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的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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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已陆续放榜，大学为了捉婿也穷尽想像，然而教育部不让公布各地状元，让本该热闹的夏天过于寡淡。这并不妨碍我想到一个段子，说的是宋朝的科举考试——

每逢科考放榜，各地豪门乡绅举家动员挤在榜前，还雇许多彪形大汉抢人。许多寒门子弟凭借考试才华，瞬间就成了豪门女婿。

有一次，一个榜上有名的才子被人架走了，来到一处豪宅。一名身穿官服的长辈问他：我有个独生女，你想不想做我的女婿啊！

这位才子慢悠悠地鞠了一躬：如此高攀，甚是惶恐，容我回家与老妻商量一下！

这哥们儿中的是进士，如今烂大街的博士和公务员的含金量是根本没法与这位进士相比的。宋朝进士授官从优，搞不好开局就是一个处级干部，这起跑线，现在任何考试的前三甲也只能仰望，哀叹。

第二个段子是一道简单的测试题——

崔元翰、张又新、武翊黄、孙何、王曾、宋庠、杨置、冯京、王岩叟、孟宗献、王宗哲、黄观、李骐、商辂、钱棨、陈继昌，这些人你知道不？稍微多读了几本历史书的可能知道宋代的宋庠和冯京，不过其他人我实在是叫不上名来。

这些人都是科举历史上连中三元的人，也就是中考全省第一、高考全国第一、公务员考试国家主席亲自面试还是全国第一的变态级考霸，在1300年科举史上也就十来个人。

整个中国科举史上的进士还不如现在大学一年招的博士多，举人总数勉强追得上现在大学一年招的硕士数量。至于本科生，就更不用比了，顶多相当于一个村里面的前几名，要在古代，距离参加秀才考试的资格还有一大截。

所以，想要青史留名，还是应该想别的招——咳咳，偏题了，本文的主题其实是非常温馨的——给即将读大学的朋友的劝勉，又名，蝙蝠的狂欢。

我研究生时候的同学、现已投身报界的报人梁，有一部未完稿的小说。那时候我们经常一起喝酒，一起谈学术，还构思小说。后来，我酒也戒了，他的小说也写不成了，并且我俩的学术道路都完蛋了。

那部小说是并不新鲜的学生题材，不过报人梁的基调比较绝望。他越往后写，便越觉缺乏实际经历，也越感词汇和修辞的匮乏。唯独最后一章“蝙蝠的狂欢”早已成足在胸。

这一章得名于毕业典礼上身着黑白相间学位服的学士们、蓝黄相间学位服的硕士们和红黑相间学位服的博士们群魔乱舞的丑态，颇似黄昏时分低空肆虐的蝙蝠，还有他们不着边际的毕业感伤和华丽矫饰的毕业致辞，也无一不充满蝙蝠在山洞倒挂那般诡异的气息。

想到大学，该想到些什么呢？我所有的照片都随着电脑遗失了，剩下的记忆总觉得浅薄。

因有幸进入学术家底甚为丰厚的九八五名牌大学的缘故，我本科期间上过几门极好的课，然而其中大部分课程于我而言，我觉得自己是配不上那些老师的献上的。

有一位老师英年早逝，是我本科毕业好几年以后的事情，我从别人的文章中才详细了解到那位老师的背景。

那位老师在北京奥运会那一年的小学期给我们开“文本阅读”的选修课，现在想来那是眼光极高的挑选——《华氏四五一度》《白痴》《铁皮鼓》，以及那时刚刚去世的索尔仁尼琴都在阅读书目中。八月天气炎热，老师所讲的大部分内容都是我前所未闻，而我那时却自认为颇了解外国文学的，想起来都羞愧到无地自容。

这门课被大多数人记住可能是因为这位大胡子老师给所有的学生都是六七十分，于是那些想要保研或评奖的学生一路跟踪了他几个月，并在学院一次又一次游说了几乎所有的周边人士。最后的成绩有没有改过来，我并不了解。

所以我详细查资料并认真写作的一篇关于君特·格拉斯的小作文，能拿到六十几分，我都深以为是恩典，那已经是我的才华的极致。我并不配得老师所挑选的那些文本，大部分人也并不关心老师真正关心的灵魂与尊严之事，及格于我们而言已是奢侈的赏赐，所以现今只剩羞愧。

两年多以前知悉大胡子老师去世（这篇文字是2016年夏天写作的，本篇是修订版），还知道了他的姓氏是爱新觉罗。他一辈子仅仅是个讲师，他在中文系开的课程都是严肃的文本阅读，并且他在课堂上给学生播放过的视频都是深切关乎人的良知的题材，为此还被责备过。

