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三亚的阳光难以驱散侯大方的重重心事,他挂心于多年前的一只护膝,那是他和老战友的回忆。每每想到这些,都会唤起他们心底永远的痛……
人间故事铺 X 红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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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一个冬季,善国城两位残疾老人相隔三天去世。县民政局领导去送了花圈,人们方知他们是抗美援朝的老兵。
1
那天一早出了家门,侯大方感觉特别冷,西北风以往没这么硬。他提着茶杯来到南门里浴池,推开厚厚的棉布门帘进来。一位胖胖的中年妇女隔着玻璃冲他笑了笑。侯大方向她点点头,算是回应。他从窗口把钱递过去,接过一张粉红色澡票,去了一楼的男池。
侯大方在这家浴池泡了几十年的大池,是常客。如今,善国城里一大早就能泡澡的已找不到几家,桑拿、水城、洗浴中心倒是如秋后的菊花迎风绽放。
推进门,一团热烘烘的水蒸气如棉絮包住身体,浓烈的香皂、洗发水和一种说不清的混合气味扑鼻而来,呛得他打了一个喷嚏。池子里有人打招呼:“怎么才来?”满屋水雾迷住眼,侯大方听到的都是熟悉的声音,这个时辰年轻人是不会来这里的。他一边应和一边在大通铺上脱衣服。侯大方抬腿进了池子,滚烫的池水即刻激起满身鸡皮疙瘩。他右手拿着毛巾,左掌撑在池沿上,椭圆的手掌上仅有的一个大拇指,引人注目。水雾慢慢淡了,荡漾的水池里露着五六个灰白光亮的脑袋。相互寒暄后,侯大方闭上眼睛享受着池水的抚摸。
隔三差五到这里泡澡,是侯大方一种嗜好,也是一种怀旧,就像去李玉子花店下棋喝酒一样已经成为了习惯。想到李玉子,他睁开眼,抬头扫视两排大通铺,浴池,把几张熟悉的面孔扫了一遍,慢慢合上眼睑。他有些失望。以往这个点两人应是不约而同地泡在池子里。李玉子怕烫,不喜欢进来就下池,要先在淋浴前让身子适应,然后坐在池沿上,用毛巾往背上撩水。如果一下子闷在水里,他的左腿会像针扎一样。
当年,侯大方和李玉子一块儿从朝鲜战场回国复员后,就在这里泡池子。那时善国城里就这一家国营浴池。两人约定一周一聚,退休后三天一泡,成为惯例。他想,该早给他打个招呼。在海南这些日子,若不是大孩极力挽留,他不会再待那么长时间。他心里憋一些话,想说给李玉子听听。
有人起身去淋浴处洗头,有人喊师傅搓背,浴池里开始嘈杂起来。侯大方还是闭目泡在水里,鼻子竟有微微的鼾声。“大爷,搓背吧?”一个年轻搓澡工过来问。侯大方缓缓地说:“再等等。”
以往,他和李玉子泡池子,一般不叫搓澡工。两人一泡就是大半天,头上说不清是汗珠还是蒸馏水如大雨浇过,一个说:“来吧,给你蜕蜕皮。”一个说:“你也有二尺厚了。”戏弄间,一个坐在池沿上,两手抵住膝盖。一个把毛巾缠在右手,左手啪啪拍几下,那声响比搓澡工还动听,表示搓背已经开始。于是,你给我搓,我给你搓,等两人搓得满头大汗,停住手喘口气,又开始相互埋怨。你说说,啥时候把你伺候到头啊。
