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乍泄」二三事

今年4月，第45届香港国际电影节拉开帷幕，《春光乍泄》放映会后，泽东影业播出三十分钟未曝光的片段，引起一阵唏嘘。

此次放出的三十分钟混剪特辑囊括王家卫的一众经典之作——《春光乍泄》《东邪西毒》《花样年华》《一代宗师》《阿飞正传》《2046》《重庆森林》《蓝莓之夜》。

这些电影“碎片”如沧海遗珠，藏在层层叠叠的菲林里，被遗弃，却从未被人遗忘，无比珍贵，却又令人伤神伤情。

要知道，王家卫是出了名的拍戏慢、没剧本、爱删减。演员几个月的戏份可以说不要就不要，大刀一挥，故事完全变样，演员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演的是什么。

所以，这些不时散落凡间的“碎片”，对于影迷们来说，可谓寸“帧”寸金，弥足珍贵。

它们不仅是对经典的重拾和回顾，还能为王家卫那些故事讲得晦涩难懂的电影原片作注，让人一窥这位名导的拍摄思路。

如今旧片重放，我也想旧作重评，和大家聊一聊《春光乍泄》和它背后的故事。

1.穷与困

——乍泄春光何去何从，拍电影拍到茫茫然，折磨的是你，还是我。

1996年，王家卫迫切想离开香港，可能是对即将到来的1997年的彷徨；也可能是制作费用低廉的吸引；又或者是因为对Manuel Puig小说《Heartbreak Tango》的喜爱；再或者只是想偶遇在阿根廷拍摄的麦当娜（麦当娜当时在阿根廷拍摄《贝隆夫人》）……

但无论如何，故事都在这个距香港两万两千公里的地方发生了。

布宜诺斯艾利斯与香港相隔一个地球的厚度，这个分布地球两端的距离，独具王家卫式的浪漫，同样也有王家卫的乏味、无措与自由。

初来乍到，大家对阿根廷毫无认识，导演与工作人员每天的工作日程是外出采景找思路。

王家卫计划改编曼努埃尔·普伊格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情事》（The Buenos Aires Affair），而后故事流产，朝另几个方向延伸。

有他乡遇同乡。两位香港人在公车上相遇，因要确定是港人身份，张叔平他们还曾尝试画“仿真维他奶”，作为故乡的牵引。

有找父亲、探性向。梁朝伟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找父亲，发现父亲的情人是男人，后遇到何宝荣，展开的一段情缘。

甚至让张国荣扮成女人，口红卷发高跟鞋豹纹外套……等外饰衬出他外貌极美艳。

这些种种不确定，让拍摄日期一再延长，整个剧组的人在那里从浪漫呆到乏味。

维他奶到瀑布灯，又多亏了张叔平。

张叔平买到一盏瀑布灯，王家卫觉得很漂亮，便拿来用作道具，当时没想到附近真有瀑布。更没想到，这灯最后会成为贯穿全片的引线。

王家卫原想拍张国荣和梁朝伟的故事，很早就有将两人拍成一对的想法，但因时间等因素所限，决定只讲好梁朝伟的故事。

两位“性感的诱惑者”——

张浮光跃金，梁静影沉璧，双璧组合，神仙打架，搁谁谁不心动？

张、梁熟识也是从这部戏开始的：

戏里，何宝荣挨打受伤，黎耀辉说，他受伤的日子是我最开心的时光；戏外，张国荣感染阿米巴病毒，梁朝伟悉心照顾。

张国荣一张圆脸，硬生生瘦出棱角。而何宝荣的病弱态，更是增添了角色的颓丧感，与故事、环境相得益彰。

2.勾与缠

——取名的无意识，冥冥中自有牵连。辱了又捧，人已不在那里。

黎耀辉、何宝荣是杜可风的两位助理的名字。

电影开场，镜头中出现的护照，是直接拿两位助理的护照，贴上主演的照片“改装”而成，名字、年龄等内容照搬，省时又省力。

电影结束后，演职员表滚动，两个人的名字挨在一起，像是王家卫埋的彩蛋，不得不感叹他的先见之明。

王家卫取名字，或说用名字都像是一时兴起。

泽东两字是音译已取好的“Jet Tone ”，《东邪西毒》《东成西就》到台湾上映，台湾那时刚刚戒严，时局比较敏感，那里的工作人员看到名字吓得一惊：“不是说笑吧”；他们到大陆拍《东邪西毒》，当地政府还以为他们是左派公司。

