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影楼：审美的复兴，还是美丽的陷阱？

2020年10月7日，北京，中国婚博会上，中式结婚照影楼展台，模特展示中式婚庆礼服。

哎，对，侧点儿脸，保持住，再来一张。”摄影师张云峰和平常一样，机械般地重复着这句话。与此同时，他手中相机的快门正被他迅速地按动着。他不时停下来，看一眼显示屏。他放大图像，之后滑动，屏内是一位身着古代服饰、妆容精致的女孩儿，她立在云雾图案的背景板前，时而举着木柄伞，时而侧坐在传统中式风格的桌前。

张云峰说，这些动作都是设计好的，每一套衣服都有不同的固定搭配。他指向化妆台边上的衣架，上面紧凑地挂着几十套古风服装，大多是女士的，颜色和样式很丰富；男士的则极少，只有几件电视剧里常见的王公贵族穿着的款式。张云峰解释道：“这跟我们店的客群有很大的关系。来古风影楼拍照的，要么是二十多岁的女孩子，要么就是带小朋友来拍全家福的。总体来看，还是年轻人居多。”

“我们是古装女孩的‘造梦者’”

2016年，张云峰在朋友介绍下，入职目前工作的这家影楼。他说，起初影楼的定位并不完全集中在古装摄影上，“当时也会接一些比较时尚的写真，但后来古装越来越火，再加上纯艺术写真市场不太景气，老板也就改了主意，专攻这个赛道了”。

他至今仍清楚地记得，本来是欧式装修的办公区，没几天就改头换面，变成了如今这般古色古香的样子。老板在开晨会时跟他们说，从今往后，就要把这块业务做起来。会议结束前，老板用不知从哪儿搬运的词，给新业务下了个定义：我们是古装女孩的“造梦者”。这句话被用作店里的口号，印在了显眼的位置，同时也成了营销标语，出现在各个线上平台的介绍里。

刚转型那段时间，张云峰每天的拍摄任务并不算重。拍摄的间歇，他还能忙里偷闲，打几把游戏。但随着《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等古装影视剧的走红，他手里的活儿变得越来越多。通过一些点评平台的引流，到店的顾客络绎不绝，从选套餐、化妆到正式的拍摄，每个环节都排起了队。

张云峰说，影楼负责人很少公开谈及跟生意相关的事儿，每天挂在嘴上的都是“情怀”二字。他有时候会心生疑惑：一个“中途改道”的创业者，哪里来的对古风摄影的热情呢？但有时候，他又会打消这种念头。店里经常组织培训，如何帮助顾客选择合适的古装、如何给顾客呈现最好的效果，这些问题都在他们的学习内容之列。在张云峰看来，从上到下，好像真的很想把这件事做好。

为了让顾客一进门就能穿越回古代，感受传统文化的氛围，他们精心地做了规划与设计。门口的音响播放着传唱度极高的古风歌曲，大厅用屏风隔成了若干个独立的小空间。客人落座后，店员会询问对方想喝哪种饮品，在准备的时间里，会有专门的“老师”帮助客人选择“气质相符”的片子。大多数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的客人，往往就在这二十几分钟密集的“服务轰炸”中“沦陷”了。

预算充足的人，会选择外拍。店里的价目表标注得很清楚：套餐3000元起，内含至少4套古装，拍摄的地点一般选在故宫。预算少些的，就会在定妆后上三楼，找张云峰。张云峰会为她们做匹配的布景，之后在棚里引导她们做动作。他娴熟地按动快门，记录每一个瞬间，拍完后，他会拿着照片和客人交流。他能感觉到，来这里拍古装照片的女孩子都非常开心。工作久了，张云峰也时常产生一种幻觉：“我的相机像有魔力似的，能把这些有‘古装梦’的女孩放到另一个时空里。”

“这是个一步步诱导的骗局”

对于拍过几套古风照片的甘霖来说，她对张云峰所在的影楼并没有太多好印象。据《2020写真消费人群需求报告》，在做拍摄决策前，“朋友圈”是消费者最依赖的信息源头，其中30岁以下的人群是最容易听从朋友推荐的。23岁的甘霖，就是在闺蜜的鼓动下来这里试一试的。

