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年前,大正天皇即位,年号出自易经。“要是明治天皇便很难想象,但他(大正天皇)会很放松地坐在椅子上与别人对谈,是一位很有人情味的天皇”。
历史学家原武史在著作《大正天皇》(2000年)里如此评价。研究中,他发现大正天皇与明治天皇一代完全不同,会很坦诚地与身边侍从乃至政治家诉说自己的想法。
不仅如此,与宫内省官员吃饭,大正天皇会要求唯一的妻子(他是第一个一夫一妻制的天皇)贞明皇后给大家倒酒;
面对首相原敬汇报工作,他会主动递过烟卷以示好意;甚至于出席议会觉得无聊,他还会把“敕语”卷成圆筒,当望远镜一样观看离自己很远的议员,这与他的父亲——明治天皇时刻保持神秘与威严完全不同。
原因多种多样,比如日本的国际环境不再险恶,国内经济也逐步腾飞;明治天皇时期天皇制还处于草创,仍需完善,而大正天皇完全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但无论原因如何,大正天皇相比父亲与儿子,都是一个更为“庶民”的天皇。
而日本,也从明治英雄时代走入了大正平民时代。
Part 1
思想繁荣:从根本大法开始变
明治最后一年起,变化的种子就已经埋下。
1912年5月,东京帝国大学法学教授美浓部达吉提出一套新的宪法解释:1889年《大日本帝国宪法》第1条虽然提出“大日本帝国由万世一系的天皇统治”,但天皇并不是君权神授的国家化身,而仅仅是立宪君主制的一个统治机构(机关)。
“天皇机关说”就这么诞生了。
整个明治时代,政府致力于宣传天皇“万世一系”的光辉形象,塑造“天皇即国家”口号,法学界也以“天皇主权说”为主流,表明天皇是国家不可动摇的神权领袖。
然而美浓部达吉认为,1889年帝国宪法第4条有“天皇要根据宪法履行权力”一言,换言之天皇“统治权”本质上也是宪法赋予。
为了让读者更好地理解。他将国家比作人体:想要运转人体(统治国家),就需要人体各个器官,这就好似国家各个机构;至于如何决定人体运转(决策),就需要大脑,而天皇就是最高决策机构。但即便是大脑,天皇也只是一个机构,而不是整个国家。
围绕“天皇机关说”,传统势力自然猛烈反扑,但舆论却对美浓部达吉表现出支持。从1912年底开始,东京帝国大学为美浓部达吉开设宪法课程,报名人数众多,每堂课都座无虚席。
经此一战,“天皇机关说”成了大正时代宪法的主流解释,美浓部达吉的著作更成司法考试必读书目,学说影响极为深远。甚至于昭和天皇在回忆里都提到,“我认为(天皇)机关说更有道理”。
除去“天皇机关说”之外,大正时代还涌现了相当数量的思想家与行动家,给整个社会增添活力。
1916年,吉野作造在《中央公论》杂志上发表《解读宪政本意、论宪政有始有终之路》,针对“德谟克拉西”提出了两种解释方法:一是国家主权法理上归于人民(民主),二是国家主权活动的基本目标是利于人民(民本)。
由于日本宪法确定国体为“君主国”(虽然立宪),再主张“民主”(主权在民)思想会遭到政府弹压,为免灾祸,吉野作造便放弃前者,而以后者理念为基础,以“民本主义”作为“德谟克拉西”的日语翻译。
虽然这种翻译在一定程度上消解“德谟克拉西”原意针对“君权神授”的反诘,但伴随着“民本主义”思想勃兴,吉野作造对于民众的期待还是成为了现实。
大正时代的民众思想逐步开化,明治时代对于“英雄主义”的向往也逐渐过去,平民阶层成为新的“英雄”,他们站出身来,左右了一个崭新的时代。
1917年十月革命成功,日本社会主义运动再度高扬。1920年11月,“日本社会主义同盟”成立,意在让本国全体社会主义者团结起来;1922年7月15日,共产国际资助下,日本共产党成立,日共党员山川均提出“方向转换”策略,要求共产党人贴近工人群体,展开下一步革命进程。
虽然二战结束前,日本共产党在日本的活动都属非法,组织更遭到残酷打击,但社会主义思想却深入民间,促使大量青年人走上街头,反抗政府弹压。
1923年12月27日,皇太子裕仁乘汽车出席国会开幕式,途经东京市中心的虎之门附近,备受打压的社会主义者难波大助突然抱着霰弹枪出现,高喊“革命万岁”,对着裕仁座驾一通乱射。裕仁虽然幸运地毫发未损,但难波大助却以“大逆罪”而进入法庭,他没有争取减刑而认罪,相反却借助法庭陈述而慷概陈词:
“我的行为说到哪儿都是正确的,我有权对我身为社会主义先驱这一事实表示骄傲……皇室不是共产主义的正面敌人。皇室只在一种情况下是敌人:那就是皇室作为统治阶级压迫无产者工具的时候!”
