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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歌舞伎町打击犯罪的中国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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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强,这个人好强。

男人长着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仅是直视那双锐利的眼,柳生的背脊就已经湿透。这是身为杀手的直觉,如果和他交手······或许会死的。

“这就是······歌舞伎町的龙啊。”躲在身后的久保津悟大口喘着气。

柳生露出苦笑,他很想问问,这种自豪的语气是怎么回事,但直觉告诉他,不能回头。

和久保津悟接头是两周前的事情。

“杀死那个穿白色西服的男人,他每天都会在歌舞伎町一番大街的‘盛牛’牛丼店吃饭。”

这就是柳生所知的全部信息。

“现在流行在暗网上发布委托,根本无从得知委托人的身份。”中介人猜到柳生的想法。

“万一那家店里有两个穿着白色西服的人怎么办?”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对方的回答是:‘那家店只有一位穿白色西服的人。’我反问:‘反正只要弄死从那家店里走出来,穿白色西服的男人就行了?’他说是的。所以,你只要随便弄死一个穿白色西服的人就好,但是千万不要记错!不是白色T恤,否则那家店会血流成河的!”

“这么奇怪的委托你也接?你把我当什么了?这可是跨国委托啊!还有,暗网是什么东西?万一对方是个小学生,让我去杀死隔壁班的情敌,或者声称奥特曼不存在的大叔······”

“本来就没有奥特曼。你都三十岁了,不要这么中二好吧。”

“你找死。”

“没有办法,他给的实在太多了。”中介人说,“对方给的是最近流行的一种加密货币,SBB······算了,说了你也搞不懂。机票已经买好了,就当去日本出趟差吧。”

“歌舞伎町有什么美食吗?”

“日本没什么可吃的······我给你找了个接头人,兼翻译,名字叫久保津悟,他会去机场接你。”

“什么身份?”

“Otaku。”

“Otaku?”

“抱歉,说顺口了。”中介人有些尴尬,“宅男啦,我在动漫论坛上认识的朋友。”

“在新宿这块仅有0.35平方公里大的区域内,簇拥着超过五千家酒店、陪聊店、泡泡浴等享乐设施。其中,歌舞伎町号称全日本黑道密度最高的地区,这里有数千名黑帮分子······”

久保津悟的中文流利得过分,他们在牛丼店等了一个小时,还没看见白色西服的影子。

“虽然我知道不该问,那个······”久保津悟压低音量,“你是杀手吧?”

“那家伙连这种事都告诉你?”

守口如瓶是中介的本分,那位中介人原本也算合格。但自从接触了互联网后,那些连亲人都不能吐露的秘密,他却轻易地告诉论坛上结识的网友。他甚至开过帖子——“黑暗的世界,我所接触的杀手行业。”

久保津悟的声音再次传来:“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毕竟我现在也算是杀手组织的一员了。所以穿白色西服的男人,就是这次的目标吗?”

柳生只好认命,“是的,你最好管住嘴巴。”

“在歌舞伎町穿这么显眼,对方一定是个黑道!”久保津悟激动起来。

对方是个黑道?果然这一行没有白捡的钱,对方给出丰厚的报酬,难度也会相应提高。

正当思索之际,男人走入店铺。

强,肉眼可见的强。

超大份牛肉盖饭,几乎是四五个人的份量。

“那是桐生义马。”久保津悟的眼神中透着疯狂。“上杉会四代目,十年前率组击败大举进犯的关西黑道······上杉之龙。”

“上杉之龙?”柳生瞟了瞟男人,对方正以可怕的速度消灭着脸盆中的食物。

“你知道‘命格’吗?”久保津悟说,“日本的黑道纹身是有讲究的,初入组织时,纹身师会根据每个新人的‘命格’来设计图案,一般人得到的都是锦鲤和百鬼之类的普通图案。图案无法更改,即使后来做到了首领,你也只能背着最开始的图案,最多加一些修饰。”

“而桐生义马,得到了一条龙。”眼看着桐生扔下脸盆,走出门外,久保的音量增大了一些,“在他之后,已经二十年没有人得到‘龙’这种命格了。从桐生踏入黑道的第一天起,他就注定要成为大人物。”

歌舞伎町的龙。

男人走到两米近,柳生发现他的身高极高,目测有一米八七左右。尽管可以平视,一米八五的柳生却感觉自己正在仰视对方。这个男人给柳生的感觉像一座荒芜的石山,坚硬,沉重,无懈可击。

“你跟了我三天,为什么?”久保翻译道。

“不是说他已经不是上杉会的首领了吗?为什么身边跟着这么多小弟?”

“我······”

“他在干嘛?”柳生惊恐地回过头,桐生义马的行为超越了他的理解——他撕下外套,古铜色的肌肉暴露在柳生眼前,还有背上的纹身,一条腾空咆哮的黄龙。

“应该是要和你打架。”

“打架为什么要脱衣服?”

“爆衣啦!一种仪式!代表他觉得你很强,要和你单挑!”

柳生挪动右脚,摆出蓄势待发的架势,“我来杀你。”

“Sorry,I can't speak Japanese。”

马国平抬起头,艰难地辨认着公告牌上的繁体字——东京都警视厅歌舞伎町支店。

在歌舞伎町一番街口被巡查当作嫌疑人员带到警局后,他已经等了两个小时,这里的办事效率太慢。

警官接过他递来的护照,随即离开,应该是去找翻译了。

坐在人来人往的等候区,马国平心急如焚。到今天为止,女儿已经失踪十五天了,她每一秒都可能发生不测。想到这里,他愈发自责,当初为什么要同意她出国留学?

十年前,妻子离开了,马国平对女儿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愧疚。就像妻子说的,是因为身为高中教师的他收入不够,也没有时间陪伴家人,妻子才会和其他男人有染。如果他能赚得更多,家庭就不至于走向破碎。

女儿学会了化妆和抽烟,他却不敢和女儿大声说话。当他旁敲侧击地谈起学业问题时,女儿总是说:“现在已经不是学业决定前程的社会了,我那些朋友随便做做直播,收益比你一辈子赚到的钱还多。”

不会是爸爸每天躲在洗手间看的那种穿很少的直播吧?这样的问题难以启齿。

因为担心女儿在朋友的影响下堕落,女儿高考失利之后,他才同意让女儿出国留学。日本的升学压力没有那么大,随便镀一层金回来,就能在国内找到不错的工作。

于是他掏出所有积蓄,又向亲戚们借钱,将女儿送去名古屋的一所语言学校进修。

一开始,父女俩的联系还算密切,等到女儿习惯日本的生活之后,打给家里的电话便越来越少了。除了索要生活费,马国平几乎找不到和她聊天的机会。女儿处于叛逆期,马国平这样告诉自己,于是他默认每周只给女儿打一次电话,确认她的平安。

那一天,女儿没有接电话。马国平打给语言学校的中方负责人,对方展现出和索要汇款时截然不同的冷漠。在马国平的再三要求下,对方前往学校,查看女儿的状况。

“她已经三天没有上课了。不过这也是常有的事,很多孩子都这样,我猜是去什么地方玩了······”

听到对方不负责任的态度,马国平挂断电话,订下第二天前往名古屋的机票。

按照留学合同上的地址,马国平找到语言学校之后,原本就不悦的心态变得更加愤怒。眼前这间坐落在农田中的破败建筑,让他想起宣传册上那一尘不染的校舍,二者怎么看也搭不上边。

马国平冲进教室,看到几十张脏兮兮的课桌椅上,坐着一双手就能点出来的人数。讲台上坐着一个穿花衬衫的年轻人,他握着一罐啤酒,喝得烂醉。

马国平压抑着愤怒,问:“你是老师?”

对方反应了好一会,吐出囫囵的中文,“哎妈······阁下是?”

“马雯在哪?”

年轻人挠着脑袋,眼珠滴溜溜转着,似乎犯起了难。

“你是这里的老师?在哪里学的中文?”

“跟我爸学的,他是东北人。我是临时工啦,下午在这里教日语,上午在超市收银。”年轻人一脸难色,“哎妈,我去······我也整不清······才干两个礼拜,以前的老师打弹子机欠太多钱,被黑道追杀,跑路了。”

这算什么破学校?临时工和赌棍,社会闲杂人员收容中心吗?一腔怒火即将沸腾之时,台下忽然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叔叔,我是马雯的室友。”

跟随女孩来到住宿区时,马国平震惊了。孩子们住的房子比校舍更加简陋,外墙上挂着锈迹斑斑的楼梯。从楼梯走上去,马国平和一个扎着脏辫的男孩擦肩而过,对方身上的酒气熏得他发晕。

“父母花那么多钱把你们送出来,就住在这样······的地方?”

“毕竟不是国内,习惯就好了。”女孩不以为然地说。马国平跟着她走上二楼,一排房间沿着走廊排开。女孩打开门,是一个不到十平方的房间,“抱歉,没来得及收拾。”

“雯雯到底去哪了?”马国平走向塑料衣橱,里面只有一排孤零零的衣架。

“叔叔,这只是我的猜测。”女孩低声说,“我也不敢确定,所以没告诉老师。我怕万一搞错了,马雯会生气······那天她走得很急,我猜······她应该去东京了。”

马国平感觉嗓子口发紧,“为什么?”

“认识那个人以后,她就一直嚷嚷着要去东京。”

歌舞伎町以一番大街为主干道,包括中央广场在内,都是上杉会实际控制的区域。沿着繁华的一番大街,数条狭窄的街道将歌舞伎町切成井字形,相对弱小的势力,就在这些二线商圈中寄生。而歌舞伎町的唐人街,正坐落在井字形的东北方向。

此刻柳生正坐在麻将馆里生气。

柳生相信一个理论——每个人来到世上,都带着一项独特的使命,也就是天赋。就像贝多芬为音乐而生,海明威为文学而生,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柳生就知道,自己是为打架而生的。

那一天,他抄着一张破烂的板凳,打赢了敲诈他的五年级学长。

事实上,那也是他这辈子打过最艰苦的一仗,此后从未陷入苦战。进入业界后,他一直以“能打”闻名,每一起委托都以单挑解决。被他人誉作“柳生新阴流”的徒手格斗和枪斗术,更是让他所向披靡。

“那不是柳生干的,是上帝在借他的手杀人。”

“你知道吗?柳生曾经打开过一扇旋转门,他的回旋踢可以踢到自己的下巴。”

“如果柳生不务正业,康纳(UFC传奇选手)将连夜卷铺盖跑路。”

诸多赞誉让柳生坚信,自己就是天选之人,业界的乔丹和C罗。

但在那个男人出拳的一瞬间,他知道自己输了。桐生义马的拳清澈如水,不夹带任何杂念。他出拳,只为出拳。

说来玄乎,但这世界上很少有成年人做一件事只为那件事本身,能够保持这种状态的人,都是绝顶人物。如果当时有台摄像机在场,一定能记录下柳生惶恐的眼神。他害怕了,不是害怕被揍,而是在绝对的强大面前,他开始怀疑自己所建立的那个强大的假象。

什么柳生新阴流啊,接招的那一刻,柳生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什么业界的乔丹,在这个人面前,谁敢号称自己是乔丹。桐生义马的招数一点不花哨,完全是街头打架的路数,但奇在势大力沉······

这个男人的拳头,每拳都比上一拳强百分之一!这是难以分辨的力道,但随着战斗的白热化,每个百分之一叠加在一起,成就了恐怖的增长。男人赤裸的上身不时转向,那条黄龙仿佛活了过来,对着柳生张牙舞爪,雷霆咆哮。

柳生终于明白了,真正的强大不是对他人的践踏,而是冷漠。即使二人旗鼓相当,那双金黄色的瞳孔也不会改变。龙有无穷高的上限,它不需要靠打败一个高年级的小孩来证明自己,它的骄傲与生俱来。

所谓的杀手,不过就是隐藏在暗处的蛇吧。像我这样弱小的人,凭什么与真正的龙较量。说到底,我不过是个未尝败绩的井底之蛙罢了。

我击败的那些废物,连看见龙的资格都没有。

放弃吧,你根本没有那种才能。

双臂瘫软下来,它们早已过了疲劳的临界点。太阳穴处传来的劲风以恐怖的速度进犯,这短暂的时间缝隙被无限拉长。据说人在将死之时,会听见来自过去的声音。

“放弃吧,你根本没有那种才能。”男人重复道,“你不具备成为我的能力。你这辈子能够达到我的一半,我就烧香拜佛了。”

父亲,对不起,我没能成为半个商人,没有考上那所初中、高中、以及大学。我选择踏入业界,只因为他们说我很强······我以为我很强······

眼泪掉下来了。该死,一想到那个人,就会害怕到哭出来。这辈子唯独没打赢的人,是他。眼前的人不算数,这家伙强到应该划出人类的组别,与黑猩猩和袋鼠战斗。被他打死······也不算丢人吧。这样想着,柳生露出微笑。

“あなたは強いです,なぜ泣いているのですか?”

