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催眠后，自闭儿童说出了那晚弑父的帮凶

　　一望无际的森林中间，是一条狭窄而孤单的公路，在可见的范围内，只有一辆车形单影只地前行着，因为掉进了大自然的深处，那辆车的声音似乎也被大自然吸收了，于是，整个画面便静默如死，隐隐透出了一丝不祥。

　　这并不是美国恐怖虐杀电影的开场，那辆车也不是开往一座坐落于森林深处却各种设备一应俱全的精致木屋，开车的人就是我。

　　我要去的地方是一个我曾努力远离的偏僻山村，那是我的老家。

　　我梦想考上最好的大学并以此远离贫穷的路，就是从那里的一条小路上，背着碎布缝制的一个书包，光着脚开始行走的。

　　我的梦想成功了，大学毕业后，我的职业道路走的一帆风顺，现在我才二十六岁，就已经是一家跨国公司的产品经理，前景光明，可算是志得意满了。在我完全将自己定位为一个高人一等的城里人后，几乎已经忘记了我的家乡，忘记了为了托举我梦想而辛苦劳作的父母，忘记了为了把上学的名额让给我而故意逃学胡混、导致父母失望而成功辍学成了一个农民的哥哥。

　　工作三年了，我从来没有再回过那个小山村，也从来没有让我的亲人们从小山村来到过城里，我知道，潜意识里，我是想要把自己和他们分离开的，三年来唯一证明着我们的亲情的，可能也就是我不时寄回去的那点儿、更像施舍而不像回报的人民币了。

　　而这一次，我之所以回到那里去，是因为我的哥哥离开了。

　　人的生死就像上帝日常的一个游戏，爸爸在电话里忍不住地痛哭失声。

　　此刻，在大自然的屏息静气里，我又想到了爸爸的那个电话，一股难抑的悲伤涌上眼睛，化作泪水喷涌而出。

　　一瞬间，我的灵魂忽然苏醒了。

　　我的车停在了距离家里小院子二三十米外的空场上。我没有立刻下车，因为院子里那一个个满面悲伤地来往于简陋灵棚和破败小屋之间的人们让我感到恐惧，我恐惧于他们的行为所代表着的那个事实。

　　但是他们已经看到了我的车，很快我妈哭泣着被人搀了出来，我只好下车，妈扑在我的怀里放声大哭，我使劲咬着嘴唇，颤抖如风。

　　哥哥死在鱼塘里。

　　几年前，为了让生活更好一些，也为了给我筹集上大学的费用，哥哥和家里商议着，借钱包了一个鱼塘养起了癞蛤蟆。

　　他们养的，是我家乡特有的一种癞蛤蟆，皮糙个大，它的皮据说对治疗癌症很有效，所以也很抢手。

　　我小的时候，村里人经常会到野地河边去抓野生的癞蛤蟆。

　　世界上本来有条路，抓的人多了，也就断了路。

　　渐渐地，癞蛤蟆似乎绝种了，在我初中的时候，就很难看到了。

　　初听到家里要养那种癞蛤蟆的时候，我还很开心他们有那样的头脑，但是谁知道养起来之后，偷盗问题成了大事，哥哥不得不住到了池塘边的小草屋里，整夜整夜地看守，也就是因为那样，在前天夜里，他不慎陷进池塘的淤泥里，就那么离开了。

　　如果要捋因果，似乎可以说是因为需要供我上大学，才导致了哥哥的死亡，我特别后悔，然悔之晚矣。

　　在家里帮着处理哥哥后事的三天，是我二十多年来最疲惫悲伤的三天。三天后，公司里的电话催得实在太紧了，我不得不和父母告别。临行时，妈忽然拉住我的手，说：“小冉，你哥哥死了，东东现在彻底成了没爹没妈的孩子，太可怜了，你把他带到你那儿去，让他在城里上学吧，行吗？”

　　我想不到妈会突然提出这样的问题，我为难了。

　　在农村里不上学的孩子结婚都早，所以哥哥虽然才比我大一岁，但是他的儿子东东已经六岁了。

　　东东是个可怜的孩子，嫂子生他的时候就难产死了，跟着个光棍爹才长到六岁，爹又没了。听到妈妈的提议，我看了一眼此刻蜷缩在土炕角落的东东，他也正在看着我，脏兮兮的小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显得迷茫而胆怯。

