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和利，只能是事业的“副产品”——吴孟超曾这样说

2021年5月22日13点05分，一代医界传奇、中国科学院院士、有“中国肝胆外科之父”之称的吴孟超病逝，享年99岁。
从1940年18岁时自马来西亚回国，1949年同济大学毕业后一直在第二军医大学工作，到2019年1月14日正式宣布退休，吴孟超的从医生涯，长达70个年头。在退休仪式上，他还郑重表态：“只要病人需要，我随时可以投入战斗！”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医之大者，为国为民，为病为患。
这是一位中国医生的70年：
从1950年代起，吴孟超逐步摸索并创立了肝脏外科的关键理论和技术体系，创建了世界上规模最大的肝脏疾病研究和诊疗中心，培养了大批高层次专业人才。他推动了中国肝胆事业的从无到有，从有到精，被誉为“中国肝胆外科之父”。
2005年，吴孟超获得年度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
2011年度“感动中国”节目在颁奖词中这样评价吴孟超：手中一把刀，游刃肝胆，依然精准；心中一团火，守着誓言，从未熄灭。他是不知疲倦的老马，要把病人一个一个驮过河。
2018年，吴孟超应邀做客央视《朗读者》，读了张晓风《念你们的名字》：“孩子们，这世界上不缺专家，不缺权威，缺的是一个‘人’，一个肯把自己给出去的人。”
而吴孟超，正是这样“一个肯把自己给出去的人”。
2012年7月，晨报记者孙立梅曾对吴孟超做过一次人物专访。在这次采访最后，孙立梅问吴老：百年之后，希望别人怎么来评价自己？吴孟超的回答非常简单：一句话就行了：他不是个坏人，是个好人。
我们将访谈内容摘录如下，作为向吴老的致敬和送别。吴老，走好！

中国最早提出医德思想的“药王”孙思邈，对“大医”的定义是：“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

大概意思是说，不论病人的贵贱贫富，医生都应一视同仁，以解除病人的痛苦为唯一职责。他的著述取名《千金方》，因为“人命至重，有贵千金”。

关于吴孟超，一个很有名的故事是：2005年，他被推荐参评国家最高科技奖，上级派人考核，确定第二天上午和他谈话。机关于是取消了他原定的手术，吴孟超得知后，坚持手术不能推迟。第二天下午谈话时，考核组的成员问了一句：上午到底是给谁动手术啊？吴孟超回答：一个河南的农民，病得很重，家里又穷，乡亲们凑了钱才来上海的，多住一天院，对他们都是负担，病人就多痛苦一天。

■亲切地搂着老伴

他说：名和利都是好的，但它们只能作为我事业的副产品。

首先从医生角度，优化医患关系

记：吴老，您是一位名医，又是医院的院长，您怎么看待当下的医患矛盾？

吴：过去医生的社会地位很高，很受尊敬，病人也不会提什么意见，现在出现的这些，病人到医院去闹的，捅死医生护士的，都是过去没见过的情况。我自己总结了一下，现在医患关系紧张，有这么几方面的原因。

首先是医生方面。现在经济发展了，大家都知道钱的重要，医生也一样。名星唱一首歌能拿几十万，医生开一个刀，才拿多少钱？老一辈的医生还好点，把底线看得比较重。年轻一辈的医生，要买房子，要养家养孩子，就想多赚钱，快赚钱，就会使用一些不正当的手段。比较明显的是红包问题，病人不送红包，就敷衍了事；送了红包，就给他好好看病，态度也很亲切。还有一个很受争议的用药问题，药商找医生给推销药品，很多药都是很贵的，医生把药开给病人，自己赚回扣，增加了病人负担。

其次是病人方面。病人不懂高深的医学知识，认为我花了钱，医生就得负责给我治好。他不知道现在的医学技术还没那么发达，比如有时手术是做好了，但是不能百分百排除并发症，这时候病人就着急了，告医生，甚至拿刀去捅。

第三个是社会方面，医闹的问题，也会加剧医患矛盾。

记：您的一个惯例是，每年大年初一不休息，带着医院管理人员到病房给病人拜年。

吴：过年了，有的病人还没恢复，有的还在等开刀，不能回家团聚。这时候医院领导带着医生护士拜年，对病人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安慰，还可以有效减轻医患矛盾。如果医生全心全意为病人服务，病人是能感觉出来的。这就跟两个人谈恋爱一样，你对我不好，我怎么会对你好呢，然后两个人就闹矛盾了，就离婚了。只有两个人同心协力，互相谅解，才能白头偕老，医生跟病人的关系也是这样。

