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明：《封神演义》里的哪吒

明代《三教源流搜神大全》有“那吒太子”一条，总结了此前的哪吒神话，并为后来的《封神演义》里的哪吒故事提供了蓝本，其间言：

《三教源流搜神大全》

那吒本是玉皇驾下大罗仙，身长六丈，首带金轮，三头九眼八臂，口吐青云，足踏盘石，手持法律，大噉一声，云降雨从，乾坤烁动。

因世间多魔王，玉帝命降凡，以故托胎于托塔天王李靖。母素知夫人，生下长子军吒，次木吒，帅三胎那吒。

生五日化身浴于东海，脚踏水晶殿，翻身直上宝塔宫。龙王以踏殿故，怒而索战。帅时七日，即能战杀九龙。老龙无奈何而哀帝，帅知之，截战于天门之下而龙死焉。不意时上帝坛，手搭如来弓箭，射死石记娘娘之子，而石记兴兵。帅取父坛降魔杵，西战而戮之。父以石记为诸魔之领袖，怒其杀之，以惹诸魔之兵也。帅遂割肉刻骨还父，而抱真灵求全于世尊之侧。

世尊亦以其能降魔故，遂折荷菱为骨、藕为肉、丝为筋、叶为衣而生之。授以法轮密旨，亲受木长子三字，遂能大能小、透河入海、移星转斗。吓一声，天颓地塌；呵一气，金光罩世；鍗一响，龙顺虎从；枪一拨，乾旋坤转；绣球丢起，山崩海裂。

故诸魔若牛魔王、狮子魔王、大象魔王、马头魔王、吞世界魔王、鬼子母魔王、九头魔王、多利魔王、番天魔王、五百夜叉、七十二火鸦，尽为所降。以至于击赤猴、降孽龙，盖魔有尽而帅之灵通广大、变化无穷。故灵山会上，以为通天太师、威灵显赫大将军。玉帝即封为三十六员第一总领，使天帅之领袖，永镇天门也。

《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哪吒画像

《封神演义》中的托身李靖之家、闹东海、杀石矶娘娘、现莲花化身都从此篇而来，连带李靖的三个儿子名为金吒、木吒、哪吒，也是从此篇来的。

“金吒”的名字是小说家言，没有什么依据，但是“军吒”即军吒唎，见《道法会元》，又名“军荼利”，即密教五大明王之一，《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将他作为哪吒的长兄。

“木吒”当出自木叉，《宋高僧传》中记载他是僧伽的徒弟，而僧伽即是观音的化身，僧伽的三个弟子即惠岸、惠俨、木叉，并不如《西游记》中所说木叉即惠岸，而《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则将之改名为“木吒”，为哪吒的次兄，凡此种种都为《封神演义》沿用。

不过其中有一点比较重要的改动，即《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称哪吒为玉帝驾前将军转世，而《封神演义》则称其为灵珠子转世。

相较而言，玉帝驾前将军更具有道教特征，而灵珠子转世则更有佛教特征，这种改动其实并没有在小说中产生推动作用或于其它情节产生联动作用，反而与《封神演义》主体的道教语境并不相符。

连环画《哪吒闹东海》

这又为哪吒的故事是后插入《封神演义》里的增添了一条证据，而且我们可以进一步推论，加入《封神演义》前的哪吒故事并非道教，而是佛教的故事。

除了“哪吒太子”一条之外，《封神演义》中所借鉴的还有“太岁殷元帅”一条。

按《史记》，王后乃九侯之女，“九”即“仇”字，本不应该姓姜。《三教源流搜神大全》记载殷郊“母皇后姜氏”，《列国志传》便吸收这一说法，使其姓姜，而《封神演义》则继续了这一说法。

《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记殷郊生为肉球，一方面是因为殷郊为太岁神，太岁即是肉球状的东西。《吕氏春秋·贵因》：“武王曰：‘将以甲子至殷郊’”，殷郊的本意是殷都的郊外，甲子即甲子日，后人以殷郊为人名，然而值年本自甲子始，于是殷郊便成了值年的太岁神。

《群力除殷郊》

另一方面乃是断绝其与纣王的关系，使其获得神性伐纣而不必囿于伦理。其受牛马保护是后稷的事情——后稷之母名为姜嫄，刚好为姜氏。水濂洞后来被《西游记》中孙悟空的故事吸收，收贙神、鸦将即《封神演义》中收温良、马善的先声。