　　他和我这个姑姑并不是熟，更谈不上亲，所以听到奶奶叫他跟我走，他的心里一定是忐忑的。

　　我有些心疼。按说，哥哥算是为了我才牺牲了自己的前途，也是因为我才弄了鱼塘才会出事的，我带走他的孩子，在他孩子身上进行补偿，本来是很应该的事情，可是我毕竟是个单身女生，身边带着这样一个孩子，对我的工作生活甚至恋爱都必然会产生影响，我不能不犹豫。

　　看见我的迟疑，妈没再多说什么，她只是回头看着她的孙子，使劲咽下了她的眼泪。

　　我从她颤抖的肩膀上读懂了她的伤心和失望。那颤抖让我对自己的犹豫深感惭愧和痛恨，于是我脱口而出：“好！妈！”

　　就这样，东东坐上了我的车。

　　车上多了一个人，森林之路并没有因此稍显人气。

　　东东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从我们出发他就一直沉默着，开始的时候我还努力着说一些话题引他说话，后来我也实在想不到可以说什么了，于是，车里就陷入了死寂。

　　车窗外的树木急匆匆地朝我们相反的方向跑着，但是我看不出它们交替出了任何变化，似乎每一棵树，每一段路都是一样的，时间久了，甚至让我有种鬼打墙般的错觉。

　　我莫名地感到发毛，就在这时，东东突兀地说了一句话，瞬间点燃了我的恐惧。

　　他说：“爸爸其实是被蛤蟆杀死的。”

　　他说的声音很小，似乎并不是说给我听的，因为他的目光一直看着他的脚，但是我清楚地听到了，并瞬间感到后背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摸了一下。

　　“你说什么？”我脱口问道，声音听来有些嘶哑尖利。

　　“是蛤蟆杀死了爸爸。”他终于看了我一眼，大眼睛里写满了迷茫的恐惧。

　　很荒谬的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就有了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真实感，我的手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于是我在路边停了车，深吸一口气，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东东对我说的事，就像一刀开缝然后整张撕下了癞蛤蟆的皮，把一个血淋淋的可怕内核摆在了我的眼前。

　　东东说，哥哥出事那晚，他是和哥哥一起住在池塘边的草屋里的。

　　天很黑了的时候，拴在外面的狗发出了急躁的叫声，于是哥哥就拿着手电出去查看，东东一个人在屋里很害怕，也就穿着水鞋跟着哥哥一起出去了。

　　东东说，当时大狗阿黄的样子和平时很不同，它不是冲着撕咬的方向使劲前冲，而是一边显得很害怕似地往后缩着，一边不甘心地冲着一个方向叫着。

　　看出狗的奇怪，哥哥就顺着阿黄看的方向走去，但是阿黄竟然冲上去咬住了哥哥的裤脚，看起来就像阻止他去查看一样。

　　只可惜，阿黄的阻拦并没有让哥哥觉醒，他踢开阿黄，还是过去看了。

　　东东便看到在一片深草的阴影里，一群癞蛤蟆突然窜了出来，一转眼就落满了哥哥的身体！

　　东东吓得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而哥哥挣扎着，发出震耳的惨叫声，被那些癞蛤蟆包裹着，晃晃荡荡地就走到了池塘边，然后一头栽了进去。

　　东东可能因为那个场面吓坏了，所以他对我说那些事的时候，就像在回忆一个可怕的噩梦，眉头紧皱着，并不很复杂的一件事，被他说的很慢很零碎。

　　但是不管怎么样，他所说出来的情况都足够恐怖了，如果他不是一个孩子，我根本无法相信会有那样的事。

　　“你……你说的是真的吗？”我颤抖了好半天，才让自己能够问出那个问题。

　　东东的眼睛又迷茫起来，眉头皱紧到极限，似乎很努力地在确定他脑子里的场景，最后，他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来，使劲地点了点头。

　　难道，是那些癞蛤蟆变异了吗？它们是在复仇吗？

　　在我们那个小山村，癞蛤蟆提供给我们的并不是简单的蟾衣，而是整张的蛤蟆皮。剖皮的过程其实很血腥很残忍——我们会先取掉蟾酥，然后把癞蛤蟆的头部割开一个口子，整张撕下它的皮。扒皮之后的癞蛤蟆不会立刻死，它会瞪着鼓鼓的眼睛一直看着扒下它的皮的人，直到那个人拎起它红乎乎的身体，扔进滚烫的开水里。

