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陆向南从小就不喜欢陆梅,那种不喜欢的情绪里夹杂着微微的讨厌。
在学校,他特烦别人问,你妈是陆梅吧?
他便头也不抬地回,你妈才是陆梅。于是,周围的同学便哄笑着散开了。因为陆梅,陆向南从小就没什么朋友。
同学们不喜欢陆梅,陆向南也不喜欢。
她长得太丑了,一张烧伤的脸配上一大一小的眼睛看起来像流水线上做坏了的玩具娃娃。
陆梅不光长得丑,她说话还会结巴。每次喊陆向南时都拖着长长的音调“向…向…向南。”
村里有孩子从门口过听见了也会跟着学。
她们把手环成个圈罩在嘴巴上,那声音就透过门缝朝院子里传进来,飞进了陆向南的耳朵里。
陆向南急红了眼,捡了院子里的石块就朝门外扔去。
带着棱角的石块落到了门外跑得慢的孩子头上,血就汩汩流了出来。
村长带着人找来时,陆梅正坐在槐树下剥豆子。
翠绿的豌豆配上鲜红的火腿,加少许的洋芋在铜锅里焖好后就会香气扑鼻。
她边剥边看桌子前写字的孩子,削瘦的肩膀,油黑的短发。再过五年或者八年,眼前的孩子就会长成大人,他一定会变得优秀和出色。
想到这里,陆梅有些走神,脱离了豆荚的豆子便调皮地跑到了盆子外面,她垂着眼笑着伸手去捡。
陆梅弯腰捡豆子时,有人闯了进来。是那个被打的孩子,他缠着纱布,家长气势汹汹地质问着陆梅,血迹斑斑的绷带在阳光下发出刺眼的光芒。
陆梅让孩子先去医院,可对方不同意,提出赔偿两千的要求。
两千块不是小数目,陆梅拿不出来。
对方吓唬她,不同意就上公安局告去。
不懂法的陆梅担心这会成为陆向南人生上的污点,她不敢赌。可她又拿不出那笔钱。
僵持的最后结果是陆梅捡起了石头朝自己头上也来了一下,鲜血就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糊满了脸庞。
她狰狞的面孔吓退了众人,最后,钱从两千降到了两百。
那天晚上,陆向南没吃到她做的豌豆焖饭。
他被打了,第一次。
陆梅砍了柳枝扎成细细的条朝着陆向南身上抽去。
细细软软的枝条隔着薄薄的衣服,落在身上有火辣辣的疼。
陆向南咬着嘴唇,她也咬着。
被打后的陆向南怀疑自己是捡来的,不然她怎么能下得去狠手呢?
于是第二天他跑到村长家问。
村长喝着茶说:“怎么能呢?虽然你们是从外村来的,可她就是你亲妈。你看,当初搬来时我还把你们家情况做了记录呢。”
说着,村长从抽屉里掏出了个小笔记本。
陆向南问:“那我爸呢?”
村长幽幽地叹了口气:“死了。”
村长说:“你爸妈都是国营纺织厂的工人,你出生那年居住的房屋电线老化着了火,你爸运气不好没能出来。你们娘俩在最后关头跑了出来,人没事,只是你妈的脸毁了。因为不是在上班时间出的事,所以没有赔偿款。这些年,她一个女人带着你挺不容易。”
村长说得真切,可陆向南还是不相信。
怎么可能呢?她那么丑,他和她一点都不像。
他开始有了努力读书的想法,他要摆脱她。
2
他们的关系还是不好,陆梅依旧爱打他。
他考试考砸了,陆梅打;他和同学动手了,陆梅也打。
有邻居来劝架,陆梅摇头,没挨过打的孩子怎么可能有出息?
在她的调教下,陆向南的错果真越犯越少,可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生疏。
陆向南本来就聪明,加上肯用功,成绩一下就到了上游。
排名靠前的陆向南是骄傲的,他享受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上台领奖的感觉。
可同时他又是沮丧的,作为进步巨大的学生,家长是要被邀请到学校讲话的。
起初,陆向南总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了老师的邀请。
可初二那年,班主任把电话打到了村委会。
陆梅高兴极了,她剪了头发穿着新买的确良衬衫来了。
她担心给陆向南丢脸,于是花钱买了头油。
第一次用头油的她没掌握好用量,衬衫的衣领上便沾染了大片的油渍。
她用结巴的方言介绍着自己,台下的同学们便笑了。
陆向南的脸红得像村口的火烧云。
她带着刚打下树的板栗,用讨好的语气分发给宿舍的同学,吃,吃…吃板栗,同学们便一窝蜂地朝她涌来。
手心的板栗在抢夺中有几颗滚落到了陆向南的脚下,他懊恼地将它们踢到角落里。
那天,陆向南一直催着她早点回去,连晚饭都没留她吃。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陆向南都很不开心,因为总有同学会说:“陆向南,你妈妈带来的板栗好甜呀!”