侯大方抬头看墙上的挂钟,起身左右环顾,池子里还有二三个人,大通铺上有人开始打盹。他缓缓到喷头前冲洗,擦干颀长干瘦的身子,坐在铺沿上,感觉浑身舒服。滚水不但驱走寒气,还泡掉了几日的疲劳。他穿上秋衣秋裤躺下,扯一条白灰不清的浴巾被搭在肚子上,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习惯了浴池里热水的味道,没有这种气味就不是澡堂子了。海南的桑拿怎么能跟南门里的浴池比?侯大方昨天回到家,就有了泡浴池的感觉。三亚的天气炽热,如同北方的夏天,但和北方浴池的温暖不一样。
以前,他们会闭上眼,迷瞪个把钟头,直到杯子里茶叶喝褪色,起身杀上几盘棋,才是爽快。到了饭点,有时打发人去外面小吃店要两个小菜一瓶酒送来,或到安乐街小饭馆坐下喝几杯,就打发走了上午时光。
侯大方感觉心里有些恍惚,坐起来。嗓子发痒,拿过茶杯喝了口水。他三个月没见李玉子了。此时,他的心里想着该去花店下盘棋喝杯酒,和那帮老兄弟叙叙旧磕磕牙了。
出了浴池门,侯大方打了个寒战。西北风依然那么冷,风里好像带着“呼呼”的哨音。他不由用手去捂耳朵,寒风虽然没有吹透棉衣,两只耳朵却有刀割的感觉。他对这种寒风敏感,每逢这种天气,他都不由得看看天空。是不是要下雪?他心里问自己。太阳挂在浑浊的空中,有几只麻雀在眼前飞过。侯大方舒了一口气,两手裹了裹羽绒服,优哉游哉去了安乐街东头李玉子的花店。
安乐街十来米宽,两旁营业房高低不齐,除了小超市、小饭店、熟食店,大多是发廊、洗头房。侯大方在一家熟食店停下,买了块王开猪头肉。老板在案板上切成细条,他顺手捏了一块放进嘴里,一条油光闪亮的小蛇从蠕动的嘴角游下来。他一手提着亮晶晶的塑料袋,一手提着茶杯,目不斜视地往东走去。
2
街东头这间花店门面有些陈旧,一副“生意兴隆通四海”的门联褪了色,下联不知道去了哪里。门板上枣红油漆有些剥落,一把铜锁挂在门鼻子上。门前两棵柿子树已落叶,七八个黄柿子顽强地挂在枝头。树下几个老哥儿们坐在马扎上晒太阳。店铺挡住了西北风,阳光从东南方向照散过来,空气里暖洋洋的。
有人见侯大方过来,起身递过个马扎,说:“侯大哥,有些日子不见了。”侯大方坐下,看了看左右的伙伴,笑着说:“三个月零五天了。李老三呢?”
胡老二举起茶杯,晃了晃说:“这不,连口凉水也喝不上了。你走这几个月,人来人去也没个准头气。整个秋后的黄瓜蔫儿吧唧。”
正说着,只听一声吆喝:“谁在那里咒魔我!”
大伙儿转头,见李玉子从店铺西侧家门出来,两腿拐拉着走来。他两手插在袖筒里,棉帽子扣得低,看不到眼睛。他头也不抬去开店门,接着拧开煤气罐烧开水。胡老二过去帮他从屋里搬出一些菊花、兰草、仙鹤、一品红,还有几盆黑松、榔榆小盆景,摆在门前水泥台子上。侯大方点着烟,笑眯眯瞅着李玉子。那身子骨还算硬实,就是精神头有点焉。
李玉子利用自家房子,退休后开了间花店。平时也就几十盆花草,不图挣钱,就是找个喝酒斗嘴的去处。李玉子忙完,搬个马扎坐下,顺手摘掉帽子,擦了额上的细汗,抬头看到侯大方,惊讶地说:“吆!海南来的贵客。”接着,鼻子朝前嗅了嗅:“什么东西这么香?你看客气的,冰箱里什么都有,拾掇几个小菜还不简单。”
侯大方说:“你舍得花钱?”李玉子一听来了精神,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三天两头吃我的,喝我的,到头来还褒贬着我。”侯六指说:“嗨,别冒充阔气啦,今天花生米,明天黄瓜片,就怕吃垮这破店关。”
李玉子上前接过猪头肉,进门挂在墙上,手里提一瓶开水出来,给侯大方杯子里续满水,接着说:“想得美。等你老兄驾鹤西游了,我才关门大吉。”
胡老二上前接过水瓶,给大伙儿挨个倒水,嘴里吆喝着:“好戏开始喽!”