　　说起来很残忍的事情，但是当我们从小就做，所有人都做的时候，就习以为常了，我无法不承认，小时候看着扒皮后还活着的癞蛤蟆，我甚至会觉得很有趣很开心。

　　而现在，当我因为东东的话回想起那些血淋淋的场景的时候，深邃的寒意从心底最深处穿越时空被唤醒，瞬间冰冷了我的身体。

　　——几年前，野生癞蛤蟆从我的家乡绝迹了，淳朴善良的乡民们灭绝了他们。

　　几年后，哥哥引来的癞蛤蟆苗，在它们同类灭绝过的地方，重新让它们繁殖起来，并重复了它们同类的命运。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以前灭绝的野生癞蛤蟆们的怨气寄宿到了新来的癞蛤蟆们的身上，所以它们有了灵性，有了目的，杀死了我的哥哥！

　　我承认泛滥的想象力让我的恐惧成倍增加了，但是我控制不住。

　　东东又陷入了沉默，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脚，就像刚刚的话并不是他说的一样。

　　也许，眼看着父亲那么恐怖的死亡，已经超过了他幼小神经的承受极限，现在表面上看起来没受到什么伤害的孩子，可能精神已经受到了可怕的损伤。

　　我想，回城之后，必须要带着他到医院做一个系统的检查。

　　而因为对东东精神状态的担忧，让我对他描述的事情有了些许的疑问。我趁机自我安慰——也许他说的话只是受了惊吓之后的幻想，也许他低头看脚的时候，许多噩梦般的幻想就已经侵入他的大脑，代替了他的记忆。

　　但是就在这时，看似除了树木没有其他生命体的树林里，忽然传来一阵聒噪的癞蛤蟆叫，而当我惊恐地向树林深处看去时，一只硕大的癞蛤蟆突然跳上了我的车头！

　　它蹲在那里，像一个傲慢慵懒的王，下眼睑兜住半个眼球，用一种近乎讥嘲的眼神隔着风挡玻璃和我对视着，让我胆战心惊，毛骨悚然。

　　如它一样的生灵，树林里还有多少？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仅它一只，已经快要吸食了我的灵魂。

　　我狠狠地咬咬牙，发动车子，疯狂调头，甩掉那只癞蛤蟆，以最快的速度向我才离开的小山村开去。

　　我没有忘记，那里还有我的爹娘。

　　当我们重新回到父母家，东东变得一言不发了，而父母并不相信我说的话，更不肯同意跟我回城，在我情绪表现得过于激烈了之后，他们好歹同意了处理掉所有的癞蛤蟆，关闭鱼塘。

　　我不能相信他们的口头承诺，所以尽管哥哥刚刚下葬，我就顶住被乡邻非议的压力，不顾父母的悲伤，强硬地找来了收购者，亲眼看着承载着父母对哥哥思念的癞蛤蟆被一网打尽。

　　我甚至逼迫着收购者寻遍了整个村子，以防有漏网之蛤，折腾了一天，终于，癞蛤蟆的叫声在小村里彻底听不到了。

　　它们会去死，死不足惜！

　　整个处理癞蛤蟆的过程里，东东一直跟着我们无声地看着，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处理完癞蛤蟆事宜，我再一次告别父母，终于带着东东回到了城市。

　　归程的时候，我选择了比较远的路线，绕开了那条危机四伏的林间公路。

　　那是一个谨慎的决定，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个我犯下的可怕错误。

　　因为耽搁了工作，回城的那几天我不得不开始了忙碌的补救，一天里的大部分时间，东东暂时只能一个人在家，我买了一大堆即食食品和饮料放在家里，把他反锁在了家中。

　　几天后，当我处理完了工作，终于有时间把精力放到东东身上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我买给他的食物和饮料他根本都没动，而我虽然每晚回来都会简单的弄点食物，他也会跟着稍微吃一点，可难道这几天他仅仅就吃了那么点东西吗？

　　我心里充满愧疚，我这个姑姑实在太不合格了。

　　为了弥补，那天，我弄了好大一桌子丰盛的菜肴，拉着东东坐到了桌子前。

　　以前的东东就是个泥娃娃，这几天我给他洗了澡换了新衣服，但是也没有好好地看看他，现在我才注意到，他真的长得非常漂亮，完全选取了哥哥嫂子最优秀的基因，只是他的脸总给我一丝不正常的感觉，却又不知该怎么说。

