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
少女气冲冲地又走了,而小木匠却不以为意,将注意力又落到了手中的木雕上来——他起初的时候,下刀比较快,几乎不假思索,然而等到轮廓出来了,却越来越慢,有的时候,一盏茶的功夫都不动一下,仿佛在沉思入定。
一直到天擦黑了,里屋有了动静,小木匠方才停下动作,然后进了屋。
鲁大从沉睡中醒来,宿醉未醒,脑壳昏昏沉沉,坐在床边。
他双手扶着床沿,看着黑暗中的徒弟,然后问道:“什么时候了?”
小木匠回答:“戌时。”
鲁大用手揉了揉太阳穴,开口说道:“今天的事情,你怎么看?”
小木匠说:“刘家因为换地的事情处置不当,遭人怨恨,所以请了旁门行家,给种了手段。这件事情可小可大,主要还是要看请了哪路旁门,而且这件事情的源头不处理,怨恨不消,就算是我们找出了厌媒破去,此事消解,等我们一离开,人家又弄一次,也是防不住的。”
鲁大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你说如何破?”
小木匠说道:“破解之法,您已经跟对方说清楚了,单说我们这一种,其实也不复杂,两头并进,一边让刘家与换地的人家沟通,做好安抚,让他们没了怨恨,而我们这边将厌媒一除,就算是水到渠成了。”
鲁大笑着说道:“就不可能是敲诈勒索,或者报仇雪恨、别有用心么?”
小木匠说倘若真是要报仇雪恨的话,那小公子只怕早就死了。
鲁大听了,很满意地点头,然后说道:“鲁班厌胜之术,不过是旁门左道,甚至都不入流,而且术法过邪,易遭天妒,命运多舛,咱们虽然学的是‘胜’,是祝福之法,但终非正途,而且你命太薄,处理事情能够委婉圆满,方才是正道。你现在的看法,比往日要聪慧许多,还记得师父跟你说过的那句话么?”
小木匠恭声说道:“记得,‘难得糊涂’。”
鲁大点头,说道:“树大招风,满招损,谦受益,便是如此。”
小木匠点头,说晓得。
师徒二人对话结束,出了屋子,门外的大勇早就等待,见有动静,立刻叫厨房送来吃食,这伙食不比中午简单,小木匠大快朵颐一番,鲁大中午喝多了酒,胃口一般,浅尝辄止,然后舔了舔嘴唇,只觉得有菜无酒,着实遗憾。
用过餐,在大勇的带领下,两人来到前厅,又见到了刘老爷。
刘老爷年纪大了,精力下降,没办法跟着去处理,与师徒两人聊了几句,便让吴半仙和管家儿子大勇陪着,自己离开了。
吴半仙陪着鲁大说话,询问是否要去工地,鲁大揉着疼痛的脑壳,说不用,得等。
得等子时,夜半时分,阴气凝聚,线索方显现出来。
两人聊着,小木匠在厅外等候。
吴半仙瞧他年纪不大,性子却比少年人要沉稳许多,忍不住又作夸赞,鲁大却说道:“他就是个榆木疙瘩而已,这等憨货,一继承不了衣钵,二担不得半点责任,倘若不是早年间流落街头,差点儿饿死,看着太可怜了,我都不愿意带着。”
他又多说了几句,满是瞧不起小木匠的意思,吴半仙知晓鲁大可能不太喜欢这个小徒弟,所以也没有多言。
月上中天,鲁大、小木匠、吴半仙和管家儿子大勇,以及两个刘老爷家的仆人一同出了门。
众人过长街,来到了新宅工地,这儿入夜,黑漆漆的,就门口临时搭起的棚子里有洋油灯的火光,里面有两人看守。
这两人都是刘家的家生子,忠心耿耿,就算是知晓这儿邪性,也只有硬着头皮守着。
这事儿搁了别人,估计早就不干了。
进了工地,鲁大命小木匠从背上的大木箱中,掏出了三根大红蜡烛来,在宅子的风水聚汇之处安插,随后点燃。
小木匠退下,那吴半仙问道:“这是三才阵?”