在《武王伐纣平话》中，殷交已是太岁神，而明初《道法会元》已经将殷郊作为道教神祗，卷二百四十六将之视为“天心地司大法”的主帅，记载其“丫髻，青面，孩儿相，项带九骷髅，额带一骷髅，躲体，风带红裙，跣足，右手黄钺，左手执金钟”，已经有“青面”。

而卷二百四十七则有“北帝地司殷元帅秘法”，记载殷郊“青面青身，金冠，朱发，绯抱皂缘，绞扎腰间，上左手托日，右手托月，下右手钺斧，下左手金钟，项上悬挂十二骷髅，自午方五色云中至”，则其为四臂四手，已经与《封神演义》中“三头六臂，青面獠牙”[1]的形象比较接近。

但在《封神演义》中生为肉球的并非是殷郊而是哪吒，这或许是因为《三教源流搜神大全》称殷郊又名“法名金叮呶，正名唫哪吒”，使他的故事与哪吒有了一定关联。

殷郊

在《封神演义》中，哪吒与殷郊均为三头，只不过殷郊六臂、哪吒八臂而已。哪吒六臂或八臂是早有成说的，除了前引“三头六臂擎天地，忿怒哪吒扑帝钟”之外，尚有“忽若忿怒哪吒，现三头六臂”[2]、“哪吒八臂空惆怅，夜夜三更白昼行”[3]、“八臂哪吒冷眼窥”[4]等。

但在《封神演义》中因为哪吒出世之时只有两臂，因此作者不得不在哪吒现莲花化身的时候让太乙真人送给他一个豹皮囊。

除了形象上的相似，哪吒继承了殷郊的弑父属性，在《平话》里殷交的叛父与其母被杀之间有十年的间隙，而在《封神演义》中哪吒自出生到闹东海也整整带过了七年的时间。

殷郊在《封神演义》中已受申公豹挑唆助纣伐周，因而另一弑父者哪吒便将其事迹取代，所以也生于球——断绝和父精母血的关系，而哪吒“剔肉还父、析骨还母”正与其生于肉球相印证。

除此而外，哪吒的形象还借鉴了《西游记》中的红孩儿形象，《封神演义》中文殊广法天尊取遁龙桩遁住哪吒就是对《西游记》中观音降服红孩儿的仿效，而《封神演义》中哪吒的火尖枪据黄永年先生的意思，就是从《西游记》中红孩儿的火尖枪来的[5]。

《封神真形图》中哪吒画像

清代《封神真形图》中就将观音降服红孩儿时手足、脖颈的金箍送给了哪吒，并且将哪吒称为“善才童子”，更可见哪吒对红孩儿形象的沿袭情况，至于其风火轮和金砖，李亦辉先生认为是沿用了《南游记》中的华光或《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的灵官马元帅的形象[6]。

《封神演义》对于《三教源流搜神大全》的改造，最关键的在于哪吒之死，《封神演义》中哪吒死于“水淹陈塘关”而非为石矶娘娘之死负责。一方面是为了淡化石矶娘娘“诸魔之领袖”的地位，此处“诸魔之领袖”与前文的轩辕坟三妖与后文的阐截两教之争都会有矛盾，为了适应于《封神演义》的文本，不得不做此改动，而石矶娘娘的儿子变为了徒弟，也是为了适应于《封神演义》整体文本的去欲精神的。

另一方面《封神演义》的作者将哪吒之死定位为为民众牺牲，淡化了哪吒的作恶情节，增加了儒家思想中舍生取义的倾向，这与其叙述哪吒杀身是为了“孝心”是一致的。

尤为令人玩味的是，萧登福先生发现《封神演义》里哪吒故事的讲述地点都和四川有关，翠屏山、乾元山金光洞、石矶山、陈塘关等无一不在四川[7]，而二郎神的故事亦在四川，赵昱斩蛟和哪吒杀敖丙尤其有相似之处。

翠屏山哪吒洞

至于哪吒在翠屏山显圣，显圣前自我分尸，而《水浒传》中的潘巧云亦在蓟县的翠屏山被分尸，其间是巧合还是因字同而致此，便无从分析了。

注释：

[1] 《封神演义》第六十三回。

[2] 宋•重显颂古克勤评唱：《佛果圜悟师碧巌录》卷九。

[3] 宋•文素编：《如净和语录》卷下。

[4] 《博灯录·卷十二·襄州石门元易师》。

[5] 黄永年：《今本<西游记>袭用<封神演义>说辩证》，黄永年《文史存稿》，三秦出版社，2004年5月版，第458页。

[6] 李亦辉：《<封神演义>考论》，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4月版，第220页。

[7] 萧登福：《哪吒溯源》，《第一届哪吒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中山大学清代学术研究中心2003年刊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