　　吃饭的时候，家里静得就像漫长无际的森林公路，让咀嚼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压抑。

　　我打起精神，努力找东东感兴趣的话题逗引着他说话，他渐渐有些放开了，也不再显得那么强烈地羞涩怯懦，我稍微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我早早就叫醒了东东，因为我已经联系好了一个心理医生，我要带东东去做一个专业的检查。

　　潜意识里，我是希望东东的精神有问题的。这很自私，因为如果他精神真的有了问题，我就可以认定他说的那恐怖的事情是假的，那样我就可以安心。

　　心理医生给了让我期待的答案——东东虽然不会产生幻觉，但是他会把自己潜意识里的假想混合成记忆，也就是说，他所看到的哥哥死亡的画面，很可能是他后来的想象取代了他原本的记忆。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哑然失笑。

　　这是个唯物的世界，怎么会有癞蛤蟆带着怨气杀人这样的事情发生呢？如果有，那么多动物被人类虐杀过，那么多动物被人类灭绝了，它们都来报复，人类岂不是绝种了？

　　放下这个心理负担之后，我接下来需要操心的，就是东东的治疗问题了。

　　心理疾病不像生理疾病一样，它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治疗起来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而且需要我也扮演起医生的角色。我不怕了，他是哥哥的孩子，为了哥哥，为了妈妈那颤抖的肩膀，为他付出多少，我都愿意。

　　对东东的治疗成效并不明显，因为他的症状本身就不明显，其实除了他对哥哥死亡事件的可怕描述，我基本没有看到他有其他精神不正常的表现。但是，他身上确实有一种让我觉得奇怪的气质，可我就是捕捉不到。

　　东东已经六岁了，虽然可能有一些精神上的问题，但那只是来源于惊吓，并不会导致其他问题。所以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决定给他找一家幼儿园。

　　城市里的孩子六岁已经上小学了，但东东没有什么基础，而且也没有过上学的经验，所以我想让他上一年幼儿园大班，给他一个缓冲的过程。

　　生活似乎进入了平静期，虽然多了一个需要各方面照顾的孩子我会累一些，但只要没有挑战我世界观的事情发生，我就都不在乎了。

　　只可惜，平静并没有持续很久，突然有一天，东东竟在幼儿园把小朋友打了！

　　他一直是个怯懦的孩子，从头到脚一副受欺负的样子，我想不到他为什么竟然会做出攻击性的行为来。

　　我的第一反应是一定是那个孩子欺负了他，而且欺负的很严重，所以他才会动手。而他虽然动手了，他也一定吃了很大的亏。

　　接到幼儿园阿姨电话的第一时间，我就放下工作赶到了幼儿园。

　　东东所在班级里，老师正在劝解那个被打孩子的家长。

　　那个看起来就尖酸刻薄的女人正不依不饶地叫嚷着，一来要求幼儿园负责，二来也扬言绝不放过“打人的那个小畜生”的家长。

　　东东就在他的座位上埋着头一声不吭地看着自己的脚。尽管他只是个孩子，那个女人也时不时地冲着他骂两句，做出一副要冲过去暴打他一顿的样子。

　　我的怒火腾然而起，一步冲到那个女人面前，一声断喝压灭了她所有咆哮。

　　事情纠缠了很久，那个女人的孩子被东东打肿了眼睛，送到医院住了一个星期，我赔了医药费，但是并没有道歉，我是不会给那样一个歇斯底里的刁蛮女人道歉的，反正她要的也不过就是钱。

　　关于打人事件，东东一直拒绝回答我的任何问题，他的沉默只能让我有选择地采信了幼儿园阿姨描述的一部分情节。

　　幼儿园阿姨说，东东之所以打了那个孩子，是因为那个孩子嘲笑他是一个癞蛤蟆，而那个孩子之所以嘲笑他是癞蛤蟆，是因为最近幼儿园总是奇怪地出现癞蛤蟆，孩子们都很怕，只有东东并不恐惧，明明平时并不怎么和同学们一起玩耍，却对癞蛤蟆很亲近，总喜欢用树枝去逗它们玩儿，甚至，还学着癞蛤蟆的样子一跳一跳。