鲁大点头:“然也。阴晦之地,气息幽冥,子时是一日阴气最盛的起始,直至寅时结束,厌媒藏匿很深,线索分散,微弱不可觉,唯有这时,再配上特制的蜡烛,望其色,观其形,勾引天地,凝望浮光,最终找出厌媒来,作法消解……”
说到此处,他回头过来,对那大勇说道:“我这蜡烛也颇费工夫,是用那入丹砂、灯芯草、木通、瞿麦、车前子浸润牛油,揉搓成绳,又用那阉割的水牛油膏所制,取材苛刻,炼制不易,方才能够有此等效果。”
大勇点头,说辛苦。
如此一番说完,鲁大不再解释,而是认真地打量着那呈三角摆放的红烛,瞧那烛火随风跳跃,时而亮,时而闪,双眸也变得飘忽不定起来。
良久之后,他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了小木匠。
小木匠摇了摇头。
鲁大笑了,对着看工地的人说道:“运气不佳,看来要熬着了。可有草蒲,借来坐会儿。”
那刘家仆人知晓这是过来平事的高人,又有大勇跟着,不敢怠慢,说去找椅子来,鲁大却不要,非要草蒲,于是便找了一圈,终于借来了稻草编织的蒲团,给几人坐下。
鲁大坐下之后,双目紧闭,没一会儿,却是睡了过去。
吴半仙瞧见他鼾声渐起,有些惊讶,要不是知晓旁边这人的名声很深,差点儿以为对方是个骗子了。
他知晓这儿邪性,但终究还是按捺住心中的慌张,耐心坐着,却不曾想困意顿生,不多时,便打起了盹儿来。
吴半仙头一点一点,昏昏沉沉,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他睡得不沉,迷迷糊糊间醒了几回,发现无事,又睡了过去,突然间,却听到一声厉喝,猛然睁开了眼睛来,发现有两个身影正在地上扑腾翻滚着。
伴随而来的,是可怕的咆哮和怒吼声。
借助着烛火跳跃不定的光芒,吴半仙定睛一看,却是那大勇与鲁大扭打在了一起,却见那大勇完全没有平日里精明懂事的模样,他双目赤红,眼珠子瞪得硕大,都快要凸显出眼眶来,眼白一大片,满脸狰狞,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生硬无比,双肩不断抖动,喉咙里发出了野兽一般的沉闷声响。
而他的双手,则死死地掐着鲁大的脖子,瞧他那声嘶力竭的劲儿,仿佛这个老头儿是自己的杀父仇人一样。
他这是要对鲁大杀之而后快。
为什么?
瞧见在地上翻腾的两人,吴半仙的脑子有点儿卡壳了,有点儿闹不明白大勇为什么要这样,而随后,突然有一人闯入两人之中,双手一伸,拿住了大勇的手腕处,一翻一转一拍,却是将大勇掐在鲁大脖子上的手给弄开了去,也将快要被掐得断气的鲁大给救了下来。
而随后,那人猛然一蹬脚,将大勇给踹到了一丈之外去。
这人,却正是那面带稚气的小木匠。
这少年,却是个练家子。
吴半仙别的没有,见识多一些,瞧见刚才那电光火石之间的举动,知晓小木匠别的不知道,贴身短打的小擒拿手,应该还是练了有些年头,十分不错。
而这时,那大勇滚落在地之后,整个身子突然间像一块木头似的,腾地一下就弹了起来,朝着旁边的吴半仙扑来。
这个时候,吴半仙方才想到,这大勇,怕不是中邪了哟。
瞧见面前这浑身肌肉坚硬,双目怨毒的大勇,吴半仙吓得都快尿了——他平日里给人算命、看风水,都是稳稳当当的行活儿,文夫子的事,哪里见过这阵仗,所以吓得腿软,眼看着就要被中了邪的大勇扑倒在地,那小木匠却突然出现在了大勇的跟前来。
他手中有一把短木剑,这木剑乃桃木,上面刻了许多古怪的浮雕木纹,剑尖浑圆,朝着大勇胸口戳去。
啪!