“你很强,为什么要哭?”久保津悟的翻译来自身后,这家伙竟还没有跑路。柳生睁开被泪水黏住的眼皮,眼前的男人满脸不解,右拳停在半空。

“要你管!”

“ほっといてください。”

“这句就不要翻译了啦!”

桐生义马忽然皱起眉,吐出一大段听不懂的话,语气有些愤怒。之后,街面上的黑道逐渐退去。

“他在叫小弟们撤退。”久保津悟解释道。

“不用说我也看得出来。还有,不要再翻译我的吐槽了。”

“你为什么跟踪我?”桐生在一旁的长椅上大咧咧坐下,“你是哪里的黑道?”

“有人花钱买你的命。”柳生说,“放心,我不会再动手了,委托人违反了行规。他应该说明你的身份,这样我才能做好准备。如果知道要杀的是你,我不会这么草率。”

“然后呢,你要离开吗?”

“我要找出那个委托人,先把他宰了。”柳生怒火中烧,那个委托人污染了他的胜率,甚至在目标面前哭了出来······无法饶恕!“你有什么头绪?仇家之类的,我免费帮你宰了。”

桐生义马忽然面露难色,过了好一会,他深吸一口气。与此同时,久保津悟也倒吸一口凉气:“关东的加藤组,关西的安治会,乡下地方的组织有很多,暂时想不起来。歌舞伎町的,有韩国人的鸣梁组,亚细亚街的高虎组······”

柳生的眉头逐渐拧紧,他究竟得罪了多少人?“停!”他喊道,“我总不可能帮你消灭全日本的黑道。”

这家伙似乎把所有的技能点都扔在拳头上了,完全没顾上脑子。柳生看着蒙圈的桐生,提示道:“最近!最近你和谁有矛盾?”

“我已经金盆洗手了,现在只是个普通市民。起床喝一罐朝日啤酒,出门看看新宿的夕阳,去熟悉的酒吧找妈妈桑聊天,这就是我的全部日常。”怎么看也不像普通市民的男人说:“但如果是上杉会的话,他们最近正在和那个组织争夺地盘。”

“哪个组织?”

“这事都上新闻了——金钱会。”久保津悟恰当地插入解释,“一个新兴组织,奉行着‘去中心化’的原则。雇员多是毛都没长齐的暴走族、无处可归的流浪汉、有钱就做事的杂碎。”

“什么是‘去中心化’?”

“好像是个金融术语之类的······吧?但从字面上来看,应该指的是另一层意思。这个组织是没有首领的,或者说······没人知道它的首领是谁。所有命令都在网络上发放,经费也是通过网络转账。”

“这不就是‘滴滴打人’吗?”柳生忍住笑意,“你别管我,接着说。”

“金钱会的首领隐藏在互联网之中,所以这个组织的机动性很强。但仅凭这些,并不足以和雄踞新宿数十年的上杉会抗衡。真正让金钱会不容小觑的,是另一点。”

“你知道吗?我在国内有个叫张一的朋友。他说话的习惯和你差不多,每句话结尾都要卖个关子,动不动就给你来句‘你猜怎么着’,就冲这点,我经常想砍了他。”

“你难道不好奇这个组织为什么取‘金钱会’这么土的名字?金钱会之所以和上杉会打得有来有往,完全是凭借深不可测的财力。有钱能使鬼推磨,什么事都耐不住钱多,也许流浪汉和暴走族入不了上杉会的法眼,但那些真正的黑道呢?光是最近,就有好几家关西的黑道组织加入金钱会,带着巨款上洛讨伐。”

“上洛?”

“战国时代的词,大名带兵去争夺当时的权力中心京都,这个举动就叫上洛。意思是‘上洛阳去’。”

“好吧,别给我说这些没用的。”柳生瞟向紧皱眉头的桐生,相对于不间歇同声传译的久保,他觉得桐生更辛苦。“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金钱会拥有无限的财力,所以他们能够无限征召滴滴打人······雇佣军对吧?他们的钱从何而来?”

“关于这件事,最可靠的说法是,他们的钱没有来处。”

“钱怎么可能没有来处?”桐生忍不住插嘴,“去超市买啤酒,在泡泡浴店刷信用卡,花出去的每一笔钱都是可以追踪的。”

“还是那个词,‘去中心化’。”久保解释到一半,柳生再次打断他的话,绕过坐在中间的久保,将脑袋探向桐生,“喂,你为什么不杀我?”

桐生愣住,挠起脑袋,板着一张脸,“我觉得你很强,但是你哭了。如果你有很伤心的事情,这会影响你的发挥。胜之不武,不打了。”

“不好意思,清一色自摸。”

“说回金钱会。”久保离开麻将桌,抛下三个垂头丧气的老头,“网上有种说法是,他们的首领是最近新兴的加密货币创始人,钱包里躺着五十万亿个SBB。SBB的口号是,十年内让每个持币者都成为SB。他们也确实让每个投资者赚到钱了,再加上对抗传统黑道的行动,金钱会在很多人眼里都是正面形象。”

“混蛋,你刚才出老千了吧!”久保的翻译功能已成为本能,将牌友的吼叫翻译之后,他不好意思地捂住嘴。

“加密货币SBB······”柳生掏出手机,按下中介人的号码,对久保说:“你说成为什么?SB?”

“Smart billionaire,聪明的亿万富豪。”

“柳生······”电话里中介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心虚。

“我记得你上次说,委托人付的东西叫SBB?”

“是的,这东西现在很值钱······”

“我知道了。”柳生和久保对视一眼,“雇佣我的人就是金钱会,SBB是金钱会背后的金主。如果你还要点脸,就帮我把SBB的底掀起来,搞清楚创始人的身份。”

“这个我擅长,”中介人找到将功赎罪的机会,“等我消息!”

等柳生收起电话,久保说道:“我会继续帮你,加钱就行。”说着,他走到麻将桌后,推开玻璃窗。楼下传来一阵喊叫声,有什么东西摔在地上,听起来像是垃圾桶。

“怎么了?”柳生问。

久保看了一会,回过头,“是几个牛郎斗殴,没想到这些人也会动手,不愧是全东京最混乱的地区啊。”

“你说桐生曾是上杉会的四代目,为什么他自称无业游民?”柳生想起那个傻瓜般的中年男子,昨天的战斗后,桐生请他去了熟悉的酒吧,唱了三个小时k,一句有用的话也没说。

“他是上杉会的传奇人物,据说曾有过单挑一百个关东黑道的记录······他很强,真的很强。”久保沉默几秒,“复兴上杉会之后,他把上杉会还给了上任会长的儿子上杉弦一郎,金盆洗手了。虽然自称普通市民,上杉会内部还有很多他的信徒,昨天的情形你也看到了。”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日本的黑道都是企业,所有信息都能在网上翻出来。”

“我还是搞不懂那个金钱会的运作原理,他们的资金从何而来,又是怎么做到无法被追踪的?”

“区块链技术。”久保有些头疼,似乎不知该从哪开始解释,“他们利用一种新兴的技术制造虚拟货币,所有交易都通过加密钱包进行。按理说这种东西就像空气,但人们的信用为它赋予了价值,搞得像股市一样。事实上,自从金钱会开始运作,它们的货币价值也增涨了不少,毕竟这是第一个以黑道为背景的虚拟货币······你不必思考这些,你只需要知道,他们交付的款项用的全部都是自己的虚拟币,收钱的人才需要将虚拟币换成日元。金钱会的行为没有经过银行,所以无法被追踪。”

“不必再说了。”反正说再多我也搞不懂,柳生想。楼下不时传来的喊叫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起身走到窗户口。

底下是一条宽度不到两米的楼间小巷,地面躺着几架无辜的自行车,一只垃圾桶横在不远处。几个穿得像战斗公鸡,头顶金毛狮王发型的日本小伙,正在对躺在地上的男人拳打脚踢。不是斗殴,单方面的霸凌。都揍了五分钟了,太不讲究。

他们的声音清晰起来,柳生听见那个人的呻吟。

走出警局,马国平看见远处的黑色大厦。它矗立在歌舞伎町的正中央,外墙像是被焚烧过一般漆黑,和周遭的繁华景象相比,这座死气沉沉的大厦有些突兀。

“你的签证是十五日的旅行短签,切记不要逗留太久哦。如果超过时间限制,可是很令人困扰的呢。”将护照返还给马国平后,巡查请来的日本翻译向马国平解释着他的话,他看向马国平注视的方向,“那可不是旅游设施,自从02年······一场消防事故后,它便处于无人管理的状态。里面住的都不是什么好人,请务必克制您的好奇心。”

“我的女儿呢?”

矮个子警官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嫌恶,很快挂上假笑,“因为还不能定义为失踪案,我们会先记录在档案上。新宿是全日本最繁华的地区,这里逗留着许多年轻人,请您不必过分担心。”

“她也许是和那个男人一起走了。”女儿的室友刘玉婷这样告诉马国平。

那个男人名叫李重勋,是从韩国来到名古屋工作的风俗业者,也就是“牛郎”。一次偶然的机会,马雯和同学们来到李重勋工作的风俗店聚餐,从此便和这个男人产生了联系。

马雯说,李重勋和国内的臭男人完全不一样。韩国男人体贴、温柔,尊重女性。他们会收拾自己,不像自己的父亲,总是满脸胡茬,眼镜也脏兮兮的,像个乞丐。听到这里,马国平抬了抬眼镜。

牛郎不是“卖肉”的行业,他们的绝招在于通过一次次的接触,和女性顾客产生情感连结,将对方变成长期饭票。为了达成目的,他们会和顾客们进行深入的交流,赠送一些小礼物,甚至研修心理学课程。初到日本的马雯正是最脆弱的年纪,哪里经得起这种攻势,很快就变成了李重勋的迷妹,天天往风俗店跑。

这时,马国平才明白女儿为什么隔三岔五问自己要生活费,数额远远超过一个学生应该消费的程度。

“待在名古屋这种乡下地方,实在没意思。”

“据说东京的新宿,才是年轻人实现梦想的地方。”

“考上大学又怎么样,读完了还不是要回国。”

“新宿的天空,每天都在下着金色的雨。抽抽鼻子,就能闻到钞票的香气。”

马雯总是对刘玉婷发出这样的感慨。

当时的刘玉婷尚不以为然,直到一天,马雯忽然变得情绪低落。

“李重勋要去新宿了。他不甘心呆在这里,他要去追逐梦想。”马雯哭着对刘玉婷说,“我该怎么办啊,我的哥哥啊······”

再过不久,马雯便收拾行李离开了。她没说要去哪里,但刘玉婷看见过她放在桌上的新干线车票,目的地是东京。

追随着李重勋,她去新宿了。

坐在前往东京的特快列车上,马国平查阅起和新宿相关的信息,看见的每一个字都令他触目惊心。网友说,远道而来的年轻女孩走在新宿的大街上,就像是在食人蚁穴旁脱光衣服,将蜂蜜涂满全身。

他看见受害者的讲述。新宿最不缺的就是骗子,黑道伪装成星探,签下合约之后却逼迫对方加入风俗行业,甚至拍摄影片的例子数不胜数。

女儿自小在国内长大,享受着全世界最稳定的治安,她如何防备这些危险······

抵达歌舞伎町后,因为四处打听的行径,他被巡查带去了警局。

在警局耗了三个小时,得到的结果竟是“无法定义为失踪”。马国平摇摇头,摘下眼镜,用polo衫下摆擦了擦,向前走去。

他联系过语言学校的人,对方摆出事不关己的态度,这也在他的料想中。李重勋是韩国人,网上说,在新宿做买卖的人们有抱团的趋向,尤其是韩国人。他打开地图,韩国店铺聚集的地方就在两条街之外。

马国平决定从街口的第一家开始寻找,但他没有料到,自己连门都进不去。看门的保安用英语向他说明,这家店铺只接待熟客。他连续跑了好几家,都吃了闭门羹。

正当苦恼之时,他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说的是英语。

“第一次来玩吧?”