难波大助之所以敢于站出来,一方面是受到民本主义与社会主义思想鼓舞,一方面也是有了当时民众运动作为行动支援。
Part 2
民众运动:
不再做“沉默的大多数”
早在大正元年(1912),声势浩大的“护宪运动”就在东京爆发。
1912年11月,陆军大臣上原勇作提出扩军两个师团计划,遭到否决。在明治时代官僚体系里,陆军大臣有权直接向天皇“上奏”军事,上原勇作便立即上表辞职。
由于明治宪法体系存在缺陷,一旦陆军、海军大臣辞职,整个内阁就必须整体辞职,首相之位也从颇具人望的西园寺公望转交给陆军军人出身的桂太郎。
由于西园寺公望出身于内阁第一大党派——立宪政友会,整个国会便对这起内阁颠覆事件大为光火:12月19日,日本各党派议员在东京召开“第1次护宪大会”,不仅议员、记者,就连工商业者、普通百姓都参加到运动之中,听众超过3000人。他们以“打破藩族、维护宪政”为口号,护宪运动就此展开。
1913年1月21日,众议院本应开会,但桂太郎担心护宪运动会影响自身地位,宣布推迟15天。这个缓兵之计让护宪派更加恼火:1月24日,“第2次护宪大会”召开,护宪运动从东京走向全国。
桂太郎赶忙请旨:如今离明治天皇去世不到一年(1912年7月去世),还在服丧期间(1年),应下诏禁止政治斗争。拿到旨意,桂太郎立刻命令议会停止内斗。
本以为护宪派不再敢攻击政府,谁承想2月5日众议院重新开会,有着“宪政之神”称号的尾崎行雄就发来亲切问候:“政府拿龙椅做挡箭牌,拿圣旨做炮弹,把政敌一个个打倒!”
随着一番批判,尾崎行雄代表国会对首相提出不信任案,桂太郎不得不决定休会五天;2月9日,“第3次护宪大会”召开,超过2万人参与;紧接着10日,数万民众齐聚国会附近的日比谷公园,要求桂太郎下台;最终11日,刚刚就任62天首相的桂太郎就被这场“大正政变”逼得仓促下野。
桂太郎是第一个被民众运动赶下台的首相,却不是最后一个。5年后,同为陆军军人出身的首相寺内正毅也遭到同样对待。
1918年,日本大米歉收,米价暴涨。以大阪堂岛米市为例,1月只是1石米15日元,到了6月便超过20日元,紧接着7月攀过30日元大关,8月初更是已超过40日元。
就在8月2日,首相寺内正毅宣布:俄国在十月革命之后脱离协约国,为了惩罚他们,日本要出兵俄国西伯利亚地区。这一举措更抬升了米价:8月9日,神户米店价格达到了1石米60.8日元。短短8个月时间,米价上升4倍多,当时一般百姓每月收入也就是15~25日元,生计根本无法维持。
稍早一点的7月23日,日本富山县的46名渔妇跑到港口恳求米店降价,遭到警察强行驱散;以这一事件为导火索,8月6日,一千多富山县普通渔民也加入运动,他们强行用一石35日元的价格,买走了一石50日元的大米。
为阻止“米骚动”扩大,寺内正毅严禁各大媒体报道,结果却反而让全国百姓都受到感染。老百姓纷纷走上街头,强行买米,打砸政府设施。
这场“米骚动”遍布日本1道3府37县369个地区,先后数百万人次参与,日本官方出动10余万军队镇压,直到9月中旬才告一段落。
出了事自然要承担责任,9月底,寺内正毅内阁辞职。首相职位本想交还给1912年下野的西园寺公望,但西园寺以69岁高龄为由固辞,转而推荐了自己的后辈,当时的立宪政友会总裁原敬。
需要留意,自1888年伊藤博文就任初代首相以来,日本经历了18任首相,每一任都拥有华族封号(贵族),然而第19任首相原敬却不是华族,而是平民,其发言也舍弃“本官”这种高高在上的自称,转而以日本人最常用的“私”加以自称,走起平民化路线。
这位“平民宰相”虽然在两年后不幸遇刺,但日本政治走入一般大众的步伐却再也无法停止。