几位老哥在一块相聚多年,平常吃完饭遛完弯,这里便是落脚点,除了探讨不着边际的国际国内大事,便是磕牙斗嘴。看老哥儿俩见面就摆龙门阵,便围上来看热闹,一会帮李玉子煽风,一会给侯大方点火,生怕动静小。看这俩老头儿争吵,是这一天最大的快乐。嘻嘻哈哈玩笑间,棋盘摆好了,开始走棋。侯大方说:“你先走。”李玉子说:“让你。”
围观的人分两派,你一言我一语,争争吵吵中厮杀起来。侯大方拿起棋子,嘴里叫着当头炮。李玉子说着把跳马。侯大方吃他的马,李玉子吃对方的炮,棋局就以这种简单的方式摆开架势。
侯大方凝视着妻子,脸色有些苍老,精气神比以前差许多。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李玉子停下,看热闹的人也直起腰来喝水,等候着。侯大方正用心走一步险棋,不耐烦地接了电话:“谁!”电话那头说:“爷爷,回家吃饭啦。”侯大方伸手点了支香烟,口气温和下来,说:“给你爸说,在你三爷家里吃了。走,该你走了。”说着,朝大伙一笑,两眼转向棋盘。
侯大方的棋艺在安乐街大名鼎鼎,经常与南门里、东关街几个老哥棋盘上厮杀。后来拼出几个高手,其中就有李玉子。几个高手摆擂台,侯大方和李玉子排在前面,不分一二。两人下棋时常相互指责臭棋篓子,街外有不服气的,李玉子主动让位,让侯大方迎战。他一边侍候茶水,观棋不语。
日头走上树顶,太阳光辉浓烈。有人开始解开厚厚的羽绒服,露出毛衣或坎肩,一种酸菜般的味道散发出来。胡老二去店里烧第二壶水出来,见这老哥俩吵了起来,气得脸红脖子粗。侯大方脖子上青筋在窜动,脸色黑里透黄,鼻子嘴巴有些扭曲。只见他把棋盘一掀,棋子“哗啦”滚了一地。他脸一撂,气愤地说:“臭棋篓子,会不会走棋!”
李玉子呆愣地望着侯六指远去的背影,一个一个捡起棋子,码在棋盒子里。继而生起气来,开始抱怨:“你说这是什么人呀?自己悔了棋,还赖我的不是。”说着坐下来,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是凉的。于是,朝胡老二大吼:“开水哪!”
杯子里加了热水。他没有喝,在手里端着,两眼直盯着盆里的秋菊。黄色的菊花鲜艳欲滴,在风中颤抖。
3
这天中午,太阳被雾霾挡住。西北风确实有哨音,时大时小。几个老哥儿聚集店里,围着炉子,火越来越旺盛。李瘸子泡好茶,摆好棋,左右看了看,还是少个人。便闷闷不乐搬弄几盆花,一会洒水一会剪枝。忙了一身汗,坐下来,开始埋怨起来:“你说这个侯老大,不光缺手指头,我看还缺心眼。下盘棋伴个嘴,还几天不露面,真是狗屁脾气。”
胡老二说:“你们老战友了,别多想。或许让二孩儿接北京去了。”
李玉子推门出去,迎着西北风站下。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自言自语地说:“是不是在下雪?”胡老二出来关门,伸出半个脑袋说:“看预报了,没雪。”
李瘸子没理他,继续站在风口。他的视线有些模糊,迷蒙中分明看到大雪在飘,越来越大,掩盖了柿子树下的枯草。耳朵里听到“呼呼”的哨音吹过去,遮住了善国路上汽车轮子“沙沙”的声音。
白色的世界里,山峰很安静,树木很安静,风卷着雪肆无忌惮地狂舞。一群士兵身着单薄的土黄色棉衣,在零下35度的雪地已埋伏了一天。
饥饿和寒冷撕咬着年轻的躯体,深入他们的骨髓。李玉子趴在地上不敢动,胸口有十几根钢针在扎心。他悄悄把雪搂过来暖身子,转头看看身边的侯大方,只见他两手捂着耳朵,身子抖得像筛子,牙齿碰撞的声音清晰振耳。李玉子伸出麻木的手,摘下腿上的狗皮护膝,皮毛在雪地里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芒。侯大方接过去,解开扣子捂在胸口。钢针撤退了,慢慢感觉有了温暖。
李玉子小时候下河逮鱼掉进冰窟窿,落下腿寒病,他娘做了两个狗皮护膝,一到立冬就给他绑在膝盖上。
突然,一阵阵“呼呼”的狂风带着哨音呼啸而过,立刻“轰轰”的爆炸声铺天盖地,阵地上一片火海。冲锋号响起,李玉子身子一跃,没有爬起来。侯大方向阵地跑了几步,一头栽进雪地里……