他转过头,是个穿沙滩裤的小青年,蓄着鲻鱼头,怎么看也不像好人。

“什么事?”

“歌舞伎町的风俗店出于各方面的考虑,通常不接受来自其他国家的生客。你跑了好几家,都没有让你进去对吧?”

“你有办法?”

“跟我来。”说着,年轻人领他朝西头走去。

大约走了两百米,他们来到一家被帘幕遮挡的店铺,彩色幕布上写着“无料案内介绍所”。店里没有柜台和店员,四面墙和几张易拉牌上印满不堪入目的照片。

“您可以在这里挑选满意的对象,我会将您带去店铺。放心,中介费用是由店家支付的。”

马国平掏出手机,调出女儿的照片,“你有没有见过这个女孩?”

“没有。”

忽然间,马国平心念一动。这个念头让他头晕目眩,他伸手撑住墙壁,勉力扫视墙上的照片。女儿来这里有一阵子了,会不会······

“只有这些照片吗?”

“我们有内部使用的App。”年轻人掏出一块小平板,递给马国平。

二十分钟后,马国平长舒一口气,将平板还给中介。对方的脸上并没有出现不耐烦的情绪,或许是隐藏得太深了。

马国平说:“我想看看韩国男人的照片。”刘玉婷给他看过马雯的朋友圈,里面有她和李重勋的合影。李重勋有可能是化名,但照片不会骗人。

中介会心一笑,露出猥琐的表情,“我明白了,早说嘛!”

很快,他来到李重勋所在的风俗店。

“我女儿,马雯,在哪?”坐在包厢里,他死死盯着端上香槟的李重勋,对方长着一张脂粉气十足的脸。

“马雯?”李重勋一脸茫然,看清屏幕上的照片后,他摇摇头,“大叔,如果你不是来消费的话,我只好请你出去了。”

“再问你一遍,我的女儿在哪里。”

李重勋轻蔑地笑起来,“大叔你放心啦,这种姿色一般的女人,就算去拍AV也不会有人要的吧?”

就是他!是他把马雯带来新宿的!马国平敏锐地捕捉到对方眼中一闪即逝的慌乱。我的女儿······十八年前呱呱坠地的小怪物,从我怀中跳下地面的小萝卜头,我的一切,我的意义······

他把我的女儿,像垃圾一样践踏。

心中的怒火再也无法压抑,他撑着沙发站起身,却愣住了——他努力搜索着脑海中的经验,这种时候该怎么做呢?

四十七岁的马国平,一辈子没和人动过手。

忽然他回想起一部电影,《唐山大兄》。他学着记忆中的画面,抡起胳膊,一拳砸在李重勋的鼻梁上。他看见对方漂亮的脸颊因受力挤压而变形,可破碎的声音却是从自己的身体传出的。

四十七岁的马国平,右手中指骨折。

马国平努力护着脑袋,没有刚才疼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他抱住对方的小腿,用力咬下,头顶传来一声哀嚎。

嘴里是铁锈味,微不足道的还击换来更猛烈的殴打。他拼命抱住那条腿,死死不松口。不知怎么,回忆忽然涌上脑海——那是女儿刚上高中的时候,披头散发地跑来他的办公室。

“爸爸,她们打我。”

“你要和她们讲道理,以暴力应对暴力是不对的。”批评霸凌女儿的孩子之后,他对女儿如是说,然后女儿头也不回地跑开了,一个月没有和他说过话。

前往日本的前一天晚上,他找到了女儿的日记。那一页沾满干涸的泪斑,女儿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爸爸,我希望你站出来保护我,我希望你用她们对待我的方式还击。”

对不起,爸爸让你失望了。想到这里,他更努力地咬下去。

不再疼痛了,为什么?他睁开双眼,看到一大一小两个脑袋。

“你还能动吧。”瘦高的男人说。

“你还能动吗?”大脑袋重复他的话。

“不要对中国人翻译汉语!”男人怒道。说着,他伸出手,把马国平拉起来。

马国平观察着面前的状况,以李重勋为首的牛郎正蹲在一边,双手抱住脑袋,看向这边。

“不许东张西望,老实蹲着!”大脑袋一巴掌拍在李重勋头上。

这两个人是谁?听口音,瘦高个是国人,难道是新宿的华人黑帮?他为什么要帮我?马国平想。

大脑袋凑了过来,“他叫柳生,我叫久保津悟。我是日本人,他是中国人。我们是歌舞伎町的限定侦探组合。”

叫柳生的男人瞪向久保津悟,对方懂事地转过身,继续抽打牛郎。柳生说:“他们为什么揍你?”

马国平将女儿失踪后发生的所有事情告知柳生。

“女儿啊······怪不得。”柳生恶狠狠地看向蹲在角落的牛郎,“是我的话,全都宰了。”

“你也有女儿吗?”

“算是吧。正在叛逆期,可让人头疼了。就连去学校接她也不让,说不想让别人看见我,上哪说理去啊?这年纪的孩子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一聊起女儿的话题,柳生打开了话匣子。

“谁说不是呢”马国平苦笑,“咱们这些当爸爸的,就是操心的命。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你的女儿是被那家伙拐走的?”柳生指向李重勋,对方吓得一哆嗦,他又看向马国平的手,“手怎么了?”

“就是他,”马国平说,“可能骨折了,小问题。”

“先用板子固定起来。”柳生走向李重勋,抬起腿,一脚踹在脸上。李重勋哀嚎一声,脸上开起了染坊,“我真不知道她去哪了,这家伙不跟我好好说话,一来就动手,我还以为是道上的。”

“她是不是跟你一起来的东京?”柳生将他拎起,李重勋吃痛,双腿不停使力。

“是。”

柳生抬起另一只手,一耳光抽下去。一颗牙飞起来,落在地上。马国平发誓,这是他这辈子听过最响亮的一记耳光。柳生松开手,嫌弃地在裤子上擦擦,直视李重勋,“你把我当傻子呢?人跟你一起来的,你说不知道?”

与此同时,久保效仿着他的动作,对另外几个牛郎实施体罚,不亦乐乎。

柳生再次抬起手,李重勋连忙求饶,口齿不清地说:“是她自己要跟来的,在新宿住了几天,她说没钱花了,要去找工作,我就推荐她去公司应聘。”

“什么公司?”马国平心中一慌,追问道。

“鸣梁株式会社。”

“是鸣梁组。”久保说,“歌舞伎町的韩国帮派,这下可不好办了,这些人出了名的没底线,他们······几乎什么产业都做。”

“后来我就没见过她了,应该被公司安排去什么地方上班了,像我这种底层人物,没有打听的资格。”组织的名字似乎给了李重勋勇气,“你现在放过我们······我保证不会告诉上面。”

柳生露出笑容,“你在威胁我吗?”

“他应该没说谎,”久保说,“这种事情他确实没法打听。”

忽然,柳生发现马国平正朝着巷口走去,“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找我女儿。她妈妈不管她,我再不管她,就没有人管她了。”

“你现在去他们的公司门口闹腾,第二天早上,你就会变成尸体。在你背上捆上水泥块,运到东京港,‘扑通’一声,你就消失了。因为被当成垃圾场,东京港的鱼也比别处更肥。”久保也追上来,“可不要小瞧日本的黑道!”

久保的话并未让马国平动容,他低下头,对柳生说了句谢谢,继续往前走去。眼看马国平即将走出巷子,柳生咬咬牙,骂了声晦气,大喊道:“我帮你!”

“不收钱的吗?”久保低声提醒。

马国平回过头,惊讶地看着柳生。

“这不是语文老师可以参与的事情!”柳生再次大喊,“如果你女儿活着,我一定把她给你带回来······你先回国吧!”

马国平扯动嘴角,柳生惊讶了。他敏锐的第六感再次运作,在这个虚弱的中年男人身上,他看见了和桐生一样的眼神,一往无前的决意与勇气,他原本以为这种东西只属于桐生那样的强者。拒绝我的帮助,将所有的希望寄于己身······明明只是个高中老师!柳生生气了,很生气。

我好嫉妒这个人,他比我强大。

一周后。

“这家店叫堂吉柯德。”久保指向前方黑色的门牌,“卖高级纪念品的,如果你有什么东西想要带回去,可以在这里逛逛。”

兜里传来震动,柳生掏出手机,是中介人。接通电话,对方迫不及待地说:“有发现了。”

“直接说事。”

“你知道加密货币的流通原理吧?储存货币的东西被称作钱包,这些钱包由独特的字符串组成。在区块链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可以看到任意对象的流通记录。”

“不是说无法被追踪吗?”

“加密货币的流通是无意义的,有追踪价值的是把它们兑换成法定货币的步骤。由于金钱会的货币热度太高,他们从未支付过日元,每一笔交付使用的都是SBB······这东西现在有个别名,叫黑道币。”

“还真是言简意赅。”

“我从SBB官方持有的三百个钱包地址中找到了同样的数字串,这些数字看起来没有逻辑,但如果将它们按照1-24的次序替换成英文的字符······你猜怎么着?数字串解译为两个单词——Golden Rain。”

“我不懂英文。”柳生在橱窗前驻足,一只挂在金色树杈上的小皮包吸引了他的注意,底部的立牌上写着价格:130000円。

“黄金雨,”中介人说,“或者金色的雨。虽然不知道这个词意味着什么,它绝对是有意设置的。如果他们不想让这东西被人看见,完全可以采用更加隐晦的密码,或者干脆使用随机地址。三百个钱包地址中有着同样的词,你说这代表什么?金钱会······或者他们背后的那个组织,希望别人看见这个词。”

“这就是你的重大发现?”柳生叹了口气,果然不能将希望寄托在这个人身上。光凭一个词,如何能找到金钱会的首脑?他摘下电话,“麻烦给我找点有用的东西过来吧。像以前那样,直接告诉我一个人名,或者地点。如果连动脑子的工作都交给我,你百分之五十的抽成不会拿得太轻松了吗?”

每次说到这个部分,柳生都会很生气。到底是谁规定的抽成比例啊?赌上性命干活的人可是自己,这家伙只需要坐在宽敞的办公室······天知道他在哪里!喝着冰啤酒,一边浏览网上的美女图片,随便打打电话,就把钱给赚了。

柳生走进“堂吉柯德”,当着导购惊骇的目光,把那只皮包从树杈子上摘下来后,他将信用卡拍在桌上。

这时桐生也走进店里,“看不出来,你还挺有钱的啊。”

“请问需要什么款式的包装?”导购双手接过信用卡。柳生说:“随便,帮我寄到国内的地址可以吧?”说着,他在卡片上写下地址。

“我已经派小弟去打听过了,金钱会最近好像在准备什么大动作。歌舞伎町几方势力的态度都有点暧昧,不知道是不是收了他们的黑金。虽然家大业大,上杉会最近应对得也有些吃力,没办法,这些家伙真的太有钱了。”三人走出商店。

“你有没有听过‘Golden Rain’这个词?”

桐生眯起眼睛,陷入沉思。柳生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莫非这个词真是破局的关键?大约过了十几秒,桐生严肃地说:“好像听说过,但是对不起!我想不起来了!”

“这是什么回答!而且你为什么要突然鞠躬!”

“是真的,我今年也四十多了,请你体谅一下吧!岁数大了,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我对这个词是有点印象,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你刚才说,金钱会正在准备大动作。”

“在我眼里,他们不过是一群不敢露头的废物,哪里懂什么是真正的极道。”桐生说,“但我承认,这些人的脑子很好使。表面上,他们做出挑衅上杉会的姿态,让所有人认为他们和其它乡下来的黑道一样,只是为了在歌舞伎町得到一块地盘。背地里,他们却在集结势力,准备着战争。”

“那上杉会呢?既然知道他们准备动手,一点反应都没有?”

