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烛台】海边书

编者按：

应《济宁看点》编委会的邀约，李木生老师在《济宁看点》开设《午夜烛台》专栏，以飨读者。

海 边 书

□李木生

到海上去呼吸。

让大海的潮汐洗涤尘埃满布的心扉，也让大海的波涛碾碎压抑着胸膛的叠嶂重峦。

2009年12月26日至2010年1月2日，乘坐意大利邮船考斯尼·杜兰特号，在加勒比海。

大海就在身旁，真想与它一起呼吸。

总是早早地起来，一个人来到最高处第十一层的船舷旁等待日出的时刻。什么也不想，就是一口一口的深深地呼吸。写意的云在清湛的天上浓淡有致地自在着，望望突出着亮色的东方，正云意葱茏，日出是看不到了。

有早起的海鸥飞上飞下、飞远飞近，弹奏着不眠的海浪。心也就成了海鸥的模样。成年的海鸥，在渐朗的曙色里，闪着白色的肚皮，它的翅沿与扇形的尾边，则勾勒着波浪样黑亮的弧线。还有小的海欧，一身灰黑着，稚嫩却也无畏地飞上飞下、飞远飞近着。

已经是第三天的早晨，海上又在生长起充沛着生动气韵的云彩。它们涌动着、绽放着，奔放恣肆，全不管那个痴痴等待着日出的人。默然间，我甚至感到了太阳与云彩之间的喜欢与爱恋。有太阳的染、透、吻、抚、逗，云便有了不同的味道不同的神情，而云也使太阳有了明、隐、强、弱的万千气象。

夜已降临，周遭黑暗弥漫，我则用整个生命感觉着大海的永不止歇的呼吸。虽然我还无法有着大海一样的呼吸，但是，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大海的呼吸。云又怎能挡住视线？闭上眼睛，听着那舒缓却有着无限张力的呼吸，就看见，老了累了的太阳，是大海拥着它轻轻地静静地落幕。落幕的太阳，犹如种子，种在大海的胸膛里，大海也就孕生着一个新的太阳。

明天，波涛万里的大海当是落日的产床了。海上的夜来了，我的心底，却沐着落日嫩嫩的暖暖的红黄。

29日，我依然是全船1500多名乘客中，第一个起来与大海道着早安。淑静的月亮还在天上悬着，行驶中的邮船因为巨大而似乎锚定在一处眠着。

海天相交处还是布着或厚或薄的云彩，只是从船尾方向的格外明亮处，判断出日出的东方。巨船犁出的白花花的琼片碎银，铺出着宽大修长的白练般的沟垅。

30日，还是早早地起床，侯着日出。虽然明确的是在等待日出，其实还有一种模糊却也执拗的情绪，朦胧地潜在心底深处，那就是对于海上云彩的迷恋。

船尾方向的云团顶端，已经开始被朝晖染出了一道浅浅的红边，浓重的黑云就仿佛轻了一些一般。太阳即出的上方，则是一大片呈扇形的蓝天，其中布着亮晶晶的鸟的翅膀般的动感的云彩（比玛瑙还要晶莹得多）。这些玛脑般的云彩，随着太阳的渐近而由晶亮的白红，变成闪闪的鹅黄，并渐渐炽热如钢水，黄中泛红。继而，凡与大海相接处的圆圆的天的周圈，都被热情的太阳融作粉红。我知道，日出的时刻又已错过。

海上之行已近尾声，还是没能见到完整的、毫无滞碍的日出，总是有云，就是对于刚刚来到的元旦，也不抱太大希望。

但是新年第一天早晨，我还是第一个站到最高层的甲板上。就有了一丝丝异样的感觉，天空里没有了前几日大块大块的云彩，也没有刮得人相机都举不稳的劲风。天空与大海仿佛都在安安静静的等待着什么。海虽然还暗着，但已有了光影；天空更是一片明净清和，还在圆着的月亮，就在船的左舷亮着，散着银辉，并在海面上铺下了一道淡淡的光鲜的路。

一个安详清静的黎明。

太阳升起处已是明亮如洗了，干净的天空充盈着新颖圣洁的神采。东方的深远处甚至有着弧光样的耀目的燃烧，几抹云也就被燃得白生生的，晶莹处又翔着微微的红。右侧的南方，有万里的云带，好似一道长堤围在天海之间。而左侧的北方，则飘浮着几块秀发一般的云霞，全红着，没有一点杂色。

正当我揣着莫大的渴望屏息等待的时候，却又见日出的地方，有了一道似云似雾的天。我想，又是如前几天一样，只能看云中的日出了。也许，因为遗憾，才更让人留存着期待吧。云中的日出有什么不好呢，它也是百次有百种模样的。虽然如此，还是在心里有着一丝丝的祈望，祈求这似雾似云的天体能被太阳穿透，在太阳离开大海的瞬间，能够映出着太阳的哪怕模糊一些的轮廓。

精诚所致？似云似雾的天体，不经意间已经显出着新净，就有胭脂样的红漾在天空里。突然，在海天的相吻处，升起一滴宇宙间最热最纯的殷红。我的心一下子缩紧了，它真的来了？它真的来了！毫无滞碍清晰无比地从大海中来了！胸脯里就有了波涛撞击的声音。