4
李玉子被胡老二拉回店里,几个老伙计在嘈杂声中正在紧张战斗。他茫然地往炉子里添炭,给他们烧水。忙完坐下来,看着炉膛里熊熊火焰,脑子里还是迷迷瞪瞪。他脸色木僵,嘴里发酸,只觉得心里凄楚发胀。
李玉子站起来,走到一盆榔榆前,细细端详,一根过渡枝有些低垂,他拿来手锯“呲呲”锯起来。突然,锯一滑,左食指划了个口子,血鲜欲滴。他连忙把手指放在嘴里吸吮,心里慌慌的,右眼皮直跳。他感觉心里不得劲,便放下手里的活,简单缠了块香膏药,起身出了店门,不由自主地向安乐街西头望去。
小酒店陆续散场,几个年轻人红光满面,嘴里叼着香烟,搂着脖子拦着腰,左摆右晃去洗头房。一个青年人骑自行车慌张赶来,在他们面前打了一个摇晃。一个黄头发抓住车把,照着后轮胎踢了一脚,瞪着眼骂:“奔丧啊,没长眼!”年轻人连声道歉,推着车子就跑。后面骂声依然不断。
年轻人到了李玉子跟前,抹了头上的汗,气喘吁吁地说:“三爷,俺爷爷找你去下棋。”李玉子说:“让他来么。”年轻人说:“他来不了,让你去。”李玉子的心“咯噔”一下,他心里有一种灵验,侯大方有个风吹草动,他就心里发慌。连忙到店里抱起一个新棋盘,顾不上打招呼,跟着年轻人往外走。
5
客厅里很温暖,炉子上烧壶冒着热气,炉膛里火苗正旺。客厅北面摆放着侯大方结婚时的老式八仙桌椅,东西两侧一套皮革沙发,显得不伦不类。茶几上有两盆菊花,是李玉子送他的。侯大方的三个儿子站立在客厅,齐声叫了一声:“三叔,你可来了。”
大孩儿脸色沉重,透过细黑框眼镜片,看出忧郁目光,讷讷地说:“我爸在海南一直住得不开心,后来嚷嚷着回老家,说有一样东西要还给人家。整天心神不宁。”
李玉子双手背在身后,腿脚不灵便还在屋里踱步。瞅着三个孩子的苦闷的脸,他打断大孩儿的话,心急火燎地问:“你爸怎么啦?”
二孩儿西装革履,垂手站着不说话,眼睛一直瞅着地板。
三孩儿接过话说:“那天从你家回来,他里屋外屋走个不停。中午端起碗又放下,说不饿。我给他夹块红烧肉,他刚伸手,筷子掉在地上。接着嘴歪了,人顺势倒在椅子上……”三孩儿说着伸手去抹眼泪。
李玉子勾着头盯着他的眼睛问:“后来呢?”
三孩儿把眼光挪到里屋说:“到了人民医院说是脑溢血,在病床上躺了几天不睁眼。直到大哥、二哥到齐了,他才来了精神。第一句话就说,我的病我心里知道,咱回家吧。”
李玉子朝里屋走去,室内干净整洁。东墙上挂着一个大相框,镶贴的大都是身穿土黄色棉衣的军人照片,有单人照、集体合影照。中间一张两个年轻军人的合影,军服上没有任何标志,面部表情严肃。
侯大方躺在床上,脸色蜡黄,两腮收缩,雪白的头发梳洗得板板正正,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他双眼紧闭,嘴角时而抖动一下,看得出内心痛苦。
三孩儿端着茶水进来,李玉子接过杯子,水面上茶叶还在旋转,手心有些发烫,便放在桌子上。他说:“你爸累了,让他睡会吧。”这个时候,他看了侯大方一眼,慢慢走过去,在床前轻轻支起棋盘,一个子一个子摆好。他又看了看侯大方,侯大方安静地睡着。他顿一会儿,便伸手替侯大方走了一个“炮”,自己跳了一个“马”。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起棋来。
李玉子进门就注意到那张合影,那是他和侯大方复员前在军人服务社照的合影。他清晰地记得,当他们接到复员的通知后,非常沮丧,留下在部队最后一张合影。赴朝作战前,全班战友也是在这里照了张合影。他们现在战场上杀敌报国,建功立业。可是,仅短短一年,他们两个就要复原回到那个县城,如何向父母交代?如何面对父老乡亲?他们感到委屈和耻辱,这是他们内心一辈子的纠结。
屋里很静,除了闹钟“滴答滴答”地响,就是侯大方的喘气声。李玉子不紧不慢地走棋,竟然没有一点动静。侯大方的儿孙站在棋盘前,看着李玉子独自走棋,眼泪流下来,摔在地板上像一朵朵雪花。
“三叔,我爸醒了。”二孩儿突然叫了一声。