这句话让陆向南觉得难堪,落在耳朵里便有了嘲笑的意味,他心里那颗自卑的种子有了生长的空间。
他能容忍她的丑,她的笨,可无法容忍她在所有人面前出的洋相,他们的关系更僵了。
他不愿意回家,不愿意和她多说一句话。
初三的时候陆向南迷上了打游戏,暑假里他借口学校补课偷偷去了游戏厅。
陆梅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消息,才第二天她就找来了。
陆向南正和几个男生围在一块商量着闯关的环节,她挥着巴掌朝他的后脑勺打去。
陆向南的脸就砸在了屏幕上,她摇晃着身体,哆嗦着嘴唇,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用力抽打着他。
那一刻她突然不结巴了,她跺着脚尖叫着:“你不读书跑来这里干嘛?你是脑子装浆糊了吗?我辛辛苦苦供你念书你却跑来这里鬼混。你是打算这辈子都跟我一样吗?”
陆向南冷眼看着她,任她歇斯底里,他第一次理解了“泼妇”这个词语。
回去后,陆向南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睡了三天。
第四天时他想通了,他不愿意和她一样,他害怕一辈子种田更害怕一辈子面对着她。
他抠着指甲盖恨恨地想,早晚一定要去找到自己的亲妈。
有了这样的念头,陆向南变得刻苦起来。那半年,他房间的灯常常亮到深夜。
中考填志愿时,陆向南报了所铁路学校。陆梅知道后当天就找到了老师,她把中专改成了高中。
那会儿,中专多吃香呀,很多人根本就考不上。
可陆梅不声不响就把他改了,连商量的机会都没留给他。
通知书下来时,陆向南气得要死,恨不得把家都拆了。
陆梅站在门口云淡风轻地说了句,“不上高中…你…你考什么大学?不…不考大学,你照样没出息。不是想找亲妈吗?大学都考不上你有脸去见吗?”
陆向南没想到自己心底的秘密会被看穿,他抬头看她,惊慌失措。
倒是陆梅拿着他的日记本,满脸的心平气和。
高中学习紧张,陆向南回家的次数就更少了。
其实,就算学习不紧张他也不愿意回去。
他不回去,陆梅也不强求。
村里的人问陆梅,向南咋不见回来呢?
陆梅就忙着比划,他学习紧呀。
其实紧不紧的大家都知道,村里念高中的不光他一个
只是人们不想戳穿而已。
3
陆向南回来拿生活费,一次就拿走两个月的。
两百块,除去吃饭和买辅导用书还能剩下三五块。陆梅从不问他钱够不够,他也不主动要。
偶尔陆梅也会问问他的成绩,陆向南每次都只答“还行”。
次数多了,陆梅也就不问了。
学校食堂油水少,陆向南回来时陆梅会做几样好吃的,有时是鱼,有时是鸡。
他们围坐在桌前吃饭,两人都低着头。
陆梅吃得快,吃完后便去后院喂鸡。偶尔,陆向南会洗洗碗。
但是大多数时候陆梅都不让他洗,她说,“你是干大事的人,洗碗这活轮不到你。”
陆向南也不争,碗一搁就回了屋。
陆向南爱吃鱼干,每次返校时陆梅就提前弄好。
手指头长的小鱼用纯正的菜籽油炸到焦黄,起锅时撒上少许的辣椒面和盐巴。
一碗白米饭配着三五条鱼便是一顿,既省钱又好吃。
后来,陆向南的成绩单已经改为邮寄,陆梅便再也没去过他的学校。
高考前夜陆向南突然拉起了肚子,第二天进考场时头重脚轻。
试卷上的字全部变得模模糊糊,他一直揉着眼才把试题做完。
分数下来时,勉强达到专科线。
陆梅让陆向南复读,他没答应。
他早就烦透了陆梅,从她偷看自己日记本的那天起他与陆梅的相处就变成了煎熬。
陆梅说:“你不复读就自己养活自己。”
陆向南有些错愕,但还是答,好。
果真,大学三年陆梅再也没给过他钱。倔强的陆向南靠着假期打工硬生生撑了下来。
三年里陆向南没再回过家,他对她连想念也没有。
倒是陆梅有时会托人给他捎些东西,那些东西大多都是鱼干。
那人说:“你妈让给你带的,说你爱吃,怕城里买不到。”
陆向南有一刻的感动,但仅仅是一刻后便冷笑,有钱什么买不到。
说完顺手把塑料袋的东西塞进了书包,说:“以后让她别弄了,我早就不爱吃这个了。”
4
毕业时,陆向南在北方找了份工作。
她知道后没有想象中的生气,只说:“你叫向南。要一直在南方才有福气,你怎么能去冰天雪地的北方呢?再说,去哪里该有多冷呀?”
工作后,他们的关系稍微缓和了一些,逢年过节时,陆向南偶尔会回去。
陆向南回去时,陆梅会早早守在村口。她坐在村口的柳树下,伸着脖子张望。
看到陆向南时她就忙着去帮他提行李,外人都以为他们相处得不错。
只有陆向南知道他们之间是有隔阂的,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能好到哪里去?