1924年日本爆发“第二次护宪运动”,再一次将政党党首加藤高明扶上首相之位,而加藤高明也不负众望,在1925年通过《普通选举法》,允许25岁以上的男性全体拥有选举权,日本也成为东亚第一个实现普通选举的国家。
但即便如此,《普通选举法》还是忽略了一个重要群体:女性。
Part 3
民众百态:新女性运动
“米骚动”由46名渔妇肇始,而也就在“米骚动”如火如荼的1919年,另一女性权益团体“新妇人协会”也得以创始。
最著名的创始人便是大正女性运动家平塚雷鸟(平塚明)。早在1911年,他就为自己创刊的女性杂志《青鞜》撰写“元始,女性曾是太阳”一语,成为大正年间女性权益的重要象征;
1918年前后,她在报纸上同著名作家与谢野晶子论辩“国家是否应该保障母性”,受到市面广泛关注;再到“米骚动”这一年,她便与其他几位女性政治家一起成立“新妇人协会”,批评矛头直指当时的《治安警察法》第5条。
《治安警察法》出台于1900年,其中第5条第1款严禁女性拥有“结社权”(无法成立或加入政党),第2款禁止女性的“集会自由”(不允许参与政治演讲)。时人针对这条禁令做出大量请愿工作,但都无功而返,直到平塚雷鸟参与进来,事情才有了转机。
新妇人协会提出:“我们不相信日本妇人什么时候都是无知无能。相反,我等妇人界如今已有学识能力之新妇人,而且我们从不怀疑在已经出现的妇人之外,还有见识更高、思虑更深的妇人隐藏在民间”,成为整个日本社会的一股罕见清流。
首先1920年2月,新妇人协会动员2057名支持者联合署名,向众议院提出修改法律的要求;随后2月21日,几名女性运动家不顾违反现行法律的风险,在东京神田举行了公众演讲,争取市民支持;随即在当年大选中,新妇人协会支持的16名议员当选,并在7月提出修改 《治安警察法》议案。
1921年2月,修改法律的议案再度提请审议,终于在众议院获得通过,但随后在3月26日,贵族院 (相当于参议院)议员藤村义朗男爵代表传统势力发表一大段反对演说,最终整个提案功败垂成。
1922年2月,新妇人协会改变策略,同反对派藤村义朗谈判。为了争取对手同意,他们不再谋求修改整个第5条,而是仅寻求解除第5条第2款。
这一次调节起到了很大作用,最终3月25日,这条限制女性“集会自由”的条款终于从整部法律中削除,可谓是新妇人协会的一次重要的政治胜利。
平塚雷鸟的胜利不仅是女性运动的里程碑,也成为日本争取自由权利的重要节点。战前的女性权利虽未再进一步,但到1945年二战结束以后,选举法适用的选举范围由美军修正为“成年男女”,平塚雷鸟也得以看到自己的理念在有生之年得以成功。
Part 4
尾声:死亡与圣诞节
1926年12月25日,大正天皇嘉仁走完了47岁的人生,比起父亲明治天皇(60岁)与儿子昭和天皇(88岁),多少有“英年早逝”之感。
由于天皇的忌日需要哀悼,从1927年开始,12月25日就成了国民“公休日”,恰好与圣诞节杂糅在一起。昭和时代一共有64年(1926-1989),虽然中间有过军国主义的疯狂,但当这些疯狂与二战一同走入泥土,圣诞节却成为日本普通人的标配,某种程度上也是大正天皇留给日本国民的一份“礼物”。
大正时代的礼物还不止这些。后人回首历史,猛然发现在“荣光的明治”与“黑暗的昭和”之间,曾有很多人强烈呼吁民众权利与女性解放,主张维护宪法权威与普通选举。
“大正德谟克拉西”虽然被不久之后的军国主义运动所打断,一度成为历史旁流,但在1945年之后,当年未能实现的理念却与新生的日本一道,塑造出一个崭新的国家。
编辑说明
文字 / 萧西之水
校对 / 王某人
排版 / 每天都好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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