只见侯大方眼皮动了两下,慢慢睁开眼,瞳仁里闪出一丝暗淡的光。他看到了李玉子,瘪苍的嘴角往下拉动了几下,朝他笑了笑。两只手慢慢抬起,想支起上身,没有成功,又重重落下。于是,伸出左手仅有的那个指头,关节抽动两下,指向靠西墙的一个低柜上。
李玉子把手里“兵”放下,向他指的方向望去。柜子上,一个米黄色粗布挎包上放着一条狗皮护膝。由于时间长久,皮毛掉了不少,金黄的光泽依然如初。李玉子双目凝视侯大方,嘴唇紧紧闭着,两腮的肌肉在滚动。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点头。
侯大方嘴唇蠕动着说了句话,屋里人没有听清他说什么。李玉子把头凑上去,耳朵贴近他的嘴边,握住他的手掌。侯大方说:“明天咱去泡澡堂,那里暖和。”他微笑着,继续说道:“老三啊,欠你的没法还了,下辈子吧。”他的声音很微弱,如缥缈的一缕青烟。李玉子还是微微点了点头说:“别说啦,咱们接着下棋。”
侯大方往棋盘上瞟了一眼,僵硬的面部松懈下来,缓缓吐了一口气,慢慢闭上眼睛。只见他眼角一颗浑浊的珠子滑落到耳根,头一歪,倒向李玉子坐的位置,笑容一直挂在脸上。
“三叔,我爸走了!”三孩儿嘶哑地喊,接着便是一片哭声。
李玉子的身子一抖,心让针扎了一下,觉得心肠上有人系了一根绳子,一步一步往前牵引,牵得心里阵阵作痛。他脸色灰黄,手里拿着一个“马”,举在半空不知往哪停,许久才落地。他继续不紧不慢地走棋,一招一式认真虔诚,直到让侯大方赢了这盘棋。
李玉子想着和侯大方走完最后一盘棋,也算是他们一生残缺的终结。作为从朝鲜战场复员的伤残军人,侯大方进了粮所干保管员,李玉子进了园林处,吃上商品粮,算是公家人。单位领导几次邀请他们给职工做报告,侯大方和李玉子坚决不去。他们多次谦虚地说,咱水平低,保家卫国是应该的。他们从来不在人们面前提及那场冰天雪地里的生死较量,时间长了人们也就淡忘这两位是参战老兵。
那些年不兴战友会、同学会,没有乱七八糟的酒场,只有他们铁哥俩,没事拧在一块儿喝酒。不论在谁家,炸盘花生米,拍盘黄瓜,一人一瓶高粱酒。直喝到满头大汗,喝到天昏地暗,他们扯起长津湖伏击战。
“那个雪天有瓶酒多好啊。”
“是啊,有酒你就不是六指了。”
“那你也不是瘸子了。”
“是呀,有酒啊,三个编制连的兄弟就不会冻死在雪窝里啦!”
他们说着说着就抱头痛哭。两个抱着一腔热血入朝作战的战士,在战场上没放一枪一炮,就被送往回后方医疗冻伤。他们不敢给别人讲述那场战斗,照片上那十二位战友全部埋葬在朝鲜,只有他们两个拖着伤残的身体回了国。这是他们心底的痛,说出来脸上不光彩,觉得丢人。
6
李玉子开始整理花店,把工具放到木箱里,盆景归纳到墙角,鲜花壳了土,将花枝剪下来,整齐地码在一个筐里。忙完,他环顾了一下屋子,拍拍手上的泥土,坐下来,向胡老二要了一支烟。胡老二惊讶地给他点燃已经戒了十几年的香烟,问:“三哥,你这是唱的哪出戏?”
李玉子使劲吸了一口,又缓缓地吐出来,清淡的烟雾顺风向西南方向飘去。他转脸对胡老二说:“关门大吉。”说着便去关店门,把自己锁在屋里。
第二天一早,风和日丽。侯家三孩儿披着孝衣打开大门,见安乐街东首散落的阳光下,晃晃悠悠移来一蓬大花圈。阳光里,鲜艳的仙鹤来、一品红闪亮耀眼,黄色的菊花滴着水珠,中间是一朵黄灿灿、毛茸茸的花心。走近了,三孩儿认出是李玉子,一身土黄色旧军装,腿脚一瘸一拐,肩膀上扛着一个大花圈,那花心就是那块狗皮护膝。
三孩儿大叫一声:“三叔!”
兄弟三人给李玉子磕头行礼,起身去搀扶李玉子。李玉子把花圈交给他们,用胳膊阻止回去。三兄弟后退恭敬让道。李玉子不理不睬往里走,到了厅堂侯大方遗像前,“扑通”跪伏在地,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兄弟呀!”
李玉子双手胸前抱拢,提起左膝想站起来,身子还没立起,一头栽倒在地上……
题图 | 图片来自《北纬三十八度》
配图 | 文中配图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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