这一戳,并没有太多效果,却挡住了大勇,随后小木匠用那短木剑在大勇周身一阵戳动,却听到“啪、啪、啪”几声响动,仿佛敲大鼓一般,居然有回响,而这个时候,从地上爬起来的鲁大猛然跃起,扔了旱烟锅儿,从怀里摸出了一张黑乎乎的布团来,往大勇脑袋上猛然一兜。
噗嗤……
一阵青烟冒出,原本仿佛一头野兽一样的大勇顿时就顿住了,停在了原地。
吴半仙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甚至想要逃走,这时鲁大叫他:“别走了,人控制住了。”
他停住脚步,远远望了一眼,将信将疑地走近一些,瞧见大勇的头上盖着一块湿漉漉的破布,而脸上满是血红色的东西,心有余悸地问道:“这是什么?”
鲁大正在指挥小木匠用墨斗的线将人缠住,听到这话儿,回了一句:“黑狗血。”
说罢,他看了一眼满脸苍白的吴半仙,淡淡说道:“放心,他只是中邪而已,已经制住了;而且,那厌媒,也已经找到。”
吴半仙欣喜过望:“在何处?”
他往前走来,而鲁大则突然开口说道:“别动……就在,你的脚下。”
吴半仙吓得魂飞魄散,刚想要抬脚,却不曾想浑身僵直,难以动弹,而且如坠冰窟,冰寒的气息从双脚涌泉穴引入,将他给牢牢定在原地。
嗬嗬……
他张开嘴巴,想要求救,却感觉自己仿佛溺水了一般,周身都是粘稠的液体,捂住口鼻,让他难以呼吸,一股黑暗将他的意识给包裹,迅速席卷而去,眼前的光明湮灭,遁入黑暗之中……
咚!
吴半仙感觉那黑暗犹如千万触手,将他包裹,却在意识消亡的最后一瞬间,听到“咚”的一声响。
咚、咚、咚……
紧接着又是几声短暂而急促的响声,却见那小木匠冲到了他的跟前来,一会儿出现在身前,一会儿又腾挪到了身后,而之所以听到那急促声响,却是那墨斗的线,弹在了身上来。
另一边,鲁大也不再管没有动静的大勇,而是转身,走到了吴半仙面前来。
被墨斗的墨线弹到,每一下都如同洪钟大吕,吴半仙恢复些意识,却听到鲁大开口,对他说道:“切莫乱动,那邪物想要控制你身,别慌,让我来。”
吴半仙僵立原地,脸上浮现出了又是后怕,又是怨恨的表情来,而小木匠已然放下了墨斗,从木箱中,翻出了一把很是尖锐的尖口铲子来。
这铲子有点儿洛阳铲的模样,不过要短上许多,铁口很硬,仿佛钢材。
小木匠运铲如飞,不一会儿,就在吴半仙脚下,挖出了一个大坑来。
随着那坑挖得越发深了,一股说不出来的腥膻之气,从地下冒出,这种气味有点儿像是死老鼠,但又有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儿,让人感觉鼻头发堵,喉咙发腻,忍不住想要呕吐。
鲁大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然而小木匠却仿佛完全没有感觉一般,继续挥铲挖土。
这个年轻人,别的不说,力气活儿倒是行家里手。
坑深三尺半的时候,铲子终于碰到了东西。
那是一个木盒。
一个流着脓血的木盒,上面满是密密麻麻的虫子,那种虫有点儿像是蚂蝗,但更扁一些,黑红色的身躯,不断的翻滚和蠕动,覆盖在了木盒子上,让它变得仿佛有生命一般。
小木匠用力一撬,将那斋食盒一般大小的木盒子给弄上了地面来,往地上一放,木盒上覆盖的虫子顿时散开,朝着四面八方涌去。
这场面看得人头皮发麻,而鲁大却摸出了一把微黄粉末,往地上一撒,那些扁长虫子遇见,立刻化作黑烟消散。
等所有的虫子都消失之后,鲁大走上前来,从怀里摸出七根木签。
他围着木盒,呈北斗七星状,往地上扎去。
扎完毕后,他朝着小木匠点了点头。
小木匠用那尖头铁锹一划,将那木盒的盖子掀开,吴半仙身子虽然不能动,却能打量,瞧见那木盒之中,却是一滩血肉,而最中间,有一个拳头大的轮廓,却是一张婴孩的人脸,顿时一股呕意直冲头顶,“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旁边的师徒二人瞧见,也是脸色发白。
这木盒子里,却是装着一个成型了的流产死婴。
能有这般的大小,起码也是六七个月。
难怪如此邪性。
鲁大插完木签,口中继续念念有词,不多时,吴半仙终于感觉到身子不再僵硬,能够动弹了,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我,能走开了么?”