“上杉会太庞大了,在东京有一万五千多名会众。我们······他们在明处,金钱会在暗处。光是集结人员就伤筋动骨,更别提从何下手的问题。虽然上杉会看起来是老牌势力,实际却处于被动状态,只能等着对方动手。”桐生自称已经退隐,但他对上杉会的关心一点都藏不住,他担忧地说:“而且,他们已经开始动手了。”

“开始了?”

“龌龊的手段。上杉会太过显眼,这个月以来,针对理事会高层的暗杀行动已经多至三十余起。由于对方没有直系成员,更谈不上动用,每一次用的都是花钱雇来的职业杀手,上杉会找不到半点应对方法。”

“听你这话,老牌黑帮就不暗杀了?”柳生对桐生使用“龌龊”这个形容词感到不悦。

“在我们那个年代,这种行动只会交给大哥最信任的部下,得到刺杀对方首脑的机会是一种荣耀。组内会给你办临别宴,每个组员都会参加。如果不幸身陨,大哥们每年都会来悼念你,你的家人也能得到最好的照料。”桐生大声道:“怎么可以雇佣职业杀手!”

“如果人人都像你们这样,我们还要不要生活了!职业杀手怎么了,吃你家大米饭了?你们这些黑道也不要过分骄傲了!”

“我只是一个普通市民!”

二人争吵中,不知觉从一番大街穿过数条街道,一路走到歌舞伎町的边缘。周遭逐渐变得冷清,偶尔能看到颇具特色的楼间小公园。流浪汉们在公园里用汽油桶点起篝火,警惕地观察着三个不速之客。

这时,前方传来骚动。

柳生的目光停在公园处,一位坐在长椅上的流浪汉站起身,像是伸懒腰。与此同时,不到两米远的饮料贩卖机处,一位流浪汉正趴在地上,手臂探进贩卖机底部,搜索着可能存在的硬币。长椅旁的帐篷里,两位流浪汉钻出来,朝贩卖机走来。

西装男出现在街口,看见不远处的桐生,激动得差点滑倒。

“哦你基!”

仓皇失措的男人一头撞进桐生怀里。桐生皱起标志性的浓眉,“我说过很多次,我现在是一个普通市民,不要再叫我大哥了!”

“可是哦你基······”

桐生按住他的嘴,不好意思地对柳生说:“是我以前的小弟,现在是上杉会直属风间组的头。好歹也有自己的组了,这家伙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一边说着,桐生将小弟拽到身后,摆出严阵以待的架势。

街角尽头出现了几个气喘吁吁的年轻人,手中拎着棒球棍。

“什么啊,被高中生追着打吗?”桐生说。

久保躲至桐生背后,惊骇地指向巷子的另一端,越来越多的人从那边涌进来,不到十秒,两侧的出口被人群堵满。风间喘着粗气,“该死的金钱会,这些人全是老百姓。”

柳生依然在挠痒。

贩卖机下的流浪汉艰难地抽出手臂,两位流浪汉聊着今天的天气,继续朝柳生走来。伸着懒腰的流浪汉叼起一支烟,在裤兜里翻找着火机。

下一刻,柳生拔出挠痒的手,大步冲向贩卖机,一脚踩在流浪汉手臂上,惨叫和骨裂的声音同时钻入耳朵,他弓下身,从那只本应握着硬币的手上拾起匕首。

反手持匕,他踮起脚尖,如同华尔兹的回旋动作,身体旋转二百七十度,锋刃精准地划过两个流浪汉的颈动脉。他单膝下蹲,掷出匕首。不管那个人想要掏出什么,他掏不出来了。

一切发生在不到两秒的时间内,久保睁大双眼。他的目光只是移开一瞬间,四个流浪汉已经倒地。他不禁怀疑,柳生掌握着切割时间的魔术。

临时聚集的乌合之众,散起来也快。击溃了冲在最前面的几个打手后,其余人员一哄而散。风间心有余悸地说:“大哥,今天如果不是你,我恐怕会被这些老百姓揍死。”他看向柳生,“这位是?”

“新结交的兄弟,柳生。”桐生说,“局势这么紧张,出门不带几个小弟?”

“男人嘛,总有不得不单独行动的时候。”风间嘿嘿笑起来,转而露出忧色,“不过金钱会的线报能力也太强了,我的行踪连组里的人都不知道……”这时他兜里的手机忽然响起,看见来电号码,他神色一凛,对桐生说,“是会长。”

“会长……是的……万分抱歉!是桐生哥……是!”

风间挂断电话,看向桐生,表情复杂,“会长想见你。”

所谓的“流浪汉”,是这座城市华美胴体上的伤疤。

一切源于九十年代那场巨大的金融泡沫,以秒为计时飙升的房价和股价刺激着所有人的神经。在那个年代,不投资就等于掉队。

天空下着金色的雨,人们只需摊开双手。

在巨大的诱惑下,人们纷纷投入到投资热潮之中。街头的白领挥舞着万元大钞,出租车司机却不屑一顾。夜总会里的公子哥一掷千金,用喷枪发射钞票······

直到雨停,美梦惊醒。用巨额资金购入的房产价格腰斩,将房产还给银行还倒欠一屁股债的例子数不胜数,股市一落千丈,一本万利的对赌合约纷纷爆仓······那些无法承受债务压力的人,只能抛下所有,流落街头。

中央广场的这座大厦始建于泡沫年代,02年的那场火灾之后无人接手,沦为流浪汉的栖息地,反倒衬上了他这一身流浪汉打扮。

马国平望向楼顶,一座塔吊从顶层延伸出来,刺向高空。近二十年无人接手的大厦,最近却有了施工的迹象。

这时是下午六点,该出门了。

与柳生告别的当天,他找到了鸣梁组所在的地方。那是一栋三层高的矮楼,位于韩国街的正中央。围着楼房观察一圈,就连停车场都站着杀气凛凛的门神。

只是逛了几圈,鬼鬼祟祟的行迹便引起了组员的注意。遭受对方的驱赶之后,他发现问题出在自己的打扮上。穿着在学校上课时的便服,潜伏在黑社会周边,怎么想也不是个好主意。

于是,他想起了那位警官的话。歌舞伎町正中央的黑色大厦,是流浪者的聚集地。

出人意料的是,流浪汉并不排外。仅花费一打啤酒,他就交上了朋友。自称“大吾”的流浪汉是个中国通,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听完马国平的故事后,他抹着眼泪拍起马国平的肩膀:“如果我有一个女儿,也会像你这么做的。”

大吾的年纪约在六十岁上下,流浪汉的生活过于辛苦,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吃光马国平买来的鱿鱼干后,二人互诉衷肠。马国平发现,大吾有着丰厚的知识底蕴,对各国的文化历史信手拈来,他不禁对这个人心生好奇。可大吾对流浪之前的生活避而不谈,他说这是流浪汉世界的规则。

无论你之前是上市公司的总裁,还是名冠东西二京的小说家,进入流浪汉的世界之后,光鲜的过去只会变成折磨自己的回忆。

几个韩国黑帮从广场通往地下的扶梯处走出,马国平和大吾对视一眼,压低帽檐。经过这些日子的窥探,他已经能够一眼分辨出韩国黑帮。虽说底层人员都穿着黑色西服,但韩国人偏爱裤腿较短,将身体勒得像个粽子的修身款式。他们的发型也经过精心打理,看起来比其他黑帮更加别致。

“你不懂日语,稍加盘问,就会露出马脚。万一被对方发现你正在监视他们的总部,那就完了。我经常在那片捡易拉罐,不如我和你一起吧。”大吾是个热心肠,被马国平的故事打动之后,他主动提出帮助对方。这些日子,马国平白天和大吾睡在废弃大楼的帐篷中,晚上一同出门调查。

日本警察的态度令他明白,他只能相信自己。他又想起那个神秘的国人,他曾亲眼见过他恐怖的武力,不知他的承诺是否作数······他摇摇头。身为男人,一旦产生依靠别人的念头,等于直接放弃。

夕阳落下,暮色渐浓。二人沿着一番大街,一路捡拾着可回收垃圾,走向韩国街。

距离潜伏时间还有一阵,马国平和大吾绕着韩国街闲逛。绚丽的灯牌亮起,夜晚的歌舞伎町像五彩斑斓的猛兽,吞噬着人间的欲望。靓丽俊美的小姐少爷站在门口揽客,打扮入时的年轻人们有说有笑,放肆大笑的上班族们穿梭于各个酒场间,释放着白日积攒的郁气。

凌晨两点,歌舞伎町还没有休息的意愿,鸣梁株式会社周围的一片麻将馆却已落寂。二人来到停车场斜对面不远处的垃圾桶旁,假装抽烟。

黑色尼桑轿车出现了。

停车场的卷闸门徐徐拉起,几个黑道走出来,绕到轿车后座,车窗摇下。几人放肆大笑,口中说着下流的玩笑。拉开门,一双白皙的小腿无力耷下。就像菜市扛肉的小贩,他们抓住女孩的小腿,一把扛上肩。马国平死死注视着眼前的画面,一帧也不肯放过。

大吾低声说:“看清了吗?是你女儿吗?”

“不是。”马国平擤擤鼻子。

鸣梁组在歌舞伎町绑架女孩,马国平尚不知道他们的目的,但这台车每天都会来,每次卸下一到两个女孩,一周以来,他从未看见她们走出会社。

“我托朋友打听过了。”卷闸门落下,大吾摸着头发说,“鸣梁组似乎在暗中做人口生意,很多人看见过他们的小动作。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会把绑来的女孩运走。如果你的女儿也是其中一员,他们总会把人运走的,那时就是我们动手的时机。”

“连续一周了,他们只进不出。”

“说不定就是今天······”大吾话音未落,身后传来机械摩擦的声音,卷闸门再度开启。马国平随着声音望去,一台黑色中型货厢车正从停车场驶出。马国平心急如焚,正欲追上去,却被大吾再次拽住。大吾指向停车场,几个黑道正在望风。

“再不追就来不及了!”马国平压抑着音量。

“所以说,你应该学点日语。”大吾望向货厢车,“车厢上明明白白写着‘上杉海运,东京港H31仓’。”

白天的歌舞伎町出奇宁静。

高楼琼宇的缝隙间,夹着一座鲜红色的鸟居。这座与都市气氛两异的建筑算是歌舞伎町少有的净地,名为花园神社。跟随着风间走上阶梯,久保自顾自介绍道:“到了周末,这里会开放跳蚤市场,卖些招财猫之类的玩意。”忽然,他捂住肚子,露出痛苦神色。

“怎么了?”桐生问道。

“昨晚吃了百元店的便宜寿司······”

“马上就到了。”风间绕过阶梯,众人走过神社边的树丛。柳生抬头,树上挂满纸制的祈愿符。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日本,这趟行程总算有了些旅行的气氛。

风间示意众人跟上。穿过神社之后,树丛中出现一排矮小的传统住宅。沿着坡道走上去,家家户户院门紧闭。桐生这才反应过来:“这不是通往会社的路啊。”

风间看看柳生,回答道:“这是会长的行居。金钱会最近的动作太频繁,考虑到会长的人身安全,他暂时住在这里。”

“那太可惜了。”桐生对柳生说,“我还想让你见识一下上杉会的气派呢。在本社,通往主楼的路上,一百名小弟列成两排,你一路走过去,他们就依次鞠躬。没见过这阵仗吧?”

又来了,好胜心。自从柳生贬低黑道之后,桐生一路上都在拼命证明上杉会不是普通的流氓。“不过就是收保护费的地痞啦!”柳生说,“收得比较多而已,有什么好骄傲的!”

“你这家伙才不知羞耻!以剑豪的名字为自己取名,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柳生气急败坏,“单细胞生物,你懂什么?”

在一栋不起眼的住宅前,风间按响门铃,随后院门拉开。柳生走进院子,小屋前竟有个三十平左右的别致花园,内设假山和水池。几个黑道走上前,紧张地对桐生说:“万分抱歉,四代目!”