陆梅曾提出去看看陆向南,但他总以工作太忙北方太冷拒绝了。
他们本就不亲,母慈子孝的场景没必要搬那么远去演。
她累,他也累。
当然,陆向南也存着私心,年少时她连学费都不愿意给自己。如今,她凭什么来沾光?
六十五岁时陆梅肺上出了点毛病,医生怀疑是癌,建议他去大医院再检查。
那时陆向南刚结婚生了孩子,根本想不到陆梅会得这个病。
村长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懵了。
癌症是个大病,先不说陆梅没有医保,就算有,这治疗费用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想到钱,陆向南的头都大了。
陆梅的癌症本身不会传染,可妻子还是带着孩子去了娘家。
陆梅有些意外也有些遗憾,她从蛇皮口袋里往外掏地里新收的花生和刚晒好的红薯干,她说:“我本来……是……是想见……见见孙子的。”
陆向南笑笑打断她的话,”以后还有机会。”
因为生病的原因,陆梅变得很瘦,原先合身的衣服大了许多。
她缩在客厅的真皮沙发里,干枯的手掌从宽大的袖口里伸了出来像老树的藤蔓,散发着腐败的气味。
她小心地摩挲着身旁的沙发垫子,不时昂着脸看头顶流光溢彩的水晶吊灯。
她笑着看脚底会反光的大理石地板,沟沟壑壑的皱纹便映到了地上。
她变得很健谈,靠在沙发背上回忆着从前。
她讲陆向南小时候的事,每讲完一件,她就长长地舒一口气,然后接着感慨自家祖坟上冒青烟,陆向南终于有出息了。
她絮絮叨叨地讲,陆向南却无法共鸣。
他们真的不是亲母子,上大学后陆向南去村长所说的纺织厂打听过消息。当初的厂子已经倒闭了,辗转反侧他找到了老厂长。
可是,厂长说厂里根本没发生过火灾,也没有叫陆梅的人。
工作是假的,火灾也是假的,他这个儿子自然也是假的。
年少时的疏离和冷漠在那一刻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5
陆梅的肺癌是晚期,医生让住院,可她一心惦记着家里的鸡鸭,死活不同意。
她笑着说,”等家里…家里的…鸡…鸡鸭卖了我就来。”
陆向南劝了几句后也就放弃了,病情的严重程度他早就告诉陆梅了,怎么决定他也左右不了。
陆梅坚持要走,陆向南开新买的车送她。
新车不顺手,半路时和一辆拉沥青的货车撞在了一块。
陆向南最后的记忆停留在沥青倾倒下的瞬间,满眼的黑幕和刺鼻的气味。
一天后陆向南醒过来,他运气好,沥青没埋过头,车门挡去一部分热量,只是身体一侧有些烫伤。
而陆梅就不行了,她被沥青浇过了头,还没到医院人就没气了。
陆梅走后,陆向南为她挑了块上好的墓地。
程序,礼节,陆向南全程都办得妥妥当当。
出殡时还请了镇上有名的丧葬师傅,唢呐声合着锣鼓声吹吹打打地奏了三天。
妻子不解地问:“你们母子的感情何时变得这么好?”
陆向南苦笑,脸色很难看,半晌没有吭声。
村里人都在背后夸陆向南孝顺,羡慕陆梅养了个“好儿子”。
其实,只有陆向南心里明白。
他花费了那么多钱,不过求的是自己心安。
车祸时人们都以为他运气好,没人知道沥青倒下的那一刻是副驾驶上的陆梅护住了他的头部。
滚烫的沥青浇在陆梅身上,陆向南不敢想象那有多疼。
整理遗物时,陆向南在上了锁的抽屉里找到了许多小时候的奖状,它们被裱得整整齐齐地贴在了一张大报纸上。
报纸下压着几把钞票,有一百的,也有一块的。
细细点了点,竟然还有好几万。
那些钱上扎着几张小纸条歪歪扭扭地写满了字。有的写,儿子买房;有的写,孙子上学。
每一分钱都标明了它的去处,却唯独没有留给自己。
看着手里的钱,陆向南突然很想哭。工作以来,他很少给陆梅寄钱。眼下这些钱不知道陆梅攒了多久。
以前他觉得陆梅不爱自己,所以做事时基本不会考虑陆梅的感受。
年少时他写日记,工作后他忙着找亲生父母,这些事他都没瞒着陆梅。
如今想来,哪一件不是朝着陆梅心口上捅刀?
他对她连半点温情都没有,但在危险来临时却是她用命护住了他。
想到这里陆向南再也忍不住了,抱着桌上的照片嚎啕大哭起来。
活着的时候,他很少叫她。如今他喊得撕心裂肺,却再也没有人回应了。人生,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遗憾。有些遗憾能弥补,而有的遗憾却注定只能成为后悔。
其实,亲不亲生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在成为亲人的这段缘分里,彼此都付出了真爱,那么就算没有血缘牵绊,他们也终究是一家人。
可惜,陆向南明白得太晚了,这辈子他注定是亏欠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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