鲁大口中不停,小木匠在旁边肃立,开口说道:“可以,小心点。”
吴半仙走出圈外,突然间鲁大一声厉喝:“孽畜,速速归去!”
这一声宛如雷霆之音,吓得吴半仙浑身发抖,而就在此时,他却突然听到一声哀怨的叹息声,紧接着,原本冰冷的感觉突然消失不见。
吴半仙似有所感,问道:“好、好了?”
鲁大收起刚才的紧张作派,长吐一口气,徐徐说道:“幸不辱命。”
吴半仙大喜,长身一躬,说道:“鲁师傅,好本领。”
不知是害怕,还是别的,他的脸有点儿僵硬。
鲁大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此番厌媒取出,按道理讲,事情已经算是平息了,但事平了,怨恨却未消解。对方的手段着实恶毒,倘若不能解决源头之事,只怕过些日子,这儿又要不得安宁啊。”
吴半仙是个人精,自然知晓此中缘由,拱手说道:“这话儿,明日与刘老爷交差时再说吧。”
鲁大点头,回过头去,叫来远处目瞪口呆的刘家下人,将昏迷之中的大勇带了回去,而他则找了些柴火,将地上的木盒,连同里面的死婴给一同烧成了灰烬去。
这鲁师傅是有本事的人,此番前来,药到病除,手到擒来,当真厉害,次日又与主家说起,那刘老爷是个讲道理、听劝之人,明白此中缘由后,虽然对于那背后动手脚的人愤恨不已,但也不想多惹是非,当下叫老管家又找了涉及换地的几户人家,分别又给了补偿。
那些人家原本就得了田地,此番又多了补偿的钱财,自然个个都满口好话,歌功颂德。
刘老爷能如此明事理,让事情变得简单许多,又过了三天时间,那三公子的病况已然好转,能够下了病榻,镇子上的医生看过之后,说不日便能恢复,于是鲁大便向刘家辞行,准备离开。
然而这时刘老爷却提出了一个想法,准备让鲁大来当新宅的督工大匠,帮着将这房子给完全盖起来。
之所以如此,一来鲁大的老本行就是这个,质量过硬,颇有名气,二来新宅因为此事闹得名声不端,沸沸扬扬,许多做小工的乡人都害怕了,不敢来上工,有这么一位行内人在此坐镇,总会安定人心一些。
为了挽留住鲁大,刘老爷开出了很高的一份工钱。
这工钱让鲁大无法拒绝。
而且他本来就是干这一行的,在哪儿干活,也都是干。
于是鲁大和他的小徒弟就留了下来。
重新开工的当天,在督工大匠鲁大的主持下,重新弄了一次上梁,祭拜天地,刘老爷花了大价钱,不但买了洋糖块,而且上梁的时候,一箩筐的铜钱往下洒去,这事儿弄得不但满镇子的小孩都跑来了,许多大人都顾不得脸面,跟在下面捡钱,可比赶集还要热闹。
乾城县地处湘西,偏居一隅,乡下人见识浅,识不得鲁大的本领,也不知晓什么鲁班教,但却晓得远近闻名的吴半仙,所以在吴半仙的竭力吹捧下,原本人心惶惶的小工们终于壮起了胆子,在东家加了餐,宰了一头肥猪招待之后,也变得热切起来。