搜身完毕后,久保迫不及待地冲往洗手间。在风间的带领下,二人走进屋。过了玄关,是一个铺着榻榻米的房间,一个穿着青色和服的男人正背对着他们静坐,面前是一副字帖:眼空无物。字帖底部摆着一副鲜红色的武士盔甲,盔甲呈坐姿,手中捧着武士刀。

五代目看起来一点都没有黑道的架势,他约在五十岁左右,面容和善。

“桐生哥。”

桐生低下头,“会长。”

柳生望向窗外,夜色已浓,应该到了十点。桐生在榻榻米上跪坐,柳生不情愿地效仿。这时久保也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在他旁边坐下。

“我听风间说了,你和你的朋友救了上杉会的大将。”上杉弦一郎赞许地看向柳生,双手扶住膝盖,低头道:“初次见面,你救了风间,上杉组应当有所表示。”

上杉撑住地板,走到武士盔甲处,捧起打刀。他一手端鞘,一手捏住刀柄,拔出一寸,一抹青光从鞘里流出。好刀,柳生想。

上杉将刀入鞘,走回原处,盘坐下来,双手呈刀,“请不要嫌弃。”

“这······太贵重了吧。”

“算不上名器。但这把打刀也是先祖传下来的,名为‘时切’,请您务必善待。”说着,上杉低眉垂目,纹丝不动,柳生只好摊手接刀。接到手里,才发现这把刀的份量极轻,刀柄也比寻常的刀更长。

上杉解释道:“是居合刀。”

所谓居合刀,就是适合使用居合术的刀。剑道中的“居合”,讲的是不拔刀的斗技。二人静坐或对立,用大拇指将刀按在鞘中蓄积势能,不动则已,动则分生死。生死是果,果不由挥刀的动作决定,决定果的是刀在鞘里的那段时间。

分出生死之后,第二个步骤是“血振”,如震落附在雨伞上的雪渍,将刀刃上的血液拔除。第三个步骤,是“残心”。敌人倒地之后,随时保持警惕。直到收刀入鞘,即使地面上躺着的是一具尸体,也应当留好反击的余力。

多么美妙的暴力哲学。

“桐生哥,你走后的这几年,我真的很辛苦。”上杉弦一郎再次转向桐生,“父亲在世时我就跟他说过,我不具备统掌黑道的才能。所以才去考庆应,学法律。没想到干了半辈子律师,又被你们抓回来了。”

“三代目对您一向寄予厚望,上杉会更是家传的事业,我只是代您掌管而已。”

上杉弦一郎笑着摇头,“我经常想。如果坐在这里的人是你,一定不会被金钱会逼到如此窘迫的地步吧?如今为了躲避对方的暗杀,我都住到这种地方来了,哪里还像东京第一大组织的会长啊。”

桐生沉默。

“桐生哥,你要不要回来?”上杉俯下身子,满脸诚恳,“虽然我已经恳求过很多次了······只有你才能带领组织走下去!只要你回来,不管是会长的名头还是什么,全部都可以给你。”

“抱歉,会长。我已经金盆洗手,打打杀杀的日子我过够了。”

“可是只有你······背负着龙。”

桐生再度压低身体,直至贴近地板,大声说:“会长,请不要再说了!这就是我的决定!”

“好吧。”上杉无奈地笑笑,拍拍手。几个和服女子恭敬地进入房间,将餐盒放在众人跟前,桐生一向不吃日料,但身边的久保却激动起来。上杉说:“那就当作我请你和你的朋友吃一顿便饭吧,请不要拒绝。”

这顿饭吃了几个小时,柳生被清酒灌得晕乎乎的。上杉送三人走出屋子,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开口问道:“会长,有个问题我想请教您。”

“请说。”

“您有没有听说过‘Golden Rain’这个词?”话音刚落,柳生忽然感觉到一阵心悸。他回头四顾,周围除了上杉会的组员,没有其他人。他只当是错觉。

上杉思索一阵,“你是怎么知道这个词的?”

在刚才的饭局中,柳生已将自己和金钱会的纠葛悉数告知上杉,他解释道:“我的线报人说,这个词或许和金钱会背后的势力有关。”

“‘黄金雨’啊,那是很久以前的······”

桐生感觉浑身的汗毛瞬间竖起,不对劲······

砰!

从那颗零点七六毫米直径的子弹穿过上杉弦一郎的额头,到第一缕血花的飞溅,在这零点八秒中,柳生扭过头,锁定远处大厦顶的一抹闪光。

“十三点方向,挂着啤酒广告牌的楼顶。”他转身朝风间大喊,随即揽住无力瘫倒的上杉。“致命伤。”他朝尚未反应过来的桐生喊道,“快去抓狙击手!”

柳生眯起眼睛,目测着距离。从大楼到这个院落,至少有七百米的距离,不是普通枪手。

院里的所有人飞奔而出,风间也来不及思考,正欲跟过去,又忽然停住脚步,掏出手机。将手机按在耳朵上听了几秒,他看向桐生,“桐生哥,出事了。”

柳生掏出手机,在屏幕上敲击文字。

“很久之前,和上杉会有关联,黄金雨,速查。”

LED大屏幕上正在播放著名的深夜综艺,几位搞笑艺人卖力地表演着。忽然画面闪烁一阵,切换到主持人的特写。主持人朝摄像头的方向看了一眼,阅读提词卡上的文字。

“现在插播一条紧急新闻。警方在东京港找到了大规模人口贩卖犯罪事件的线索,怀疑此案与暴力团伙有关。”

川流不息的街道忽然停顿,人们纷纷望向头顶的屏幕。

“虽然还没有得到可信的证明。东京都警视厅表态,此次事件的始作俑者是以歌舞伎町为据点的暴力团伙······上杉会。据悉,自战后开始,上杉会便在新宿繁衍。经过大半个世纪的发展,已成为拥有会众近两万名,产业净值一万亿日元的超级猛兽。”

画面切到一张照片,是一个身穿白色西服的魁梧男子,目光凶狠地望着拍摄者的方向,底部是一行标注——上杉の不灭狂龙?

一队货车驶过广场旁的主街,一路开进废楼的地下停车场,但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大屏幕上。

“警视厅高层表态,为维护东京身为国际之都的形象,此次将不惜一切代价获取证据,将上杉会······连根拔起。”

眼睁睁看着货厢车远去,大吾向马国平伸出手,要来手机。在巷里等了不到五分钟,一台绘满涂鸦的破旧面包车驶至二人面前。车窗拉下,一个戴着头带的年轻人从驾驶座伸出脑袋:“前辈,有什么指示?”

“是我们公用的面包车。”年轻人一脚踩下离合,窗外的风景飞速流动。前排的大吾扒着靠背起身,“我们捡回去的那些垃圾,都有专门的人员负责运送。日本的流浪汉可不是乞丐之流的集体,有时候连黑道都得找我们办事呢。”

马国平无心聊天,痴痴注视着窗外。女儿已经失踪二十二天了,对方在暗中进行的无疑是人口买卖之类的龌龊事,如果······

“是上杉会的车吧。”年轻人开口,“上杉会不是不干这种脏事吗?而且韩国人一向和他们不对付,怎么搞到一起去了?”

大吾嘁了一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上杉会自诩老牌暴力团,遵循着那些没用的规则,可是在新时代的洪潮面前,又有谁能做到不动摇呢?”

沿着海岸公路,面包车一路驶向东京港。

在大吾的授意下,后辈关闭车灯。东京港极大,就像一座货箱和轮船组成的迷宫,若不是有H31这个提示,恐怕到明天早晨都找不到那辆车。跟随货箱上的logo,三人一路找到H31号仓。仓库大门拉开,里面亮着灯,顶端赫然写着上杉海运的标志。

“就到这里了。”走下面包车,大吾不好意思地说,“对方毕竟是黑帮,我也只能帮你到这里······祝你救回女儿。”

“万分感谢。”马国平僵硬地折下腰。即使大吾不开口,他也不会让对方和自己以身犯险。“感谢这些天的照顾。”

“如果能活着出来,再找我喝酒吧。”大吾扔过来钥匙,“这台车给你用。我的全名叫久保大吾,记住喽。”

“大吾前辈?”后辈有些迟疑。

“闭嘴。”大吾一掌拍上他的脑门,“你面前的这位大叔,可是为了救回女儿而赌上性命的男人。你们这些生活在平成年代、喝着可口可乐长大、奉行少子化,自私自利的软弱年轻人,懂个屁?”他又看向马国平,“去吧,让他们看看高中语文老师的觉悟!”

马国平将钥匙揣进兜里,透过眼镜的裂痕,仓库的亮光变成光晕。女儿就在那里面,她在等待爸爸。身后传来叹气声,大吾和后辈转身离去。

他一路溜进仓库屋檐下的阴影,心跳逐渐加速,他挪动着双脚,沿着仓库边缘摸索。他当然不可能从正门冲进去,大吾说得对,他只是个高中老师,他没有流浪汉的线报能力,也没有柳生的武力,他唯一所剩的只有觉悟。

他找到一扇侧开的小门,拉动门闩,他钻入门内,躲在一堆货架后面,压抑着呼吸,观察着前方的景象。

货厢车就停在入口处的平地上,后门敞开。旁边是一座五米高,二十米长的集装箱。头顶挂着明亮的暖光灯,照得人心里发慌。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仓库里静悄悄的,集装箱内不时传来闷响,有人被关在那里面。

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回来······果要行动,只能赌一把。巨大的恐惧在心中蔓延,他开始想象自己钻出货架,一头撞上从外归来的黑道的情景。砰砰砰,心脏快要跳出来了。恍惚间他听见女儿稚嫩的声音:“爸爸,你也不要我了吗?”

那是十三年前的事情。在游乐园购买冰淇淋时,女儿不小心被人群挤散。他花了半个小时,才在草地的长椅上找到默默哭泣的女孩,她手中抓着气球,“爸爸,你也不要我了吗?”

他一点点走出阴影,脚步越来越快。

没有人,他们离开了。

他先是跑到货厢车后,看到里面空无一人。他又转向一旁的集装箱上,两扇大门上挂着一把铁锁——他们竟然没有上锁!他双手握住门把手,拼命拉开。

恶臭,人类的排泄物气味扑面而来。这气味几乎让他晕厥。他睁开双眼,灯光照亮集装箱,眼前的画面让他震惊。

不算宽敞的集装箱内,密密麻麻挤着数十个穿着暴露的女孩。她们虚弱极了,看见厢门打开,竟没有一个人打算逃生,那些脏兮兮的脸上写满茫然和恐惧。

她们被关在这多久了?马国平用英语喊道:“我是来救你们的!快跑!”

这时候,女孩们才一点点反应过来。她们先是缓慢挪动着躯体,混沌的目光逐渐清明。靠近舱门的女孩开始行动,她们扒住箱门,摔下集装箱,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向出口。马国平站在箱口,挨个搀扶她们走出集装箱,他用另一只手举着手机,不停大喊:“你们有没有见过她?有没有人见过她?”

摇头。

摇头。

摇头。

警笛声响起,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的。

越来越近。

宽敞的雷克萨斯轿车上,风间的手机挂了又响。

“喂?我知道了······”他对司机大喊:“再开快点!”

“这是第二十七个了。”他回头望向桐生。桐生直视着前方,他并没有因为弦一郎的被刺而陷入暴怒和沮丧,这一点令柳生惊讶。风间说:“根据我接到的消息,警方的行动是从昨天夜里十点开始的。他们突袭了我们在歌舞伎町外的二十七处据点,除了歌舞伎町······他们抓了几千人。”

“你们到底有没有做人口生意?”桐生说。

“上杉会太庞大了,像一头难以翻身的巨鲸,根本看不见腹部寄生的藤壶。警视厅所说的上杉海运,是上杉会旗下的一个三级盈利组织,平常做的是水产生意,因为利润太低,甚至不受直属管辖。我从一开始就在联系上杉海运和他们组的关系人,一直联系不上。”风间一拳砸在扶手上。

“不对劲。”柳生插嘴,“新闻上说,警方在半个小时前才抵达东京港。如果他们接到线报的时间在昨夜,为什么要拖到今天凌晨才动手。在这之前,他们分散了大批的警力突袭据点,相对抓捕犯罪分子而言,受害者的性命不是更重要吗?”