这滴殷红渐渐地有了小小的弧线，它在升起着，在迢遥却又近在咫尺的大海上升起着。原来，那似云似雾的天体，不是云也不是雾，只是无云无雾等待着日出的最后一道薄如蝉翼的夜色。

大了，渐渐地大，只有上帝的手才能划出如此完美绝伦的弧线。小半个，半个，太阳是那样从容不迫地诞生着，缓慢而又急切。整个太阳即将跃出海面的时刻，大海便将晶亮银白里濡湿着金黄的双臂，伸展成“一”字形，将太阳轻轻地又不舍地托着，拥着。随着太阳逐渐脱离海面，这晶亮银白中濡湿着金黄的双臂，便由短到长，再由长到短，不知是太阳祗回留之不忍遽去，还是大海痴情似火挽之牵之？

终于，这白晶而又金黄的双臂由线变成一滴——大海与太阳相吸相吻的一滴，太阳升起了！

我目不转晴地注视着太阳的升起，并完全敞开心扉，让它那清晰的一轮也在我的心上升起。升起的太阳，渐渐变炽，好似炽热得有了水的晃动，眼睛也就只能在这种晃动里间或觑着一点太阳的轮廓。等到太阳炽烈得再也无法正视，大海、天空、人便全部沐浴在阳光里了。再回首看那月亮，已经淡成一片几乎透明的白云。

2010年的第一天，太阳就这样毫无遮拦地升起了！

心中的太阳，也是这样地升起吧！

我们好说“大智若愚”、“大音稀声”什么的，面对大海与天空，面对大海中的日出，猜思猜思，我们所说的“大”，其实还是一个“小”字呀。真正的大是永恒，是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生命与活力，是一切自然涌现而又不可复制的景象与现象，是无微不至不会忽略的一种关怀与存在。而我们，一个一个的人，本身就有着这种大呀，只是因为心灵的扭曲与异变，而远离甚至背离了这种大。当我们永远地告别这个人世时，如果我们灵魂的原野上，从未开过一朵这样的大之花，从未长出过一枚这样的大之叶，从未照抚过一缕这样的大之光，那该是多么的悲惨与让人痛惜啊。那就到海上去吧，如果身不去就让心去。让眼睛仰望蓝天吧，并亲近每一朵云彩、每一缕阳光，那样，即或是只有一个短促的时光，也就会让僵硬板结的心有了活泛开来的机缘。将爱人亲人朋友和陌生的普通人，将大自然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水，当作自己的日出一样地去追寻去爱戴去欣赏吧，即使孤独一人，也将心融入在大自然一样的爱恋之中，像日出海上一样的精神弥漫，那样，就会有大海的波涛在你灵腑中涌动不息了。

有大海的波涛在胸中涌动，孤独又能怎样、又怕什么？孤独在欣赏中，孤独在明察透彻下（如旭日照彻大海与蓝天那样），孤独在慈爱里——再漫长的黑暗，也就不再阴冷与可怖，因为什么黑暗能够阻拦日出与日落呢？

独自徜徉的大海啊。

大海当然是狂放不羁的，它汹涌澎湃，无时无刻不在激荡着自己浪漫的胸怀。当怒云低垂，黑压压的波涛以天为岸，无畏无惧地从天边而来又向天边而去的时候，大海便呈现出无羁的野性。最是风暴来临，大海竟会起身相迎，让一切都化为翻天覆地的歌唱。此刻，它的每一滴水、每一根神经，都颤栗着解放的欢乐，我便将自己全副的身心陶醉于其间，听着大海雷鸣般的幸福的呻吟、快乐的呐喊：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生了，我要生了，……

大海又是静穆清朗的，谁也不能从根本上扰乱它、胁迫它。大海就是大海，它在内心的最深处，有着庞大无比的只属于自己的宁静。这种宁静，时间不能将其老化，风雨不能将其剥蚀。即使经过无休无止、多如恒河沙数的沧桑，这份宁静，也会如婴儿般娇嫩、明亮、鲜洁。清醒的大海，会在漆黑如墨的夜里睁着邃古的眼睛，看清着这个世界，也看清着自己的灵魂。于是，清醒的海又会从容而又忘情地展现自己无边的缠绵与美妙。当明月的摇篮曲晃睡了一切的时候，只有大海醒着，舒展着，每一朵浪花都粼粼着梦幻的月光。一个人，在这样的夜里，让清冽的海风轻抚热怀，每一根神经，都在与大海发生着深长的共鸣。疏朗净远的星空就这样静静地谛听，谛听大海与我的窃窃私语，绵软轻缓又浓重悠久，仿佛前生前世就已经有了约定。

当明月渐渐敛去光泽，星星也逐一睡去的时候，静穆的大海却与明净如洗的天空一样，焕然着崭新的容貌。崭新的天空，崭新的云彩，崭新的大海！崭新的我犹如一轮旭日，就在这崭新的大海里诞生。

作|者|简|介

李木生

作者简介:李木生，被称雷达先生称为“眼睛为之一亮的散文作家”。已出版诗集《翠谷》、散文集《午夜的阳光》《乔木森森》《迎风之灯》、传记《布衣孔子》《人味孔子》《孔子传》《布衣孔子台湾版》《论语今译》。已经发表与出版诗歌300多首、散文作品300多万字，其中近百篇散文入选全国各种选刊、选本、大中小学读本及初、高中试卷。散文集《午夜的阳光》获冰心散文奖、泰山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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