好多人还跑来找老管家求情,说自家的晚辈后生,都有一把子力气,能不能招进工地里来。
那鲁大也是有真本事的人,他在建筑营造这一行浸淫了大半辈子,无论是木制建筑,还是石头砖瓦,老年间的风格,还是当代的款式,全部都在心里头,除此之外,对于诸多材料的好坏,也是一眼决出,就连那洋灰与沙土的配比,他都了然于胸,而且对于手下匠人的管理也十分得当,谁的手艺活好,谁的手艺活孬,谁人疲懒,谁人踏实肯干,如何处置,如何调配,都有一门章法,井井有条,应付自如。
刚刚上手的时候,刘老爷还放不下心,一天派老管家去三五回,而后来听到回禀之后,终于放下了心,对旁人言:“请来这鲁大师傅,当真是今年做的,最好的决定。”
虎父无犬子,这师父如此厉害,徒弟自然也不差。
鲁大负责统筹全局,而甘十三则专心木匠手艺,工地上的木工活儿,都是他领着干的,无论是梁、栏、门、窗,还是雕花飞角,在他手下,都不是什么难事,那几个在工地里混的木匠班子,原本对这个十六岁的少年郎并不服气,觉得你凭什么指挥俺们,结果小木匠一通活计出来,那帮人全服了。
小木匠做活,有模有样,特别是那窗棱雕花,精美得跟艺术品一样。
刘老爷禁不住下人念叨,来看了一回,决定让小木匠把新宅的家具也打一套出来,全部用最好的木材。
小木匠待了十来天,将前期的大活儿弄完之后,将粗活交给下面几个木匠班子做,自己则做家具。
他花了三天时间,做出一套雕花大床来,那床榻上的花啊、蝶啊栩栩如生,仿佛都要飞起来一般,打磨之后,还没有上漆呢,瞧见的人都给看傻了。
这一传十、十传百,不断有人跑到工地的临时库房里来瞧,吓得刘老爷不得不叫人,将雕花大床先放到老宅里去。
手艺好,待遇自然高,这鲁大师徒两人的伙食都是小灶,从老宅送过来的,油水特别好。
而送饭的,除了刘家的粗使丫鬟之外,偶尔还有小木匠在刘家遇到的那个蓝褂衫少女。
她叫刘小芽,当真是刘老爷的女儿。
不过她是偏房的小姐,母亲是大太太的陪嫁丫头,地位不高,所以这小丫头在刘家不受宠爱,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也没啥小姐脾气。
她大概是喜欢工地上的气氛,隔天儿就来,然后找小木匠聊天说话。
管家儿子大勇似乎对这位小芽小姐有那么点儿意思,不喜欢她在这满是男人、有时还光着膀子的工地上晃悠,跟她说了几回,后来给骂了一通之后,这才没了动静。
刘小芽对小木匠似乎特别热心,搞得那些做工的乡民背地里难免议论。
小木匠一开始并不当回事儿,到了后来烦了,终于找到个机会,直接了当地跟那刘家小姐说道:“我有对象了,是我师父给我定的一门婚事……”
没想到他这么一说,刘小芽顿时就满脸通红,瞪着他骂道:“你、你流氓!”