“你的意思是······他们先突袭我们的据点,之后才抛出东京港这个重磅炸弹。他们的目的是上杉会,而不是人口贩卖案件?”

“你刚才说,上杉海运在上杉会的地位有些边缘化。反过来看,不被会内注意的产业,是否也更方便敌方渗透?”柳生眯起眼,“一夜之间,会长被刺,群龙无首。紧接着,就是针对上杉会据点的突袭行动。”

“他们的目的是······”桐生眼前一亮,“杀死会长,削弱上杉会,他们的目的是我们······你们的总部,歌舞伎町!”

“如果你们此刻前往东京港,无疑是中了敌方的圈套。”

风间的电话再次响起,短暂交谈几句,他缓缓回头,“鸣梁组以及关东的数个组织,突袭了我们在歌舞伎町几乎所有的店铺。”

“掉头!回歌舞伎町!”

当大吾回到歌舞伎町时,中央广场已挤满了人。头顶的大屏幕播报着东京港事件的进展,警方对上杉会的打击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要变天了,他想。

一番大街的东侧方向,一群身着西服的人正在朝广场走来。他们挤满二十米宽的街道,一眼望去无边无际。所有人的袖口上都挂着黑色的巨鲸纹章,是上杉的家纹——大吾又朝西侧扭头,与东边一致,气势汹汹的黑道们朝广场聚集着,唯一不同的是,这群人的袖口纹章各异。

大吾预备逃离之际,忽然感觉头上一痒。他伸出手,摘下落在头上的事物——正面印刷着本杰明·富兰克林的头像,那是张一百美金面值的美钞。

人们仰起头,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在歌舞伎町永不休眠的黑色天际,无数张钞票跃动着,落在人们的头顶。就连屏幕中聒噪的声音也停止了,屏幕暗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首熟悉的歌谣:

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Jingle all the way······

闷热的仲夏夜,圣诞老人乘雪橇而来。

呼喊声、惨叫声、狂笑声、人类的肉体遭受践踏而产生的钝响······所有声音同时响起。来不及思考了,大吾将钞票塞进兜里,死死抓住身边人的衣服,奋力跃起,捕捉天空中落下的钞票。

黄金雨来了,不伸手的人才是傻瓜。

黑道们纷纷露出躁动的表情,又被分散在各处的干部制止。可是眼看着漫天钞票飞舞,干部们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渴望。钞票雨落了两分钟,雨势逐渐减弱,从歌舞伎町四处闻讯赶来的人越来越多,把广场堵了个水泄不通。

“一百万!”人们抬起头,声音是从大屏幕放出来的。与此同时,歌舞伎町所有的屏幕都播放起这个电子合成音,原本的广告视频依然在播放,新垣结衣在视频中摆弄健身环,音频却被替换成另一个声音。

“第一轮投放的资金,是一百万美金。这是我送给歌舞伎町的礼物,一场黄金雨······而这只是今天的开胃菜。”

欢呼声震耳欲聋,久保攥紧在上一场黄金雨中夺取的钞票。人群如旺盛的韭菜随风狂舞,他也拼命摇摆着,这种时候不跟上节奏,很容易摔倒。摔倒,就会被踩死。

“首先,我想自我介绍一下,鄙人就是最近风靡全国的虚拟货币——SBB的创始人。在场的各位,至少有一半的人都持有着我们发行的加密货币,但这里又有多少人读过我们的白皮书呢?为防各位忘记,我稍微提醒一下。”

“当单枚SBB的价值等同于日元的十分之一,或者持币地址突破五百万时,我们将会准备一份礼物,送给一直以来支持我们的大家。而大家眼前所见的一切,就是我们为歌舞伎町、新宿、东京,乃至全日本准备的礼物。今天,我们准备了十亿美金,今天的歌舞伎町就是舞台的中心,暴雨整夜不停!”

睽违三十年,歌舞伎町从未有过如此景象。人们手举着百元大钞,高声跳着,欢笑着,圣诞节的奏乐狂响着,四面八方的人流拥挤过来。如果用直升机航拍,此刻的歌舞伎町中央广场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来自整座新宿的人流铁屑。

十亿美金······108980000000円!

“但这个游戏,并非没有规则。”神秘人说,“在金融世界里,多头和空头的对抗是永恒的战争。对赌大盘增长和衰落的两方,数以万亿计的资金无休止地战斗着。如果没有他们的战争,没有鲜血的灌溉,所有的K线都只是一条平整的直线,金钱的世界死气沉沉······一直以来,我和大家一样,迷恋着这种战斗!”

“我们的SBB,也被大家称作‘黑道币’,是全世界第一支以黑道为背景发行的加密货币。如大家所见,今天的歌舞伎町,聚集着来自全日本的精英黑道——坦白说,我是个纯粹的浪漫主义者,这些在战后以暴力推动日本经济的热血男儿们,一向是我最敬佩的群体。有死之荣,无生之辱,他们就是这个时代的浪人和武士!”

“规则很简单,我想看看黑道们的觉悟,我想在真实的世界里看一看多和空的战争!既然大家都已经抵达战场,就以战场的激烈程度作为‘下雨’的标准吧!我会以无人机监测现场的状况,就把这十亿美金当作血的筹码吧,你们的战斗越猛烈,伤亡率越高,雨势也就越大!”

“各位,将生死抛诸脑后——战斗吧!”

咔嚓一声后,声音停止。对峙的双方面面相觑,各组的干部们迟疑地观察着现场的状况,四处响起市民们愤怒的声音。

“给我打啊,你们这些社会渣子!”

“这不是你们擅长的事业吗?不要让大家失望啊!”

“真是些没用的家伙,除了收保护费也请做些有意义的事情吧!”

与此同时,双方势力背后的人群仍然在向前蠕进,黑道们只好不断压缩着安全距离。火药味越来越浓,战斗一触即发。到了这种局面,动不动手已经由不得他们了。数千名黑道在场,只要有一个人挥起拳头,局势便一发不可收拾。

大吾抬起头,雨又下起来了。

“什么是多,什么又是空?”柳生望着眼前如同丧尸狂潮般的人群,向身边的久保和桐生问道。久保一边猛烈地深呼吸,回答道:“多就是增长,空就是下跌。以九十年代日本的那场金融泡沫举例,势单力薄的日本是多方,以美国为首逼迫日本签下广场协定,从而摧毁日本经济增势的西方势力,则是空方。”

“这个人疯了,他想要在现实中重现资本的厮杀。”桐生说,“他把上杉会当作多,金钱会带领的那些乡下黑帮······是空。”

“疯了,全疯了。没有人命令他们接战,根本不知道是谁组织的!”风间将手机狠狠摔在地上,“由于人流量巨大,歌舞伎町的通讯基站已经瘫痪了,我没办法联系上任何干部。”

“即使你能够联系上他们,也无法制止事态。”柳生说,“沐浴在钞票雨中的所有人,都已经疯了。”他看向远处高空,漆黑大厦顶部的塔吊,所有钞票都从那里洒下——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柳生原以为,他们刺杀上杉会的首脑,甚至动用警视厅的力量,目的是让金钱会替代上杉会在歌舞伎町的地位。但眼前所见,那些人并不在乎歌舞伎町,就连他们自己的战力,也不过是这场狂欢中的消耗品。

上杉会实际控制着这个区域,如果平白无故开始撒钞,混乱很快会被制止。他们调来其他黑道,削弱上杉会,只是为了让这场雨能够下得顺利,抹杀所有对狂欢不利的因素?赤裸裸的疯子。

“只有一条路了。”桐生说,“冲上大厦楼顶,制止这场灾难。”

柳生再次往一番大街看去,近乎水泄不通。苦笑道:“哪有那么简单,你给我调一架直升飞机过来?”

“可以的。”风间从兜里又掏出一只对讲机,朝对面讲了几句,正色道:“直升飞机抵达需要四十五分钟。”

好吧,柳生无奈地笑笑,幸好没问他们要战斧导弹。

“桐生哥,我先去组织一下小弟,看看有什么能做的。”

“你手底下还有人?”

“你拿着这个,有什么需要随时告诉我。”风间将对讲机抛给桐生,“我已命令风间组——”他忽然提高音量,“上杉会原直系桐生组的所有组员在事务所待命,他们没有参与这场骚乱。”

桐生尴尬地接下对讲机,风间乘坐雷克萨斯离开。

“接下来怎么办,‘桐生哥’。”风间离开后,柳生说道。尽管看不见,听声音也知道中央广场的状况。一张迷路的钞票轻飘飘落在他的手上,他擤擤鼻子,擦了擦,将它捏作一团,扔在脚下。“按这种打法,再过四十五分钟,你的兄弟们估计也死得差不多了。”

不用想,中央广场已乱作一团。如果把双方喻为多空巨头,簇拥在周围的普通市民就像“散户”,在群体性的疯狂之下,普通市民也不计生死地参与着战斗。

血的筹码,柳生啧了一声,万恶的资本主义。

他听见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

女儿不在那些人当中。

在警笛声响起的那一刻,马国平明白了整件事情。为什么那些韩国黑帮一送完人就跑了,为什么那台车和仓库上写着上杉的标志,为什么警察来得如此及时······整个事件,是一起针对上杉会的阴谋。

而女儿呢?被卷入这场阴谋的她,又去了哪里?从韩国人的行为来看,绑架女孩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为了坐实上杉会的罪名,或许他们之前交付过货品,女儿已经被送到了万里之外的异国······她在哪里?

警笛声越来越近,被抓去警局的话,搞不好会被遣返。这样想着,他返回面包车上,将钥匙插入方向盘。汽车点火,收音机响起,双语新闻。随着主持人的播报,他攥住方向盘的双手猛烈颤抖起来。

始作俑者,正在那栋大楼顶层。

二十分钟后,他在一番大街口踩下刹车。

“你是······那个中文老师?”路口的柳生和久保听见他的声音,另一个素未谋面的魁梧男人也转过头来。对方狐疑地望着这台面包车,“你们要去哪里?”他喊道。

柳生的手徐徐抬起,指向漆黑大厦的顶部。他松开刹车,踩下离合,“上车!”

“怎么过去?”

“冲过去!”

“现在的高中老师都这么可怕的吗?”柳生嘴上说着,招呼三人爬上车。马国平同时踩住油门和刹车,轮胎尖锐地咆哮起来,他死死按住喇叭。“我的女儿被金钱会绑架了,他们的首领在那栋楼上!”

“你的女儿······我明白了。”柳生低声说,“不管你要做什么,一起去吧。”

“他是谁?”桐生问道。

“一个不要命的男人。”

面包车的转速表飙升到三千,马国平抬起刹车,轮胎和地面摩擦出尖锐声响,面包车向前冲去。撞破护栏,他再次踩下刹车,猛烈的顿挫让他的脑袋撞上挡风玻璃,一阵晕眩,滚烫的液体沿着鼻翼淌下。

“你会不会开车啊!”柳生哀嚎道。

这一次,马国平轻轻松开刹车,将油门控制在二十迈的速度,手臂依然压在喇叭上。面包车艰难地推动着人潮,缓慢前进。

很快,他们来到广场。此时的广场已经变成了人间炼狱,在钞票组成的暴雨中,人们仿佛回归到一万年前的原始形态。他们用双臂战斗,用牙齿战斗,用尽一切战斗。面包车猛烈摇晃着,像行驶在风暴中的小舟。他全力踩着油门,发动机吭哧喘气,面包车却跑得更慢了。

“战斗吧,让你们的鲜血流出来,让这世界变得更加肥沃!钱!钱!钱!每个人都能发财!每个人都会更加富有!让我看看你们的觉悟!”头顶的屏幕里发出尖锐的噪音,伴奏已经换成了交响乐,是《狂欢节序曲》。

面包车正在碾过什么,是柔软的东西,马国平尽量不去想。眼皮被干涸的血液粘住,他闭上眼睛,复又睁开。忽然间,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大吾!他正呲牙咧嘴地撕扯着另一个人手里的钞票,马国平连忙拉下车窗。

“大吾!”他大喊,可是声音被噪音淹没,大吾也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不够!这还不够!再来更多!一亿怎么样?下轮给你们一亿!”