半年时间里，甘霖来过两次。第一次是团购，套餐内包含一套服装、一张海报、两张钱包照外加一张精修。由于钱款交给平台，所以她在正常的拍摄流程中没有受到来自店家的任何干扰。回到学校，甘霖甚至有些沾沾自喜，她觉得用几十块钱就享受到近千元的套餐，“实在是赚到了”。

拿到样片后，甘霖的体验还算满意，身边的朋友看到照片时，纷纷对她说了很多褒奖的话。当时她感觉“这家影楼的业务能力还说得过去”。于是，过生日前夕，甘霖再次去了影楼。但这一次，她的体验感跌到了谷底。

甘霖说：“拍摄的前半段，我没有察觉任何异样。”根据整体风格和价目表，她在一位“老师”的建议下，选了一套唐风汉服和一套齐腰襦裙。穿戴好后，甘霖上楼找到摄影师，完成了拍摄。等到了选片环节，她隐隐察觉到一些变化。

“选片指导”先给她笼统地过了一遍照片，让甘霖心仪的那几张，被扔进一个新建文件夹当中。之后，“指导”的话开始有了说教的味道，他指着未被选进文件夹的照片，评论了一番，大意是：如果能精心地做一下后期，这些照片会更漂亮。最后，“指导”带着诱导的意味对甘霖说：“如果愿意再做一下，会给你比较不错的折扣。”身边的几位工作人员也聚拢过来，应和着“指导”的话。

平日里挺有主见的甘霖心头一紧，犹豫了片刻。但在“糖衣炮弹”的轰炸下，她还是选择了加片。“加的时候，‘指导’脸上挂着微笑，像圆满完成了一件任务似的。”但等收款的时候，“指导”的脸立马就拉了下来，原因是甘霖觉得自己受骗了。

打印出来的账单显示，甘霖选的十几张套餐之外的照片，需要再支付2600元。并没有什么收入来源的她，实在无力为此买单。甘霖想退掉，但店家亮出了她刚刚签的协议，那张A4纸上赫然写着“选片完成，概不退换”，下面是她潦草的亲笔签名。甘霖只得向舍友借了钱，买了单。

买单后，店家还要求甘霖在点评平台上给出五星好评，她说：“如果我不当面给好评，就不能按时拿到我自己的照片，我实在是没办法，只能照做。”窝了一肚子火的甘霖回校用“小号”写了很长一段评价，她希望自己的经历能给后来者一定的警醒。但她发现，没过多长时间，那条评论就消失了。

上图： 2017年10月9日，青岛八大关景区，一对身穿传统服饰的新人在拍摄婚纱照。 下图： 2018年11月18日，浙江嘉兴，女子耗时六年筹办汉婚大礼，现场富丽堂皇。

甘霖把自己的遭遇在社交媒体上公布。她说：“这就是个一步步诱导的骗局。”发布没多久，就有很多有相似经历的人在下面留言。人们的反馈一致，基本上都说古装影楼就是存在这样的“套路”。有的人还总结了落入“骗局”的各个环节。

去年年底，主打古风摄影的“盘子女人坊”品牌完成了亿元级别的融资。从资本的角度看，古风影楼似乎迎来了一个良好的发展机会。但在融资消息公布后，“盘子女人坊”很快就受到了光顾过的消费者的质疑。有人说：“它不断推陈出新，买下了各类古风IP，品质又稳定，能发展起来也是理所应当的。”但在其店内有过与甘霖类似的“受骗”经历的消费者也大有人在，在她们眼中，玩套路的企业不应该得到市场的认可。

而这只是个例，古风影楼行业内仍有很多秘而不宣的事情。数据显示，去年B站的国风区用户有8347万人，而去年汉服爱好者规模达516万人。毫无疑问，这些数据背后的个体，正是古风摄影的潜在消费者。他们进入影楼之后，是实现一次张云峰口中“甜蜜的穿越”，还是甘霖口中“美丽的陷阱”，我们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