刘家小姐骂过小木匠“流氓”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工地,而随之而来的,是那小灶的伙食也变得不咋地了,原本隔三差五就能够吃到的油汪汪的红烧肉没了,变成了腊肉,而腊肉也没有多少,搀了太多蕨菜,吃起来没滋没味的。
这个让小木匠不由得怀念起了有刘家小姐在的日子。
事实上,在刘家的这段日子,对于自小就跟着师傅闯江湖、奔码头的小木匠来说,是难得的舒心时光。
特别是那小灶里面的伙食,更是让小木匠回味无穷。
毕竟从小以来,饥饿感就一直充斥了小木匠的记忆。
能够吃上肉,是他一直以来所认为的,最大的幸福。
特别是油汪汪的大肥肉,一想起这个,专心干活的小木匠,都忍不住地咂摸着嘴唇,回想起油脂在口腔里扩散的满足感。
不过小木匠的确是有婚约的,而且还是他师父帮忙定下的,所以就算是有大肥肉的诱惑,他也不敢违背。
毕竟,师父在他心中,是天,是地,也是一切。
小的时候,小木匠因为不听话,可没少挨打、挨饿,对于师父的服从和依赖,已经融入到了骨子里。
工地的生活,因为刘家小姐的离去而变得无趣,不过小木匠也省了不少心,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了建房、营造的工作之中,从天亮了就开始干,一直干到太阳下山,然后就跟着一帮工地里干活的乡民,去镇子东头的小河冲凉,有时来了性子,一个猛子扎下水去,能够半天都不用起来,赢得无数喝彩声。
打密子,小木匠贼厉害。
小木匠跟人打成一片,而鲁大却显得有些高冷孤僻,他除了抽旱烟,还喜欢喝酒,每日收工,必会去镇上的酒铺买酒,喝个酩酊大醉,方才好入睡。
当然,不管如何,鲁大喝酒,却绝不会误事。
这师徒二人的加入,将刘家新宅的营造进度推进得很快,让刘老爷开心不已。
刘家小姐生了几天气,大概是闲不住,又跑来了几次,而这回小木匠倒不会再说什么胡话,规规矩矩地做着事,问他什么,就应什么。
果然这刘家小姐一高兴,伙食供应的档次,就又上来了不少。
其间吴半仙来了几回,找鲁大闲话,他这人就是靠嘴皮子混饭吃的,养了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态度又恭谨,十分热情,鲁大也愿意跟他聊,没事儿还支一小板桌,弄点花生米喝酒。
这些天相处下来,两人仿佛故交。
来得多了,吴半仙碰到小木匠,也会找他聊,关心一下小木匠。
小木匠有点不太喜欢这个留着山羊胡的油滑老头,总感觉他的热情背后,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但这也只是他的想法而已,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这位跟他师父又如此投缘,故而也是恭恭敬敬,不敢怠慢。
吴半仙知晓小木匠的手艺,特别感兴趣,告诉小木匠他的名声传开了,县里面的好多有钱人都知道,有人还托他问,说啥时候有空了,也帮着打点家具,工钱不是问题,木料也是上好的木头。
小木匠告诉吴半仙,这边儿的工期比较紧,而且师父跟刘老爷是有口头约定的,所以这边的事情忙完了,才会考虑去接别的活儿。
而且这些事情,还得问他师父,因为三道坎镇这边的事了,他师父或许就有了新的去处,不一定会留在这里。
听到这话儿,吴半仙叹息,不断说道:“可惜了,可惜了。”
他看向小木匠的眼神,宛如瞧一块无人识得的璞玉。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工程有条不紊地推进着,这天傍晚,晚霞漫天,小木匠弄完一座雕花太师椅之后,伸了一个懒腰,刚准备再找些活计,突然间鲁大走了过来,对他说道:“你去张记铺买个猪肘子来,再切半斤酱猪肝,一包花生米,另外再去得月楼沽一壶苞谷酒……”
小木匠很是意外,说镇上不行么?
这张记铺和得月楼,都在乾城县的县城里,离这地方还有十八里地,中间有一座山梁子,翻过去颇费些功夫,这会儿都傍晚时分,一来一回,都要到天黑去了。
鲁大听到,横了小木匠一眼,给了他钱,然后说道:“叫你去你便去,啰嗦什么?”
小木匠虽然感觉自家师父今日的要求有些反常,却不敢违抗师命,穿上布鞋就准备走,而这个时候师父也张罗那些匠人、帮工放了工,这时间比平日里要早一些,乡人们都以为是监工大匠怜惜大家顶着烈日干活太过疲惫,心中感谢,出门又遇到了小木匠,几个相熟的年轻人便喊道:“十三,去河里游泳啊?快活去……”
小木匠摆手,苦笑着说道:“我得去县城,给我师父买酒呢。”
有人关心:“去县城?这么晚了还去县城,一来一回,天都黑沉沉了,你路上可得小心啊,东山梁子上有野兽,而且这世道也不太平,要是遇到土匪,可要丢性命的呢。”
小木匠有点吓到,说真的啊?