交响乐到了高潮。

马国平拼命踩着油门。

终于,面包车划进停车场的入口。他们就像跳进兔子洞的爱丽丝,刚才的狂欢景象瞬间消失,只有地下室内沉闷的交响乐证明着它的存在。

马国平走下车,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柳生沉默地拍着他的肩,马国平像是想起了什么,将手插进裤兜。

没有。他又摸起身上的口袋。没有,哪里都没有。他惊骇地抬起头,望向柳生,大哭起来,“我的手机不见了,刚才还在的······手机不见了啊。”

他一辈子都没有这么伤心过。

“我明白,对不起。”柳生扶住他的肩膀,像是拧开了水龙头似的,马国平大哭着,眼泪和血混在一起,落在地上。“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专业人士吧。”柳生说,用上更加认真的语气,“我发誓,一定找回你的女儿。”

“她叫马雯,身高一米六一。很瘦,瓜子脸,像她妈妈。”马国平抹去眼泪,“南方口音,普通话不好。她不爱吃肉,只吃蔬菜······”

柳生捂住腰间的刀柄,“我明白。”

“那个男人,”踏上前往一层的阶梯,桐生说:“他其实不想在我们面前哭。”

“他很强。没有他,我们不可能来到这里。”柳生说,“这是我们国内的高中老师,他教语文。我的语文一向不好,你的也是。回去以后,我们要向他讨教。”

“嗯。”

废楼的电梯只是摆设,三人沿着楼梯走到凌空的一层。大楼内随处可见流浪汉的帐篷和汽油桶,却看不到一个活人,所有人都去参与狂欢了。神秘人履行承诺,一亿钞票砸下。局势发展到这种程度,即使全东京都的警察一起出动,也阻止不了。正要踏上阶梯,柳生忽然感到一阵心悸,他一个转身,推开身后的桐生。

子弹砸在地上,混凝土地面上出现一个肉眼可见的小坑。柳生眯起眼睛,看向狙击手的方向,八百米,这次更远了。

“是那个狙击手,他没走。”

“我们全力冲刺,他跟不上。”

“他很准,不能赌。”柳生说,“从现在开始,每当我说‘嘿’,你就立马做躲避动作。我会做出一秒的提前量,你只要躲避就好。”

“你能预知他开枪的时机?”桐生提起久保,躲进水泥柱后的空间。

“这算是我的特异功能吧。”柳生说,接过桐生扔来的对讲机,他按下通话键,“我是柳生。”

“我是风间,你说。”

“你现在能派出人手吗?”

“要多少?”

“看你安排。”柳生说,“以我为中心,六点钟方向,八百米外的大厦。外墙上挂着一个······一个老女人,手里端着威士忌酒杯。”

“什么啊?那可是我最爱的女明星,她······”

“去抓人。”

“好的。”

挂断电话,柳生掐准时机,三人掠入二楼阶梯。抵达二楼后,心悸再度出现,他大喊“嘿”,身后的桐生回应“哈”。

“这种东西不需要回应!”柳生怒道,“你只管躲避就好。”

在柳生的提示之下,三人有惊无险地爬至五楼。柳生掏出对讲机,“八点钟方向,六百米外,广告牌上是穿肚兜的小孩。”

“明白了,那是我最爱的方便面品牌。”

他移动的速度太快了,柳生想。只有一种可能性,他在数栋大楼之间架设了钩索,通过钩索在大楼间快速移动。这需要长时间的准备,那个人早就猜到我们会来这里,这是一场猎杀。“你不用跟着我们,太危险了。”他朝久保喊道。

“这笔费用我已经收过了!”说着,久保跟上二人。

七楼。嘿!哈!

十楼。嘿!哈!

二十楼。柳生倚住墙壁,嘴角勾起笑容。这次的子弹从八百米外的六点钟方向而来,他对风间说:“让你的手下去五百米外的十二点方向,刚才去过的那一座大厦。不要行动,就在那等着。”

不管他架设了多少条钩索,有多少个目的地。他是个人,只要是人,行为就有规律。就像在一堆麻将牌中偏爱三万,吃兰州拉面时一定要先喝汤······每个人都有自己意识不到的行为规律。

爬上二十五楼后,风间传来捷报。

“你的小弟还挺靠谱。”柳生叹了口气,“话说回来,这楼可真够高的。”

“继续往前冲!马上就到顶了!”仿佛永不知疲倦的桐生高喊着,“你要注意锻炼身体啊,柳生老弟!”

这家伙······柳生无奈地笑起来,跟上桐生的脚步。

高度来到二十五层,三人停住脚步。在靠近楼梯的天台处,一个扎着丸子头的男人斜挎着武士刀,遥遥注视着三人。

“我就知道没这么容易。”桐生往前踏一步,男人右手摸向左侧的腰间。似乎感知到危险,桐生停下脚步。

柳生的电话响了,是中介人的号码。

“稍等一下,手头有点事。”他将电话保持在接通状态后,揣进兜里,眯起眼睛。男人的气息很明显,和他一样,是生活在黑暗当中的角色。

“你们先走。”他挥挥手,也效仿着男人的动作,左手扶着刀鞘,右手握住刀柄,大拇指按在护手上。

在这一瞬间,二人间形成微妙的平衡。

即使不懂战斗的久保也能感觉到,柳生和刀客正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谁也无法分心。桐生回头看了一眼,点点头,跑上楼梯。丢失翻译后,柳生忽然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和对方沟通了,他笑笑,“是日本的杀手吧?”

对方吐出一大段柳生听不懂的话,不过不用听也知道,他在装逼。

“我是杀手界的乔丹,乔丹你懂吧?Basketball······算了,搞不懂也没事。看样子,你是个使刀的好手。”

男人的右侧膝盖缓缓弯下,柳生效仿。

“乔丹有一个不太好的癖好,如果有人对他发起挑衅,他就会用对方最擅长的技术取胜。怎么说呢······碰巧我今天带了Basketball。”说着,按住刀鞘的大拇指开始蓄力。

起风了,他轻轻闭上眼睛。风在地上刮起漩子,沙粒飞舞。月光均匀地铺撒在空旷的楼面中,将二人的剪影拉得极长。一股沉重的凝滞感缓慢笼罩住整个空间,如果有第三人身处当场,他也只能学着二人,一动不动。

动,就会死。

风停了,柳生睁开双眼。

振刀,血渍振落,他将刀刃在鞘口一抹,光可鉴人。真是把好刀。

身后,男人的尸体缓缓倒下。

也许他有更多的话想说吧,但我现在没时间听,柳生想。他掏出手机,中介人还没挂断电话,他走上阶梯,“喂?什么事?”

中介人见怪不怪,大声说:“我查到Golden Rain的含义了。”

“说。”

“时间太久远了,是一则1990年的日本电视广告,标题就是这两个词。‘黄金雨’说的是他们的募资计划,太疯狂了!从宣传语来看,他们以优质不动产投资为主,股票投资为辅,承诺为投资人提供至少200%的年化利润。”

“这和金钱会的关联是?”

“你不是说查和上杉会有关的东西吗?这广告的雇主是上杉金融投资咨询有限公司。”

“金融投资咨询······”

“就是你想的那个上杉,这公司是他们的三级盈利组织。从记录上看,1992年破产解散。”女儿不在那些人当中。

在警笛声响起的那一刻,马国平明白了整件事情。为什么那些韩国黑帮一送完人就跑了,为什么那台车和仓库上写着上杉的标志,为什么警察来得如此及时······整个事件,是一起针对上杉会的阴谋。

而女儿呢?被卷入这场阴谋的她,又去了哪里?从韩国人的行为来看,绑架女孩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为了坐实上杉会的罪名,或许他们之前交付过货品,女儿已经被送到了万里之外的异国······她在哪里?

警笛声越来越近,被抓去警局的话,搞不好会被遣返。这样想着,他返回面包车上,将钥匙插入方向盘。汽车点火,收音机响起,双语新闻。随着主持人的播报,他攥住方向盘的双手猛烈颤抖起来。

始作俑者,正在那栋大楼顶层。

二十分钟后,他在一番大街口踩下刹车。

“你是······那个中文老师?”路口的柳生和久保听见他的声音,另一个素未谋面的魁梧男人也转过头来。对方狐疑地望着这台面包车,“你们要去哪里?”他喊道。

柳生的手徐徐抬起,指向漆黑大厦的顶部。他松开刹车,踩下离合,“上车!”

“怎么过去?”

“冲过去!”

“现在的高中老师都这么可怕的吗?”柳生嘴上说着,招呼三人爬上车。马国平同时踩住油门和刹车,轮胎尖锐地咆哮起来,他死死按住喇叭。“我的女儿被金钱会绑架了,他们的首领在那栋楼上!”

“你的女儿······我明白了。”柳生低声说,“不管你要做什么,一起去吧。”

“他是谁?”桐生问道。

“一个不要命的男人。”

面包车的转速表飙升到三千,马国平抬起刹车,轮胎和地面摩擦出尖锐声响,面包车向前冲去。撞破护栏,他再次踩下刹车,猛烈的顿挫让他的脑袋撞上挡风玻璃,一阵晕眩,滚烫的液体沿着鼻翼淌下。

“你会不会开车啊!”柳生哀嚎道。

这一次,马国平轻轻松开刹车,将油门控制在二十迈的速度,手臂依然压在喇叭上。面包车艰难地推动着人潮,缓慢前进。

很快,他们来到广场。此时的广场已经变成了人间炼狱,在钞票组成的暴雨中,人们仿佛回归到一万年前的原始形态。他们用双臂战斗,用牙齿战斗,用尽一切战斗。面包车猛烈摇晃着,像行驶在风暴中的小舟。他全力踩着油门,发动机吭哧喘气,面包车却跑得更慢了。

“战斗吧,让你们的鲜血流出来,让这世界变得更加肥沃!钱!钱!钱!每个人都能发财!每个人都会更加富有!让我看看你们的觉悟!”头顶的屏幕里发出尖锐的噪音,伴奏已经换成了交响乐,是《狂欢节序曲》。

面包车正在碾过什么,是柔软的东西,马国平尽量不去想。眼皮被干涸的血液粘住,他闭上眼睛,复又睁开。忽然间,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大吾!他正呲牙咧嘴地撕扯着另一个人手里的钞票,马国平连忙拉下车窗。

“大吾!”他大喊,可是声音被噪音淹没,大吾也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不够!这还不够!再来更多!一亿怎么样?下轮给你们一亿!”

交响乐到了高潮。

马国平拼命踩着油门。

终于,面包车划进停车场的入口。他们就像跳进兔子洞的爱丽丝,刚才的狂欢景象瞬间消失,只有地下室内沉闷的交响乐证明着它的存在。

马国平走下车,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柳生沉默地拍着他的肩,马国平像是想起了什么,将手插进裤兜。

没有。他又摸起身上的口袋。没有,哪里都没有。他惊骇地抬起头,望向柳生,大哭起来,“我的手机不见了,刚才还在的······手机不见了啊。”

他一辈子都没有这么伤心过。

“我明白,对不起。”柳生扶住他的肩膀,像是拧开了水龙头似的,马国平大哭着,眼泪和血混在一起,落在地上。“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专业人士吧。”柳生说,用上更加认真的语气,“我发誓,一定找回你的女儿。”

“她叫马雯,身高一米六一。很瘦,瓜子脸,像她妈妈。”马国平抹去眼泪,“南方口音,普通话不好。她不爱吃肉,只吃蔬菜······”

柳生捂住腰间的刀柄,“我明白。”

“那个男人,”踏上前往一层的阶梯,桐生说:“他其实不想在我们面前哭。”

“他很强。没有他,我们不可能来到这里。”柳生说,“这是我们国内的高中老师,他教语文。我的语文一向不好,你的也是。回去以后,我们要向他讨教。”

“嗯。”

废楼的电梯只是摆设,三人沿着楼梯走到凌空的一层。大楼内随处可见流浪汉的帐篷和汽油桶,却看不到一个活人,所有人都去参与狂欢了。神秘人履行承诺,一亿钞票砸下。局势发展到这种程度,即使全东京都的警察一起出动,也阻止不了。正要踏上阶梯,柳生忽然感到一阵心悸,他一个转身,推开身后的桐生。

子弹砸在地上,混凝土地面上出现一个肉眼可见的小坑。柳生眯起眼睛,看向狙击手的方向,八百米,这次更远了。

“是那个狙击手,他没走。”

“我们全力冲刺,他跟不上。”

“他很准,不能赌。”柳生说,“从现在开始,每当我说‘嘿’,你就立马做躲避动作。我会做出一秒的提前量,你只要躲避就好。”

“你能预知他开枪的时机?”桐生提起久保,躲进水泥柱后的空间。

“这算是我的特异功能吧。”柳生说,接过桐生扔来的对讲机,他按下通话键,“我是柳生。”

“我是风间,你说。”

“你现在能派出人手吗?”

