雪。法场》的“有劳了”,剧情对人物的要求是窦娥历经大游四街后,筋疲力尽却要面对死亡,又自惦念老亲,因而念得软弱、无力、哀伤。
《三堂会审》中的苏三与《审头刺汤》中的雪艳,均要对薄公堂。苏三是要力争在公堂上获得求生的机会,雪艳则是抱定了为夫报仇的必死信念。因此,苏三的情绪表现的是急昂与热切,雪艳则是沉着与冷静。《六月雪》中,窦娥见到禁妈妈后第一句问话:“妈妈在上,窦娥有礼”,“妈妈”两字,是升调(有点象阳平字高念),而到了叫板“妈妈容禀”的“妈妈”时候,却是降调(有点象去声字高念)。这是因为,窦娥刚一进门的问话,具有疑问性质,就好象:“我来了,您叫我什么事”?而后一个则是长叹一声,准备诉说情由了。这很象是我们在生活中,比如在大街上见了一个人,说:“老王,哪儿去?”这个“老王”是上挑的音;聊一会儿,要对老王说件不幸的事了,便长叹一声:“唉,老王,是这么档子事。。。”,这个“老王”就是下滑音。
《青霜剑》第九场,即姚妈妈上门说媒一场,申雪贞的念白更是随着剧情的发展有着复杂的变化。限于篇幅,不再论述,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自己欣赏揣摩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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