　　老师说的也许有些夸张，但是还是激起了我的恐惧。

　　为什么本来没有癞蛤蟆的幼儿园，会突然出现了癞蛤蟆呢？难道是因为东东从小在养癞蛤蟆的池塘边长大，所以骨子里有了癞蛤蟆的气味，故而具备了吸引癞蛤蟆的能力？

　　我又开始胡思乱想了，虽自知不该，却不能自已。

　　因为我的胡思乱想，我决定跟踪观察东东一段时间。

　　这个决定让我觉得自己的神经可能也有问题了。

　　我和东东幼儿园的老师院长商量了一下，每天把东东送到幼儿园之后，我就佯装离开，然后躲在他们的办公室里，在小朋友们自由活动的时候偷偷观察东东。

　　果不其然，他们的幼儿园总会零星出现癞蛤蟆，有时候甚至一次好几只，当别的孩子都害怕地躲开时，那些癞蛤蟆总是会目标明确地围绕在东东的身边，任由东东逗着它们玩儿。

　　如果它们不是癞蛤蟆，而是任何一种另外的小动物，那个画面可能都会显得纯真美好，只可惜它们就是癞蛤蟆，是杀死了我的哥哥，杀死了东东的爸爸的癞蛤蟆！

　　当然，每次当幼儿园阿姨看到那个场景的时候，总会立刻过去赶走癞蛤蟆保护东东，然后东东就会露出失望落寞的表情，显得怅然若失。

　　也许，孩子还小，虽然在经历那件事的一瞬间有过恐惧，但是毕竟从小长在癞蛤蟆身边，逗弄癞蛤蟆玩儿已经成了他有了认知以来就形成的本能，所以他并不会对癞蛤蟆产生排斥，但是我却不能不反感。

　　每次到东东用树枝逗着那些丑恶的生物玩儿时，我都禁不住恐惧和恶心，甚至微微颤抖。

　　我不能放任情况这样发展下去，我决定求助一直还在给东东治疗的心理医生，让他想一个办法，让东东对癞蛤蟆产生恐惧和恶心感。

　　我还延长了每天给东东洗澡的长度和强度，我要彻彻底底把他骨子里那股吸引癞蛤蟆的味道洗净！

　　在心理医生找到办法之前，我必须人为阻断他和癞蛤蟆的“来往”，我当然不能用他爸爸死亡的事件来刺激他，让他记住癞蛤蟆是危险的，所以我只能不再让他去幼儿园，再一次把他关在了我的家里。

　　起初，事情也并没有发生什么可怕的转变，但是好景不长，癞蛤蟆竟然找到了我的家里来！

　　那天，当下班回家的我打开家门，一股异样的腥气立刻冲进了我的鼻孔。

　　我带着疑惑的心思走进家门后，便看到我的客厅地板、茶几和沙发上竟然伏着好几只体型巨大的癞蛤蟆！而东东就在它们之间，也像一只癞蛤蟆一样四脚着地地蹲伏着！

　　“呱，呱，呱！”癞蛤蟆们得意洋洋地叫着，它们的合唱不仅仅来自客厅，还来自我的厨房，我的洗手间，以及我的卧室……

　　你可以想象我当时的震惊和恐惧，愣了几秒之后，我发出了尖利刺耳的叫声。

　　然后我就像疯魔了一样，满屋子里来回跑窜着，以一种势不两立的精神把所有癞蛤蟆都徒手抓到了塑料袋里，然后把塑料袋系严密了，扔进马桶里，用马桶搋子狠命地捣，一直把它们全部都捣成了肉泥！

　　当确定所有癞蛤蟆都死了，我才筋疲力尽地退出洗手间，瘫坐在了沙发上。

　　满屋子都是浓烈到刺鼻的腥气，可是我已经连恶心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些癞蛤蟆绝对不是简单地被东东骨子里的气味所吸引来的，它们真的有了灵成了精，它们已经杀死了我的哥哥，但它们的怨气并没有因此消解，它们还要打东东的主意，它们纠缠着他，让他疯，让他傻，让他渐渐迷失自己，把自己错乱成它们的同类。这是何等狠毒的报复？它们太可恶了，它们真该彻底灭绝！