“要多少?”

“看你安排。”柳生说,“以我为中心,六点钟方向,八百米外的大厦。外墙上挂着一个······一个老女人,手里端着威士忌酒杯。”

“什么啊?那可是我最爱的女明星,她······”

“去抓人。”

“好的。”

挂断电话,柳生掐准时机,三人掠入二楼阶梯。抵达二楼后,心悸再度出现,他大喊“嘿”,身后的桐生回应“哈”。

“这种东西不需要回应!”柳生怒道,“你只管躲避就好。”

在柳生的提示之下,三人有惊无险地爬至五楼。柳生掏出对讲机,“八点钟方向,六百米外,广告牌上是穿肚兜的小孩。”

“明白了,那是我最爱的方便面品牌。”

他移动的速度太快了,柳生想。只有一种可能性,他在数栋大楼之间架设了钩索,通过钩索在大楼间快速移动。这需要长时间的准备,那个人早就猜到我们会来这里,这是一场猎杀。“你不用跟着我们,太危险了。”他朝久保喊道。

“这笔费用我已经收过了!”说着,久保跟上二人。

七楼。嘿!哈!

十楼。嘿!哈!

二十楼。柳生倚住墙壁,嘴角勾起笑容。这次的子弹从八百米外的六点钟方向而来,他对风间说:“让你的手下去五百米外的十二点方向,刚才去过的那一座大厦。不要行动,就在那等着。”

不管他架设了多少条钩索,有多少个目的地。他是个人,只要是人,行为就有规律。就像在一堆麻将牌中偏爱三万,吃兰州拉面时一定要先喝汤······每个人都有自己意识不到的行为规律。

爬上二十五楼后,风间传来捷报。

“你的小弟还挺靠谱。”柳生叹了口气,“话说回来,这楼可真够高的。”

“继续往前冲!马上就到顶了!”仿佛永不知疲倦的桐生高喊着,“你要注意锻炼身体啊,柳生老弟!”

这家伙······柳生无奈地笑起来,跟上桐生的脚步。

高度来到二十五层,三人停住脚步。在靠近楼梯的天台处,一个扎着丸子头的男人斜挎着武士刀,遥遥注视着三人。

“我就知道没这么容易。”桐生往前踏一步,男人右手摸向左侧的腰间。似乎感知到危险,桐生停下脚步。

柳生的电话响了,是中介人的号码。

“稍等一下,手头有点事。”他将电话保持在接通状态后,揣进兜里,眯起眼睛。男人的气息很明显,和他一样,是生活在黑暗当中的角色。

“你们先走。”他挥挥手,也效仿着男人的动作,左手扶着刀鞘,右手握住刀柄,大拇指按在护手上。

在这一瞬间,二人间形成微妙的平衡。

即使不懂战斗的久保也能感觉到,柳生和刀客正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谁也无法分心。桐生回头看了一眼,点点头,跑上楼梯。丢失翻译后,柳生忽然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和对方沟通了,他笑笑,“是日本的杀手吧?”

对方吐出一大段柳生听不懂的话,不过不用听也知道,他在装逼。

“我是杀手界的乔丹,乔丹你懂吧?Basketball······算了,搞不懂也没事。看样子,你是个使刀的好手。”

男人的右侧膝盖缓缓弯下,柳生效仿。

“乔丹有一个不太好的癖好,如果有人对他发起挑衅,他就会用对方最擅长的技术取胜。怎么说呢······碰巧我今天带了Basketball。”说着,按住刀鞘的大拇指开始蓄力。

起风了,他轻轻闭上眼睛。风在地上刮起漩子,沙粒飞舞。月光均匀地铺撒在空旷的楼面中,将二人的剪影拉得极长。一股沉重的凝滞感缓慢笼罩住整个空间,如果有第三人身处当场,他也只能学着二人,一动不动。

动,就会死。

风停了,柳生睁开双眼。

振刀,血渍振落,他将刀刃在鞘口一抹,光可鉴人。真是把好刀。

身后,男人的尸体缓缓倒下。

也许他有更多的话想说吧,但我现在没时间听,柳生想。他掏出手机,中介人还没挂断电话,他走上阶梯,“喂?什么事?”

中介人见怪不怪,大声说:“我查到Golden Rain的含义了。”

“说。”

“时间太久远了,是一则1990年的日本电视广告,标题就是这两个词。‘黄金雨’说的是他们的募资计划,太疯狂了!从宣传语来看,他们以优质不动产投资为主,股票投资为辅,承诺为投资人提供至少200%的年化利润。”

“这和金钱会的关联是?”

“你不是说查和上杉会有关的东西吗?这广告的雇主是上杉金融投资咨询有限公司。”

“金融投资咨询······”

“就是你想的那个上杉,这公司是他们的三级盈利组织。从记录上看,1992年破产解散。”

柳生来到顶层天台时,看见了桐生的背影。

楼顶风大,吹得他的衬衫猎猎作响。不到一百米处,那座攀附在楼面边缘的黄色塔吊上,延伸出一座平台。平台连接着一条机械臂,通过某种自动化手段,放置在平台上的现金箱被挨个运到前方,被机械臂夹起,翻个面,再抛向下方。

桐生一动不动,因为他正在被某种东西威胁。那东西握在一个柳生怎么也想不到的人手里,他站在天台尽头,身后是无尽深渊。

“喂,虽然不知道你在演哪一出。男人的浪漫是赤手空拳,用枪可是犯规的。只有最烂的家伙才会用枪。”桐生大喊。

“我又不是什么垃圾黑道。”久保用日语说过之后,他又用汉语重复了一遍,似乎是在翻译给柳生听。

“为什么?你是谁?”

“我是你的翻译,雇佣你的老板,金钱会的幕后首脑,SBB的创始人。”久保的语气有些遗憾,“你很优秀,完成了我对你全部的期待。”

“这一切······都是你设下的局?”柳生飞快回忆着这些天的经历,从接到委托,与桐生的战斗,到上杉弦一郎的死亡。他忽然反应过来,“你通过我······得知上杉的住处?”

“我也很头疼啊。上杉会太强了,我花再多的钱,也没有办法和他们抗衡。而上杉之龙呢,他不近女色,不搞社交,也不和一般人交朋友······他只和强者交往。”

“所以,那场战斗也在你的算计里······你做这些,不为篡权,就为了这场黄金雨?”柳生不可思议地指向塔吊,“为了一场‘多空战争’?”

“是的,我想看见这些平日里骄傲无比的黑道们,为了一两张钞票自相残杀!我要庄家也下场!和散户打得头破血流!我要贪婪的人们互相踩踏!很变态吗?”久保的表情变得扭曲,他掏出手机,单手操作,高空响起电子合成音,“还不够啊······下一轮,两个亿!”

“和九零年的‘Golden Rain’有关吗?”

柳生的话让久保表情一僵,“是你的中介人查到的吗?他很有本事。但事情到这一步,我也不怕什么了。桐生义马,我问你,你有没有听过‘久保大吾’这个名字?”

“完全没有印象。”

“当然。那一年,你只是个刚踏入组织的小混混。而对于当时的我来说,他是我全部的依靠。因为那个该死的Golden Rain,因为上杉承诺的巨额利润,我温柔的父亲倾尽所有——我唯独想不明白的是,金融泡沫破裂了,我的父亲身负巨债······为什么你们还活得好好的?”

“看样子,这就是你的觉悟了。”桐生踏出一步,久保高举起枪,“你再走一步!”

“1992年的那个早上,像往常一样,我的父亲穿上衬衫,提起母亲奉上的公文包,推开家门,然后再也没有回来。直到债主跑上门,我们才知道,他欠下了八千万日元的债务!为了偿还这笔债务,我的母亲打三份工,她最后是累死的······她是累死的!”

“我倒是不反感你复仇,”柳生说,“但你不能耍我,这令我很愤怒。”

“最讽刺的是什么呢?上杉摧毁了我的家,而我母亲打的那三份工······全都在上杉旗下的企业······哈哈哈。”久保大笑,“富者恒富,贫者恒贫。熊市也好,牛市也好,金融泡沫也罢,被摧毁的只有我们这些老百姓。那些狗东西,他们端坐云台!”

“所以我也讨厌资本主义啊,我和你们一样,很辛苦地在打工。”柳生想向桐生抛个眼色,但这家伙始终没有回头。

久保朝楼下看了一眼,“让我也来下一场黄金雨吧,撕下这世上所有的伪善,撕下羁押他们三十年的枷锁。或许在他们心里,也在期待这一场疯狂的雨。”

在他回头的一刹那,桐生动了。

砰!砰砰砰砰砰!

预想中的画面没有出现,倒在地上的不是桐生,而是另一个人。在那个瞬间,他冲在桐生之前。柳生感到心脏快要爆炸了,他朝倒在地上的高中老师高喊道,“我都说过了!交给我们啊!”

“唯独这件事情,不可以交给别人的······”马国平的胸口上,血流汨汨流淌,“快!”

柳生看也不看正爬向塔吊的桐生,快步冲向正在换弹的久保,一拳砸在对方脸上。久保吃力,身体向后倒下,柳生想也不想,抓住他的手腕,随后就是脚下一滑······久保的身体坠落,柳生咬紧牙关,这人太沉了。

“你应该锻炼身体!”

“有什么推荐的运动吗?”久保在下方仰起头。

“反正不是四川麻将。”柳生咬着牙,“我早就想说,外国人打四川麻将也太奇怪了!”

“你这么生气,是在担心酬劳吗?我已经打过去了。”

“我从不欠人情,你的翻译费我还没付。我说······你不会是想死吧?”

猛烈的风势中,久保悬吊在大厦边缘的身体摇摆着。

“活着,像我父亲那样?”久保抿抿嘴,“每天早晨七点半出门,晚上九点钟回家。拼尽一生为那些人工作,从他们手里买房,每个月把一半工资还给他们。好不容易熬到中年,又把房产和所有的积蓄还给他们,还倒欠他们八千万日元······你说的是这样的人生吗?”

“你不应该这样想,最近的新闻不是总在说吗,未来就在你们自己手中!”

“未来关我屁事。”

“抓紧!”柳生喊道。没有借力点,他的身体也在一点点往前滑去。他注视着久保的脸,身下是狂欢的人群。久保的嘴角拉起弧度,“缅甸北部。”

“什么?”

“老师的女儿在缅甸北部。”

“抓住我的手!”

“好。”

久保抬起另一只手。柳生忽然发现,那支枪还在他的手上,久保竭力举起枪,对准他的脸,嘴唇张成一个圆,“砰。”

柳生受吓,下意识地松开手。

不对,没有心悸的感觉。他再次望向楼底,久保的身体已消失在人海之中。

塔吊上,桐生抛来一箱钞票。柳生站起来,走向躺在血泊中的马国平,马国平呲着气,他的肺部被击穿了。

“我带你去找医生。”柳生抓住他的肩。马国平摇头,微弱地拒绝着,“别骗我,你答应过我的。”

“我知道。”

“告诉我的女儿,无论经历了怎样的磨难,不要垂头丧气,她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好。”

“爸爸的故事,就在这里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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