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商人名叫卜式

作 者：陈为 正和岛副总裁、内容总编辑

来 源：正和岛

谈起古代商人，人们知道范蠡，因为他与西施优游江湖，红颜作伴；知道胡雪岩，因为他有左宗棠一手力撑，红顶作冠。

而卜式的名字却鲜为人知，成了随风飘散的吉光片羽、沉入水底的海贝一枚。其实，这个汉时的商人，或是比范蠡和胡雪岩更重要的人。

卜式小时候是一个放羊娃，苦出身，没接受过正规教育。

李白说，“惠施不肯干万乘，卜式未必穷一经”，是说卜式不是读书人，可能一本经书都没好好读过。白居易说，“重文疏卜式，尚少弃冯唐”，是说朝廷重视的是文人，一直疏远卜式。

他是“文”的对立面，“朴”的代言人。有意思的是，后世那些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人却都不吝称颂这个牧羊人。

宋朝的诗人刘宰读完他的传记，由衷感慨“史家有意君知否，未必文华胜朴忠”——文化水平高就比“朴忠”更重要吗？不见得啊。

清代的大学士尤侗亦有此感，他把卜式和才华耀眼的儒生贾谊并列，称其命运际遇让人“千秋流涕”，曾书“一代贤良《卜式传》，千秋流涕贾生才”。

而平素风云过眼、忍辱负重的李鸿章也对卜式追慕不已，写道“征市榷酤无尽藏，弦高卜式有遗风。”

看，在历史的天空上，卜式留下了不是一点两点痕迹，而当我们用心检索捕捉，你会发现：他实在是中国民营企业家的又一个缩影与范例，值得被更多的人记住和称颂。

01、国家有难，慷慨捐钱

卜式是洛阳人，一个商人。

汉时，匈奴是主要的边患。卜式给朝廷上书，愿意捐出一半的家财助力国家抗击匈奴。

皇上派使者问卜式，你是不是想做官，才有此举。卜式说，我从小放羊，散漫惯了，不想当官。又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冤屈要伸张？卜式说，我一生与人无争，对同乡人很好，他们都追随我，哪里会有冤屈呢！使者说，那你捐这么多钱，到底有什么诉求？卜式说，现在征讨匈奴，我认为有力的应该献身，有钱的就该捐钱，这样才能打垮匈奴，就是这样。

使者汇报给皇上，皇上又告诉丞相公孙弘。结果，公孙弘认为这种行为不合人情常理，劝皇上不予采纳。卜式没有多言，回家，照样耕田放羊。

一年多后，恰逢匈奴浑邪王等人投降。当时连年征战，国库空虚，又要移民搬迁，政府用度捉襟见肘。

卜式再次挺身，掏出二十万钱，交给河南太守，来帮助迁移的贫民。

救助贫民的富人名单呈上去，皇上一看卜式的名字，记起来是先前想献其一半家财援助边防的那个人，于是赐卜式免除徭役，此外还能再免除四百个人的徭役。卜式却并不领赏，全部还了回去。他当时说的确是诚心话，没想过要回报。

一直饮冰，却热血不冷。官府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只从市场渔利，不占公家便宜，一腔为国为民的赤诚与热忱，即便遭遇怀疑、屈辱，也不改初衷。

这是一个热心肠的人。

02、善致富，也善为官

好心还是有了好报。

皇上一看，此人的确衷心可嘉。就召卜式到京，拜为郎官。

卜式并不情愿做官。皇上说，我上林苑中也有羊，你就干老本行帮我放羊吧。卜式才应承下来。

一年后，皇上来看羊，只见群羊身体肥壮，满坑满谷。皇上很满意。

卜式却不以为意，说这其实没什么，治理百姓跟放羊是一个道理，无非让他们按时起居，把他们讨厌的事情除去。

对卜式来说，放羊的确是小菜一碟。他小时候，家里还有个弟弟。弟弟成年后，他把家产都留给弟弟，自己赶了100只羊到山里去放。十年后，他养羊发了财，弟弟却败了家，他又三番五次地把家产分给弟弟。

皇上看他不光有放羊之才，就让他来料理政事。结果，行政上，卜式也是一把好手。拜他为缑氏县令，缑氏的百姓便安适便利；调为成皋县令，他负责的漕运考核最好。

后来有人谋反，群臣畏避。从没有打过仗的卜式挺身而出，想要带儿子随军出征，平乱杀敌。

皇上大为感动，将卜式事迹布告天下。卜式也由当年的乡间放羊娃青云直上，一直当上御史大夫。

经商的时候，财技精湛，有声有色；辞商做官，也能恪尽职守，造福一方。不管在野在朝，分内的事都能做得很好。就像鸟儿，在林子里歌唱，在笼子里也歌唱。

这实在是一个有本事的人。

03、坚信市场，反对与民争利

皇上对卜式的态度转变是从他反对盐铁专营开始的。

卜式是汉武帝力推的国家榜样，但他却一直态度鲜明地反对盐铁专营的经济政策。当时的官员桑弘羊搞盐铁专营，卜式严厉批评，觉得不符合经济规律。他认为，“县官”做的东西质量差，价格高，还强买强卖，于是顾客少，东西贵。这就像裁判下场踢球，后果可想而知。当时，天久旱不雨，卜式放了一句狠话：烹弘羊，天乃雨（煮了桑弘羊，天才会下雨）。

这样的态度自然让武帝很不高兴，后来就找了个借口，把他的官免了。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卜式的命运让人叹惋。