　　我在沙发上静静地瘫了十多分钟，然后我站起来，拖着脚步走进洗手间，细致耐心地继续捣着癞蛤蟆们的尸体，让它们分散，并不停地放水来溶解它们，用了很长很长时间，终于让它们从下水道里流走了，点滴不剩。

　　整个过程里，东东就蹲伏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我不知道我近乎疯狂的行为是不是吓到了他。

　　当我弄完一切，我坐在他身边想要安抚一下他。

　　这时候，我注意到了他眼里隐藏在恐惧后的一丝怨毒，看来，对他精神的治疗真的已经刻不容缓了。

　　“东东……”我努力地想着措辞，开口要安抚他了。

　　这时候，他大大的眼睛忽然眨了一下，瞬间冻结了我所有词汇——他那一下眨眼竟然是上眼睑不动，下眼睑往上拉，那是蛙类才有的眨眼方式！

　　天啊，我这才警觉起来，之前我觉得东东有些不寻常的气质的根源，那正是来自于他的眼睛，从那时候起，那些该死的癞蛤蟆就已经开始同化了他了！我真是太过迟钝了！

　　我已经下定决心，要把东东送到心理医生那里住院，系统强化治疗一段时间，但是这时候我爸又来了电话，哥哥的三七之日到了。

　　在农村，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过了这一天，我哥哥的灵魂就要彻底离开我们进入轮回道了，而这一天将要在他坟头举办的“圆坟”仪式上，我们将通过灵婆的指示，得以知道他来生将成为什么动物。

　　我只好带着东东再一次踏上了回乡的路。

　　一路不安。当车子又一次进入那条林间公路的时候，我产生了强烈的惊惧感，因为我想起这个森林似乎也成了癞蛤蟆们的根据地。

　　我恐惧于它们会突然出现，所以车速开的飞快，可它们还是出现了。

　　先是一只，突然跳到马路中间，挡在了我的车前，让我本能地想要躲避，险些冲出了马路，当我勉力把车轮打正了的时候，它们三五成群地出现了，就像夹道欢迎的小孩儿，跳出来，追着我的车一路同行。

　　那时候，东东就像见到了要好的伙伴，跪在车座上兴奋地看着窗外拍玻璃，和癞蛤蟆们相互呼应。

　　这时候，我才想起来，就在我们第一次在这个公路上遇到癞蛤蟆的时候，东东就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恐惧，而当时可是他刚回忆完他爸爸被癞蛤蟆杀死的时候啊！看来，跳上我车头的癞蛤蟆也许在那时就已经用它的眼神俘获了东东的灵魂。

　　如果那时候我就意识到他的不正常，从而回到城里就开始给他细致治疗，也许他就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么严重的程度。

　　我深深后悔上次绕开森林公路的那个决定，如果不是那样，也许当癞蛤蟆们第二次窜出来刺激我的时候，我就会早早发现了东东的不正常了。

　　现在多想什么都没用了，我加足马力，逃命似地冲出了森林。终于，癞蛤蟆们被我甩掉了，只有它们不甘的呱呱声，跨过距离的阻隔，依旧震荡着我内心的深处。

　　在整个哥哥的圆坟仪式上，我都没有哭，因为我思绪烦乱，还不能让父母知道；东东也没掉一滴泪，面无表情到让我恐惧。

　　虽然我掩藏着自己的情绪没让父母感知我的恐惧，但癞蛤蟆们还是用另外的方式让他们感到了不安。

　　圆坟仪式上，灵婆会将细沙和纸灰混合着用小筛子筛在一张黄纸上，然后盖上另外一张黄纸，再把一个纸人捧着从黄纸上“跨”过去，之后灵婆会揭开上面一层黄纸，通过她的“天眼”看到纸灰和细沙上根本不存在的脚印，脚印属于什么动物，就预示着哥哥将要转世成为什么动物。

　　这是一种迷信，却千百年来给知识匮乏的农民们提供着心理慰藉，因为懂事的灵婆是从来不会对任何死者的家属说出“猪狗虫蛇”之类被视为低贱的动物的。

　　而在哥哥的圆坟仪式上，当灵婆做好了所有前戏，掀开了上面一层黄纸的时候，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东东就突然说了他到家之后的第一句话——是蛤蟆的脚印。