安东尼奥尼的《放大》（Blow-Up 1966）中文译名为《春光乍泄》，王家卫心仪很久。出乎意料的是，《放大》原著也是一位阿根廷作家所写。

这种看似无意识的联系，在王导的作品中一直存在。

詹姆斯·迪恩的《阿飞正传》（又名《无因的反叛》）与张国荣的《阿飞正传》之间的联系是，香港人对飞仔们叛逆不羁印象的归类。

《堕落天使》里李嘉欣所饰演角色的原型其实更像《布宜诺斯艾利斯情事》的格拉迪斯（Gradys）——长期手淫、试图通过心理治疗驱除恐惧。

迪恩与马龙·白兰度曾是美国青年争相追逐的潮流人物。有趣的是，张国荣的父亲曾为马龙·白兰度制作过西装。张国荣的父亲张活海是香港很有名的裁缝。

当然，这些只是题外话。

由于拍摄时间拖得太久，远超预期，电影拍到中途，张国荣因档期相撞要离开。

相比梁朝伟坦然乐观地保持距离：“我没想过自己了不了解他（王家卫）。虽然大家经常合作，但其实我们不怎么见面，保持距离好点，如果不是就没有神秘感，不新鲜。”

张国荣与王家卫的嫌隙却因这部电影而生。

彼时，关于张国荣有一位同性恋人的事，圈内人都心照不宣。

所以，这样看，王家卫的选角思路就颇耐人寻味了。

王家卫是因要拍一部同性电影，才邀两人前往阿根廷；还是到阿根廷、将选角定为梁朝伟和张国荣后，才想拍同性电影，已不得而知。但其选角的构思动机的确颇有指向性和目的性。前文也提到，他确有想拍两人故事的想法。

墨镜式营销可以直接拿主演性向说话，张则是直接揭开。

当时，张国荣离开剧组，是因为要举办《跨越97》演唱会。

他一身西装，在演唱会上真情告白、坦然出柜，郑重又深情地在台上唱《月亮代表我的心》。

其确有，你用性向来营销，含糊暧昧，我却非要正其名的气势。

也是在这场演唱会上，他涂抹口红、穿上高跟，与人共舞一曲《红》，妖冶勾人，探秘异色。

2012年，同样是在演唱会上，上文提到的黄姓歌手一首《禁色》终了后，坦然出柜。他也是歌曲《春光乍泄》的原唱。

更有意思的是，《春光》里瀑布灯上的瀑布，原来不是伊瓜苏瀑布，而是加拿大与美国交界处的尼亚加拉瀑布。

至于何宝荣为什么没有去成，大概是因为其扮演者已经和别人去过，不好再去。

王家卫谈到《春光乍泄》时说：“我拍的不是一个纯粹的同性恋电影，而是一个关于爱的故事。同志并不是主题，两个人之间的情感才是重点，只不过这两个人恰巧都是男人而已。”

可以想见，不涉其他，王家卫与张国荣对待艺术与同性群体的态度是一致的。前者，以异性恋导演的身份，拍摄同性电影，是敢；后者，以同性恋演员的身份，拍摄同性电影，是勇。

但谁也不会想到，电影上映后，金马、金像的颁奖典礼会难看到如此不体面。

一个gay饰演同性恋者是否能看出演技，暂且不论。单看金马、金像当时的格局，确配不上“华语电影人荣誉的里程碑”之名。

1997年，金像奖颁奖典礼上，三位主持人表演讽刺同性恋的小品，动作浮夸，甚至几次作呕吐状，期间，镜头多次转向张国荣。金马奖颁奖典礼上，秦汉直言，同志片得再多奖，他也不会去演。

至于那些嘲弄讽刺，时过境迁，被辱的又再度被捧出当旗帜，也不知那群人安排台本时是否心虚过。

现在的尊重爱情，与此前的嫌恶态度互为对照，又映出了多少丑恶的嘴脸与失德的行为。

3.得与失

——他张嘴说话，却发不出声音。花样年华泽东三十年，繁华落尽，春光易逝。

张国荣走后，电影还要拍下去，于是就有了张震的小张。

这位横亘在黎耀辉和何宝荣之间的存在，是使黎耀辉心脏重新跳动的起搏器，也是致使黎、何关系恶化的导火索。

拍摄到此处，《春光》的故事哪怕已定好大方向，也有旁逸枝桠可寻。

在与何宝荣关系中挣扎的黎耀辉，曾有自杀的另一结局。关于“死法”的问题，剧组的窘境已不止于未确定剧本这一项了（毕竟王家卫拍戏从来都没有剧本），还有穷——付不起两天的血、化一个割喉妆要三百元……