我没有上过他其余的课。关于大胡子老师，我所记得的就这么点事情。

还有一门课我印象深刻。老师的名字我也不记得，她开的是两门西方艺术史的选修课。

老师还年轻，讲课的时候略微紧张，但我能体会到她心里面的热情和才华，不是辞典式地讲解西方建筑、绘画和雕塑作品。她曾在佛罗伦萨或者意大利某个地方学习过，我不记得了，连同这门课的内容也多半忘记了，只是后来再学习西方艺术史的时候，才想起那课堂上的画面。

我觉得那时的我也并不配得这门课，所思所想不过是像《蒙娜丽莎的微笑》中那些未被开启的茱莉亚·罗伯茨，或者《心灵捕手》中灵魂沉郁的马特·达蒙，他们都只懂得照辞典所记自以为是地解读一幅作品如何伟大。

我的作业，有一份是分析扬·凡·艾克极其有名的《阿尔诺芬尼夫妇像》，我不过是剽窃了资料，堆砌些画家在颜料和色彩上的革新、精湛的透视法之类正确的废话。这门课，或类似的课，我要等到若干年之后才明白过来，就像威廉姆斯教导马特·达蒙那样的：你站在西斯廷教堂的壁画面前，感受它们的气息，胜过一切的百科全书。

好老师在学生心灵中是会留下痕迹的，这痕迹并非在课堂上每个学生都听得开心并且不止于深受启发，这样的情景多半是假先知式的教师，用才华、技巧、时尚、段子来吸引跟他同一水平的学生，后者并不能贡献任何造就或刺痛他们灵魂的知识。先知之言寡少而有力度，唯独少数顺从之人而非聪明之人能明白。他们拥有小孩子一样的谦卑和信心，对于自己未知的领域充满敬畏，而不会随己意论断老师水平的高低。

好学生也并非在课堂上完全听懂老师所教导之真理的人，而是真理会在他们一生的岁月中不停地回响，刺激他们的灵魂，晓得应该放下自我辩护，一生寻求真理和公义。大学本来是应该关乎这些崇高之事的。

▲阿尔诺芬尼夫妇像

▼阿尔诺芬尼夫妇像细节

有一次在豆瓣上瞎逛，一位友邻点了一本书的想读，我看书名是关于文学批评的，再看作者正是杨冬老师，就回想起大学第三年或者第四年上过他的那门文学批评课。老师十分和蔼，发了脾气还会给学生道歉，监考的时候明明看见有学生带着小抄，却一直等到考试快结束了才过来把小抄给没收掉。

这门课我听得也不认真，只记住了勃兰兑斯等几个文学批评家的名字。作业却记得十分清楚，手写了三份作业，一份是关于席勒《论素朴的诗和感伤的诗》，一份是关于苏联的三大文学批评家别车杜的，还有一份写得不认真，忘了。三份作业后来都是平哥帮我录入电脑打印出来交上去的。这门课用的是老师自己编的讲义，是他阅读了大量英文和法文的原典自己写出来的，后来我在豆瓣上看到的那本书就是老师差不多要退休时候作出来的一本西方文学批评史。我当时忙着考历史学研究生，就没有太留意。

新闻系学生上了太多文学课，留下深刻印象的也是那些文学课。比如中文系马老师的讲座，即便万人空巷，也是一场不落地去听，有时候讲苏轼，有时候讲金庸，有时候讲郁达夫，上课还讲相声的历史和《三国演义》的导论。印象极为深刻的是接近毕业的时候，不怎么认真地听他讲三国，他说到这是一本智慧之书，诸葛亮出场之前，最有智慧的当然是郭嘉。还对比了曹操和诸葛亮在对待人才的智慧上有何区别，诸葛亮总以权谋得人，对刘关张都是如此，然而曹操却能真心爱惜他所喜爱的人，比如对关羽，那种大度，在诸葛亮身上没有。所以我想着，诸葛亮的聪明，不如曹操的智慧令人回味。

我的大学和研究生大部分时间花在了忘掉和推翻以前所习得的知识上，那些曾经当作真理供奉起来的市场假象和剧场假象。相比于法国的教育体系中对哲学极其注重，高中已经教导完了哲学史，高考无论文理还是社科，都要考哲学原理的论述和应用，年纪轻轻的学生已经没有那种陈旧的思想包袱，我觉得像我这样的大部分人都是带着一堆已经无法被改变的成见进入大学的，已经不具备塑造的可能。

想起大学，所能想起来的不过是曾经选修过的西马课和文学批评课，曾经蹭过的历史系马老师的先秦史课和杨老师的古代对外关系史课，还有那时觉得无甚稀奇的世界古代史，现今想来都十分感激，把我从凝固的意识形态框架的迷雾中拽出来。而且，往往是在若干年后才体会到老师们的真诚，还有孤独。