　　就因为那句话，不管后来灵婆怎么解释说那只是小孩子的胡说，她看到的脚印明明是人类的脚印，也驱赶不了父母心头的阴影了。

　　而我，更是本能地觉得东东说的才更可信。

　　我觉得东东已经真的被癞蛤蟆侵占了灵魂，那归咎于我的后知后觉，我不能耽搁，必须尽快驱走东东灵魂里的“邪”。

　　让我没想到的是，东东差点就没给我留下解救他的机会。

　　原本想要乘夜带东东离开的我，终于没有抵住父母的挽留，决定留宿一夜。

　　晚上，躺在坚硬的土炕上无法入眠的我，忽然听到阿黄急躁地叫了起来，然后我就听到了一声让我浑身发毛的癞蛤蟆叫声。

　　我爸被吵醒了，他摸起手电嘟囔着“好久没听到蛤蟆叫了啊”，一边披上衣服就要出去查看，我猛地坐起来拦住了他。

　　蛤蟆叫声由一而二，由二而三，渐渐越来越多了起来，时间不长，我妈和东东都被吵醒了，我们一家四口人在潮水一样的蛤蟆叫声里集体陷入了恐慌。

　　不，不是一家四口，而是三口——东东并没有恐慌，他在蛤蟆的叫声里终于露出了回家之后唯一一个表情——他笑了，一边笑，一边和着癞蛤蟆们的叫声一起，“呱呱呱”地叫了起来！

　　然后，癞蛤蟆的叫声忽然快速地向我们靠近了，就像低空飞来的一架飞机，转瞬就到了我们家的院子里。

　　透过窗户看出去，我们甚至可以看到一双双绿色的眼睛在窗外的星光下闪着仇恨的寒光。

　　我的父母在癞蛤蟆莫名其妙的来访中瑟瑟发抖，我的愤怒因恐惧而达到了峰值，东东却依旧叫着，并光着屁股跳下炕，向他的“伙伴”们跑了过去。

　　就在东东打开屋门的一瞬间，爸妈才惊醒一般冲过去把他抱了回来，而我已经控制不住体内被刺激出的疯狂，抄起墙角的大扫帚，咬牙切齿地冲出了房门。

　　癞蛤蟆们总算没有活吞了我，尽管它们好像有了灵，但终究只是无能的癞蛤蟆，当我挥舞着扫帚横扫千军的时候，它们那群不自量力的蠢货争先恐后地逃走了。

　　但它们还是摧毁了我们的一夜，第二天，我用我强硬到不通情理的态度，逼迫着爸妈锁上家门坐上了我的车。

　　回到城里，东东立刻被我送到了心理医生那里。

　　现在我只求让他恢复正常，根本不会在意医生使用任何手段，所以我同意了医生对他进行催眠。

　　于是，医生催眠了他，于是，我得到了一个让我远超之前所有震惊的真相。

　　——哥哥，竟然是被东东推进池塘里淹死的！

　　医生告诉我，东东从小就混在癞蛤蟆群里玩，癞蛤蟆已经成了他最好的朋友，而当哥哥一次次当着他的面残忍宰杀或活剖癞蛤蟆的皮的时候，实际已经对东东幼小的心灵造成了非常强烈的冲击和伤害。

　　为了让朋友们不受伤害，东东偷偷放走了哥哥很多的癞蛤蟆，那也许正是哥哥需要到草屋去防盗的原因，而那条公路两旁森林里的癞蛤蟆，也很有可能正是来源于此。

　　只可惜偷放癞蛤蟆并不能从根本解决癞蛤蟆们被残杀的问题，于是，当又一次哥哥宰杀癞蛤蟆的时候，东东受到的刺激达到了峰值，所以他趁其不备，把哥哥推下了水。

　　他当然不是故意要杀死爸爸，他只是想要阻止他，但是哥哥就那样陷在了淤泥里，再没能活着出来。

　　因为对爸爸的死亡的感到恐惧，为了逃避，才让幼小的东东说出了癞蛤蟆杀人的谎言。

　　真相就是这样残酷不堪，听完了医生的讲述，我摇晃着身子差点栽倒。

　　原来，并不是癞蛤蟆们带着的怨毒侵蚀了东东的灵魂，而是小孩子天生的善意让他自愿站到了癞蛤蟆的一边。

　　想到我小时候也曾杀死那么多癞蛤蟆，想到我也曾当着东东的面把闯进我家里的癞蛤蟆捣成了肉泥，我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