除此之外，那些不用的人物、不要的故事都是问题。

被剪掉的关淑怡，迷失在阿根廷，终成一段失语旧梦。

此次泽东三十年放出的特辑，是碎片重组，也是春光梦回。

关本良为剪《摄氏零度·春光再现》，曾到仓库里找资料。仓库里与《春光》有关的菲林足足有三面墙，一直堆到天花板，多到令人咂舌，根本看不完。

《春光》后期剪辑历程，更是让人心惊胆战。

1996年12月剧组拍摄完外景回港，到1997年5月康城电影节，四个月做后期，时间绰绰有余，但故事往往不会这么顺利。

他们收到信息，康城代表4月2日要来看成片。参赛的第一关，当然不能掉以轻心。

初剪时，尚为三小时长片，后分列组合，缩成各种版本，每个都两个半小时，这当然不行。

临到3月31日，关淑怡的戏份人间蒸发，九十七分钟的成片面世，海报、宣传设计全部推倒重做。独白、字幕、录音全要挤在几日之内完成，工作人员忙到飞起，专业能力在此时只是基础，身体才是冲刺的本钱。

5月6日，《春光乍泄》顺利试映。

而王家卫的底蕴与厉害之处就在于，无论是前期构思，中期拍摄，还是后期剪辑，哪怕屡屡身陷穷途，总能柳暗花明。

5月巴黎，王家卫拿下最佳导演奖。第17届香港电影节，梁朝伟凭借电影《春光乍泄》获得金像奖最佳男主角。

在这些牵连勾缠、难舍难分的种种故事中，王家卫抽丝剥茧、去芜存菁，让这些跨越数十年都不朽的影像浮出水面，功成名就，是理所应当。

于此，坎坷的经历、不俗的结局，传统式的波折过程与和美团圆已成，故事似乎可以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又不尽然。

众所周知，王家卫早在拍《春光》之前就“恶名”在外，训演员是“挤到尽”，一如杜笃之评价他“这是别人没有的，像挤毛巾，也都挤干净了，很多人早就算了，但他不会”。

好也不好。

好的是，一切为艺术；不好的是，人有心，也会累和疼。

以梁朝伟为代表的王氏受害者联盟的血泪史，是大家茶余饭后段子，都可以组成册，这是笑谈。

但御用演员们的离去、离世；工作搭档身体扛不住、慢慢离开，却是离殇。

以打工人的角度看，为王家卫工作，既锻炼技能，又为offer增含金量，可谓两全其美。但没人能熬过高强度007，艺术上的理念再契合、风格再匹配，也只能是短暂相依。

魏绍恩说，“电影的确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但不是全部。”

那堆积如山、层层叠叠的菲林，埋了谁的旧梦？

是张嘴说话、却发不出声音的张国荣？是最后连惊鸿一瞥也没留下的王祖贤？是坐在地上哭了一夜、却一秒镜头都没剪进电影里的巩俐？还是一脸懵逼、毫不适应的木村拓哉……哪怕御用如梁朝伟也要保持距离。

梁朝伟说，拍王家卫的戏，有艺术上的满足与开心，也有找不到头绪的折磨。

导演导戏，演员作为他手中的棋子，身处“他不让你知道”和“他不知道怎样让你知道”两相叠加的折磨中，个中滋味恐怕只有拍过的人自己明了。

我整天同张曼玉讲：“不用听他（王家卫）讲！”她说：“伟仔，你不听故事呀！”我就说：“我不听呀！”“真是不听？”“嘥气（白费力气）啦！”“那不看片呀？”“嘥气呀！都不知会不会用！” ——《梁朝伟——一个康城影帝与三位国际大导演》

如今，泽东三十年，《蓝宇》都有《望道》了，春光终逃不过易逝两字。

杜可风评价《春光乍泄》是王家卫最光明的电影，结局最快乐的一部。

王说影片分为两部分：首先是「行动」，然后是人物对自己言行的反思。他觉得张震给Tony（和Tony给Leslie的）不是爱，而是「勇气」——「活下去的勇气」。 ——杜可风.Don’t Try for Me, Argentina 《春光乍泄》拍摄日志

杜可风说，某个意义上，它们是来自未来的影像……而我们此刻才到岸。

是肯定，也存敬畏。

如今，时移事易，我们还在怀念过去的人和影，独白里念的“永远记得”的一分钟和“不要忘记”的得不到，仍有人一如既往地仰望珍惜，只为不辜负。

参考资料：

張建德.布宜諾斯艾利斯情事：《春光乍泄》

王家衛訪談錄：我常幻想自己是西治閣

杜可風.Don’t Try for Me, Argentina《春光乍泄》拍攝日誌

《梁朝偉——一個康城影帝與三位國際大導演》

彭怡平：<春光乍泄：97前讓我們快樂在一起>

《花樣的年華澤東廿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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