医患矛盾的三个原因，站在医务工作者的立场，我能够缓解的就是第一个，在我们局部应该强调这个。其他的两个，得到政府、社会去解决。我也给卫生部领导提过建议：第一，要提高医生待遇；第二，媒体在医疗宣传上要稳定一点，谨慎一点。现在网络上真真假假的事情太多了，媒体不能乱凑热闹，追求轰动效应。

做手术是最令人开心的事情

记：您今年91岁，还在坚持上手术台，会觉得辛苦吗？

吴：不会啊。正相反，做手术让我非常开心。一个很困难的手术做好了下来，整个人心情舒畅。我说别的大的事情我做不了，我手术只要还能做，就要坚持做下去。第一这是为病人服务，解决了他们的问题。第二，给年轻的医生做个示范，带出一个技术过硬的团队。第三，锻炼了我自己的头脑和手。第四，让我心情舒畅，还可以长寿。

■两台手术之间休息,他孩童般看着自己的双脚

记：除了做手术，您平时还有什么兴趣爱好？

吴：我喜欢看电视剧，你们想不到吧。我喜欢看抗战的、战争的、侦探的电视剧，不喜欢跳跳闹闹的那些。这个跟我自己的经历有关系，看电视的时候可以回忆一下过去，还可以开动脑子。我现在看的是《神枪》。（《潜伏》看过吗？）也看过，挺不错。

记：您看起来特别年轻，我想请教一下您的养生之道，比如吃什么补品吗？

吴：养生啊，很简单，我告诉你五句话。第一，心态要平衡。要乐观，不要一天到晚考虑那些不好的事情。第二，脑子要常用。多看书，多动动脑筋，要不然容易脑痴呆，毕竟年纪上去了嘛。第三，手脚要常动。不要老坐着不动，时间长了就真不能动了。第四点很重要，要管住嘴巴。吃饭吃个八成饱，不要贪食一样东西，样样都得吃一点，吃饭要清淡，不要太咸太甜太油腻，烟酒少来。第五，要定期查体。做到早期发现，早期治疗。45岁以前，一年查一次；45岁之后，半年查一次。怎么样，做到这五点不难吧？我从来不吃那些补品。

记：其他都不难，但您说到第四点的时候，我有点不好意思了。

吴：管住嘴巴，这个是最难的了。像我做肝胆治疗，已经做到世界领先水平了，但解决问题没有？还没有。中国的发病率并没有降低，相反是越来越高了。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生活方式有问题。现在人们有钱了，吃东西不注意，胖子越来越多，脂肪肝、高血压、糖尿病、心血管毛病，都出来了，而且越来越年轻化。我最近做的几例手术，病人才二十几岁，有的才19岁就得肝癌了，这在过去是很少见的。你说多可惜啊。

名和利是好东西，但只是副产品

记：您获得过国家最高荣誉，也捐出过数以百万计的奖金，请问在您这个年龄，怎么看待名与利？

吴：名和利啊？这两样都是好东西，得到了，当然会很高兴，说明领导上的支持，同志们的帮助，还有自己的努力。但对我这个人来说，这些不是最重要的，我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事业上。我这一辈子走过来，就是为了治疗肝癌，因为这是一个多发于我国的恶性肿瘤，有一半以上的肝癌患者在中国。我现在九十岁了，我还能做多长时间？就算活到一百岁，也不过剩下十年时间，凭我一个人，一双手，做个不停，又能救得了几个病人？这是自然规律，谁也违反不了。但我现在还是要努力工作，一方面搭建好平台，我们在安亭的新院区已经开工了，国家肝癌科学中心也建在那里；另一方面就是培养人才，现在我们医院很多年轻医生都是我的学生，他们会把我的事业继续下去。

一个人只要努力工作，追求事业，名和利，会是你的事业的副产品。你不用刻意去要，它们自己就会来找你。退一步说，就算没有名利，你做出成绩来了，你照样高兴。但不能把这个顺序给颠倒过来，你如果一门心思想着去追逐名利，把路走歪了，那事业是不会主动上门来找你的，到最后你恐怕还是会失望。

记：如果请您给现在年轻人的工作和生活提一点建议，您会怎么说？

吴：我想告诉年轻人，我们的寿命还是有限的，时间还是很短的，为国家、为社会出点力，做点事情，这是应该的。所以要努力学习，努力工作，把自己的身体保护好。另外呢，要多做好事，不要做坏事。

记：非常冒昧，但我还是要问您这个问题：百年之后，您希望别人怎么来评价您？

吴：我希望人家怎么评价我？将来走了就走了呗，人家能够记住就记住，忘记了也没关系。我希望人家评价我，一句话就行了：他不是个坏人，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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