旁边年纪稍长一些的笑道:“他吓唬你的呢。不过镇子上没酒食么,何必去县上买?”
小木匠说我师父吩咐的,我哪里知道?
一个光头说道:“哎呀,你当这个徒弟,当真是辛苦呢。”
另外一个木匠班子出身的年轻人却羡慕地说道:“辛苦是辛苦,但能学真本事啊,鲁大师傅那本事倘若是肯教我,别说叫我去乾城,就算是赶到潭州去,我也是愿意的呢。”
旁人笑道:“你个龟儿子倒是想呢,但像你这笨手笨脚的,人鲁大师傅干嘛要教你啊?你以为人人都像十三这般有天赋?”
又有人问:“十三,你师父真正的本事,是辟邪捉鬼呢,这些你学到没得?”
小木匠摇头,说我师父不让我碰那一块,说做这等事的人,忌讳太多,需要大气运来镇,我命薄,学不了这些的。
有年长者叹息,说可惜了,可惜了。
小木匠与众人一起离开工地,然后顺着大路,朝着县城走去。
他是年轻人,天生一把子好力气,又曾跟着黔阳一个有名刀客熊草学过一门叫做“镇压黔灵”的刀法,半个练家子,虽然他师父以门规要求他不得与人争斗,但底子在,所以脚程快,健步如飞,倒也不会觉得太多疲惫,反而能够出去透透气,也是蛮好的。
天擦黑,他赶到了县城,乾城县是湘西辰沅道的道府,这儿有驻军的,所以晚上十分热闹,那张记铺和得月楼都没关门,小木匠买了酒食,不敢有半点耽误,又匆匆往回赶去。
到底是山路,回程的时候有些累了,而且天已经黑了,就便是借着月光,也不得不小心走路,脚程自然慢了下来。
小木匠担心回去晚了会被师父责骂,所以即便疲惫,还是咬牙坚持不停歇。
过东山梁子的时候,身后突然有马蹄声,小木匠回过头去,首先入眼的是两根火把,紧接着两个骑马的公人从道上飞驰而过,路过小木匠的时候,领头的那人还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他。
这人面相很凶,左脸有道疤,双目冒有精光,小木匠被他看一眼,仿佛被短剑刺在脸上一般,忍不住的心悸。
好在那人并不停留,与人骑马而过,只留下了背影,和远处那跳跃不定的火把。
出案子了?
小木匠有些不安,那不安有如一束火苗,一旦冒出来,就在心田中燃烧,让他忍不住加快脚步,朝着三道坎镇的方向快步赶去。
他忍住疲惫,费尽力气,终于赶到了三道坎镇,站在高处往下望,瞧见灯火最通明的地方,却是刘家的新宅工地。
世间事,果然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当小木匠匆匆赶到了工地这儿时,发现外面围了一大圈的人,男女老少都有,满满当当,小木匠费力往里挤着,终于有人认出了他来,大声喊道:“监工大匠的徒弟来了,快让让。”
听到这话,立刻就有人让出了一条道来,小木匠终于能够往前走。
走进里圈,他瞧见边儿的木桩上栓着两匹马,想来就是半道上碰到的那两公人的。
他提着荷叶包裹的熟食和一坛子酒,继续往前走,这时大勇从里面走了出来,一把拽住他,说走,去见公家。
这会儿的大勇没有了平日里的客气,抓住小木匠的手很紧,铁箍一般。
这架势,有点儿像是怕人跑了似的。
小木匠几乎是被押着往里走,他有些惊讶,问大勇:“我师父呢?我师父呢?”
大勇没有回答,而是继续将他押着,过了工地前的工棚,小木匠发现了一个躺在血泊中的男人,那男人仰面朝上,半张脸都没了,脑浆子流了一地,但他还是认出了这人是刘家守夜的伙计。
死人了?
小木匠越发心惊,而大勇也把他押到了一片狼藉的工地现场,然后对着前面说道:“林官长,这人就是嫌犯鲁大的徒弟甘十三。”
书名《民国奇人》作者:南无袈裟理科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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