讲述晚清商人瑞蚨祥掌门人孟洛川的电视剧《一代大商孟洛川》中有个情节，当官府宣称会直接从棉农手中收购棉纱时，瑞蚨祥的掌柜说了两句谚语对棉农晓以道理：

其一，“庄稼半年熟，生意十年缘”。生意是长年累月的经营积累，官府中人大都未习经商，不懂行情，不懂业务，再加上没有商圈人脉的积累，销路自然不畅。

其二，“生意心头肉，赔钱似刀割”。官府的生意赔钱赚钱都由政府兜着，经办的官员没有切肤割肉之痛，所以吃不得苦，耐不得劳，责任心不强，甚至损公利己，中饱私囊。

他表达的意思跟卜式一样，官府不应直接插手商事。

这个道理在现在依然适用。有财经研究者言：“强势的国营化运动在短期内能够发挥‘举国效应’，迅速提高国家的生产能力和财政能力，对外可以与最强大的敌人进行交战，在内可以建成规模空前的大型工厂，但就长期发展而言，则必然削弱民间经济的积极性，导致社会机能的退化，进而在长期上造成国力的衰落”。

回头看，卜式真是个有态度的人。

04、商人是什么人？

传统中，商业被视为末贱之业。商人是“士农工商”中的第四等人。

跳开鄙俗陈见，商人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可以看到，这个阶层有几个公认的特征：

第一， 他们是弃名取实的聪明人。

《管子》有云：

“名实之相怨久矣，是故绝而无交。惠者知其不可两守，乃取一焉。”名与实一直互相排斥，不能兼有。明智的人晓得实大于名，只取其一。

商人要的是实惠，不是浮名。这是他们的一大特征。

第二， 他们是能吃苦、敢冒险的逐利者。

这一点，古今中外的典籍描画甚多：

墨子说，“商人之四方，市贾倍徙，虽有关梁之难，盗贼之危，必为之”。

管子说，“商人通贾，倍道兼行，夜以续日，千里而不远者，利在前也。”

马克思则有句经典名言：

“资本家害怕没有利润或利润太少，就像自然界害怕真空一样。一旦有适应当的利润，资本就大胆起来。如果有百分之十的利润，他就保证到处被使用；有百分之二十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百分之一百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死的危险”。

第三， 他们是能平中见奇、无中生有的能人。

《聊斋志异》里，蒲松龄在一堆书生鬼狐的故事之外，讲述过一对奇异的姐弟商人——陶姐（小名黄英）与陶生。

书生马子才和陶生交好。他喜欢陶生的谈吐，但听到他要售卖菊花时，却大为不屑，认为商人低贱。陶生却看得很开，“自食其力不为贪，贩花为业不为俗。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务求贫也。”

他把马子才扔掉的残枝败叶都捡拾起来，悉心栽培，育为良种奇葩。自此门庭若市，发家致富。

后来，马子才娶了黄英。黄英极善经营，她教仆人种菊，“甲第益壮”。书呆子马子才一边靠老婆养着，一边却“耻以妻富”。黄英只好安慰他说，我并不是贪财，只是不想让我们的先祖陶渊明被人耻笑啊。如果我们不努力使家境丰裕一点，会让千年以后的人认为陶渊明是天生贫贱，百世不能发迹啊。

其实马子才的态度，很能代表一些人对商人的看法。在他们看来，“商人重利轻别离”，“唯利是图”，“无商不奸”……他们需要银钱的时候，便会想到商人；用完了，赶紧弃之如敝履。

05、今天怎么看商人？

古今中外，有远见者，无不重视商业的力量。

与卜式同时期的司马迁把《货殖列传》放在《史记》的压轴位置。开篇即提出，人性都是好利的。所谓商业，即是对人性的激发与引导，是做好事的力量，高明的统治者不会囿于教条，而懂得因势利导，运用这股神奇、伟大的力量来治理国家，“善者因之，其次利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

处理好一个“利”字，处理好价值的创造与分配，便能无为而治。《管子》说：

“故利之所在，虽千仞之山，无所不上；深源之下，无所不入焉。故善者执利之在，而民自美安，不推而往，不引而来，不烦不扰，而民自富。如鸟之覆卵，无形无声，而唯见其成。”

为了利，人们可以上刀山，下火海。善于治国者把握好利的源泉所在，就可以国泰民安，像小鸟孵卵一样，无形无声，而国自治。

《国富论》中，亚当·斯密也指出，社会利益以个人利益为基础，基于自利之心建立的交换，反而最终有益于社会。我们要做事，就要善于刺激起别人的利己心。每个人的利己主义，又被其他人的利己主义所限制，这就使得每个人必须顾及他人的正当利益。

而商人作为商业的主体，他完成从商人到大商、企业家的进化之后，无疑也是人格史上的发光体。

历史中，有不少人克服了商人唯利是图的人格缺陷，成为兼具理想与实绩、理性与浪漫的罕见的人格标杆。除了卜式，其后的张謇、卢作孚、范旭东等，其实都是这样的人。这样义利并举、知行合一的商人，便为大商。

他们是从远处天宇上投来的一束光，让人仰望，予人力量。

人潮人海，古往今来，请不要忘了，有个名叫卜式的商人，和他树立的大商典范。

参考资料：

[1].《管子》，中华书局

[2].《墨子》，中华书局

[3].《汉书》，中华书局

[4].《战国策》，中华书局

[5].《聊斋志异》，中华书局

[6].《史记》，岳麓书社

[7].《资治通鉴》，岳麓书社

[8]. 杨照，《史记的读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9]. 张国刚，《资治通鉴与家国兴衰》，中华书局

[10]. 吴晓波，《历代经济变革得失》，中信出版社

[11].卡尔-马克思，《资本论》，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12].亚当-斯密，《国富论》，中国华侨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