还有那些睡过去的课，那些翘掉的课，那些老师精心预备并真诚讲解的课，相比于那些于我们的毕业至关重要却无益于灵魂的课，才是大学的灵魂。

就我个人的经历而言，绝大多数大学生并不配得那些老师的付出和那些课。我们从幼儿园开始就被扼杀了活泼的想象力，小学的时候被禁锢了迸发的创造力，中学时代更是被毁灭了质疑的思辨力，等到上大学，即便是最为自由的氛围、最为深邃的老师，都已不大可能把我们从这种灵魂的忧郁中解放出来。更不用提越来越多、且占据大量课时和学分并且需要投入大量精力备考的公共课。

我们并没有准备好上大学，大学也没有准备好教导我们真理，而那些真正可以教导真理的人，像先知一样孤独，无人聆听，只存在于我们廉价的悼念和眼泪中。而我们，不停地欺骗自己，好像自己对那位我们曾经翘掉课的老师的课有多么怀念。

我们的欺骗没有尽头。每每是在毕业的时候，突然觉得每一位老师都很可爱，突然觉得没有空调的学校多么亲切，突然觉得任何对母校的正确批评都是对我的冒犯，突然觉得应该在酒宴上抱着每一位并没有太多交集的同学大哭一场。

我们都让自己沉浸在这种虚假的仪式中，在神圣又富丽堂皇的毕业典礼中，在校长精心准备的满是尴尬流行俗语的演讲中，在自认为无比深刻的空洞情感中，以为这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然而，并不是。

于我们大多数人而言，整整四年或者整整十年，并未有一首诗让我们怦然心动，也未有一个人令我们怦然心动，也未有一本书令我们怦然心动，剩下的只是堆砌虚伪词汇的才华，把自己陷入无休止忙碌中的习惯，以及不折手段追求并非自己所需之成功的热情。

那些怦然心动的时刻往往那么平淡，那才是我们的灵魂的满足，才是我们不可错过的大学之美。然而，我那时的确一点也不关心那些。于是我们用毕业典礼的狂欢来掩盖深深的缺憾，也是令我们困惑的缺憾。最后剩下的，只是蝙蝠狂欢过后的一堆灰烬。

所以上大学，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是什么呢？用这个测试作为结束吧——

傅以渐、吕宫、刘子壮、邹忠倚、麻勒吉、史大成、图尔宸、孙承恩、徐元文、马世俊、严我斯、缪彤、蔡启僔、韩菼、彭定求、归允肃、蔡升元、陆肯堂、沈廷文、戴有祺、胡任舆、李蟠、汪绎、王式丹、王云锦、赵熊诏、王世琛、王敬铭、徐陶璋、汪应铨、邓锺岳、于振、陈德华、彭启丰、周澍、陈倓、金德瑛、于敏中、庄有恭、金甡、钱维城、梁国治、吴鸿、秦大士、庄培因、蔡以台、毕沅、王杰、秦大成、张书勋、陈初哲、黄轩、金榜、吴锡龄、戴衢亨、汪如洋、钱棨、茹棻、史致光、胡长龄、石韫玉、潘世恩、王以衔、赵文楷、姚文田、顾皋、吴廷琛、彭浚、吴信中、洪莹、蒋立镛、龙汝言、吴其浚、陈沆、陈继昌、戴兰芬、林召棠、朱昌颐、李振钧、吴钟骏、汪鸣相、刘绎、林鸿年、钮福保、李承霖、龙启瑞、孙毓溎、萧锦忠、张之万、陆增祥、章鋆、孙如仅、翁同龢、孙家鼐、钟骏声、徐郙、翁曾源、崇绮、洪钧、梁耀枢、陆润庠、曹鸿勋、王仁堪、黄思永、陈冕、赵以炯、张建勋、吴鲁、刘福姚、张謇、骆成骧、夏同龢、王寿彭、刘春霖。这些人你能认得几个？

这些人是清代的114名状元，最有名字的是张謇，但他有名气是因为他裸辞去办实业，而非因为他是状元。还有毕沅、翁同龢、吴其浚、翁同龢、陆润庠也比较有名，但远非改变历史的人。1300年科举考试史，历代文武状元加起来也就800来人，毕竟三年才有一次考试机会。

其中的启发在于，无论我们在某一时刻何等高贵，我们没有一个人可以把握自己的命运，但我们可以把当下变成生命的盛宴，不辜负你此刻所受的恩典。

本文原题：毕业负能量丨蝙蝠的狂欢。原文写于2016年6月。更多读书笔记，请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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