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库门特殊的房屋结构形成造就了老上海人的生活方式与相互间的关系,孕育了无数老上海人的童年,各家各户似是一个大家庭,互相关照,守护。
正是这些渺小的灵魂和微不足道的人生,支撑起城市的传奇和厚重,石库门生活,是在“我们这个城市的深处”最和谐的声音。
夏天(工笔重彩)李守白
石库门往事
肖鸣亮 摄
上海石库门,满载着代代老去的孩子的回忆:青砖烟囱边栖息的灰鸽;各家后门灶间溢出的弥散在弄堂里的油氽带鱼的焦香;伸出天井围墙的迎风摇曳的夹竹桃;静静地半启着的嵌着彩色玻璃的、有着很中国的镂花图案却又有个很洋气名字的法兰西长窗;楼上前楼窗口不时伸出一竹竿滴水的大红大绿的花床单……
记得我家住的一幢建于20世纪20年代的石库门建筑,是按照20年代里弄单元一幢一户为模式建成的。主要有:客堂间、书房、老人房、主人房、子女房、灶披间、亭子间,它展示了上海独特的石库门建筑和居住文化,展现了当代上海人的生活空间和生活方式。回忆当年我家的石库门居室,借以缅怀上海历史的发展和上海文化的传承,见证时代飞速的发展。
20世纪40年代初,我爷爷用300大洋顶下了位于上海新成区(现静安区)的一栋石库门房子,全家从天津搬迁到上海,一直住到1990年政府启动旧房改造为止。
天井是伴我长大的户外空间:石库门最具代表性的空间元素是天井。天井的基本功能是通风、采光。它还是一个由公共里弄到私人内室的过渡空间。
天井提供了住宅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室外活动场所。这种露天但又封闭的空间既很好地保持了住宅与自然─阳光、雨水、绿化的联系,又有别于户外嘈杂的公共环境,是一种亦内亦外的特殊过渡空间。对内它是一个“外部空间”:没有屋顶,阳光和雨水可以渲泄而下,花草树木可以茁壮成长;对外,它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内部空间”。进入天井,客堂间落地的通长格子门,两厢大片的花格窗,都使天井与室内空间保持着最密切的联系。在这里,室内室外被真正有机地统一起来了。
外部空间被挡在门外,夏夜乘风凉,冬日孵太阳。小时候,上小学以前,父母是不让外出玩耍的,我都是一个人独自在天井玩耍,这样,他们能随时看到我的踪影。搭积木,玩泥土,浇水,种植,直到哥姐放学回家,一起玩捉迷藏的游戏。
01
在这栋房子里,让我记忆最深的就是关于父亲的故事。
父亲和大多数中国老百姓一样,是个典型的儒家观念派。从小就告诉我孔子崇尚刻苦学习,“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还经常引用孔老夫子的话:“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还记得我小学三年级那年,大年三十的晚上,全家热热闹闹吃完年夜饭,正准备包饺子。突然听见有人敲门,随着敲门声,一个老妇人的声音,伴着沙哑的喉咙弱弱地,胆怯地叫着我的名字。断断续续,在高高的山墙下,被西北风刮得似起似伏。
幽巷(重彩画)李守白
那时,我们全家吃饭在三楼,要下去开门,一楼和二楼都关着灯,我很害怕。父亲教育我们养成节约用电的习惯,一楼,二楼,各有三间房,空间足够大,但也足够黑暗。只要屋里没有人,全都是黑黢黢的。(不像如今有节能灯,既照明,又省电。)我心里害怕,但转念,怎么会有老妇人叫我的名字,想想就奇怪。好奇心驱使我还是想下去看个究竟。哥哥看出了我的心思后说:走,我陪你下去。我们开了楼梯灯,一路小跑来到大门,开门一看,竟是我同学小姜的妈妈。
小姜妈妈见我出来,立刻跑上来拉着我的手,带着哭声地说:“你是我家闺女的好同学,丫头(小姜)不肯来。今天大年三十,我家么哒吃的了(苏北方言,即没有)。一大家子七口人等着吃呢,家里仅有的钱送他爸去医院住院了。这不,我刚从医院回来。想来想去,到你家借点钱,等过完年,手头稍有宽裕,会慢慢还你们的。”我听了这话,心里冰冷,刚吃完年夜饭的那股热乎劲全都消失了。心痛着,难受着语塞了……
我窘迫地低着头,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弄懵了,不知道如何对父亲讲,更不知父亲有没有钱,他会如何处理这事……
此时,弄堂里西北风呼呼地刮,天上还飘起了小雪。父亲见我迟迟不上来,在三楼窗台喊话,让我有啥事把客人带到家里说,外面太冷。谁知这一嚷嚷,小姜妈妈听见了,带着哭声说:“你家我就不去了,我一个做娘的,没把家里照管好,大过年的,伸手来你家借钱,很没面子的,你就代我向你爸爸传话吧,等过了年,手头松点,一定还!”
小姜妈妈都这样说了,我只好开上灯,让他进门在下面客堂间坐着,一路麻溜地跑上三楼。
父亲听了我说的话,低头沉思良久,对我妈说:你刚才不是说一年的储蓄到手了吗?先取出一部分,接济一下,我们家再说。(那时,我妈每年都办零存整取的储蓄,也叫贴花。单位代扣,一年期的。年底连本带利取出,只为全家过年用。且因都是工薪,过年的花销都是要在前一年准备好的。)
说完,父亲接过母亲手里的钱,用报纸包好,交到我手里,很严肃地对我说:“求助不是什么可耻的事。一个大人,不到家里生活窘困潦倒的局面,哪有面子到同学家里借钱。我们要体谅这些做父母的,不见面也罢,你赶紧送下去,小姜她妈等着呢。告诉她,这钱不用还了。”
我和哥哥一起跑到了楼下,把那包钱交给小姜妈妈,兴奋地告知她,父亲说不用还了,让他们全家开开心心过个春节。小姜妈妈连连作揖,鞠躬,让我们兄妹俩不知如何是好。
记得那一年,我家过年的吃食少了许多,哥哥们的新衣服也没再添,父亲说我和姐姐小,给我们添了件上衣,还说哥哥会让着妹妹的。但是全家都很开心,因为我们懂得了除了“爱”以外,世界上最美好的动词是“帮助”。
02
时光流逝,因为历史原因,原设计为一户人家居住的石库门,渐渐演变成七十二家房客拼住的大杂院,石库门以她母亲般宽厚的怀抱,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四方过客提供了一个家。
过街楼下四角大战(重彩画)李守白
先是我家一楼的客堂连带天井住进了一家5口。从此,我家的石库门也演变为“一幢多户”的居住模式,出现了当时的“72家房客”的景象。
那个时代的生活是很拮据的,但人的记忆总不自觉地带着一种选择性,对逝去岁月的怀念。
从此,我们与房客有了联系。我们之间相处得还算客气,楼上晾衣不小心吹下来的衣服,他们总会礼貌地让我下来取,或者差孩子送上来。而我们兄妹,经常出门忘带钥匙,没进新房客时,阿姨总在一楼煮饭打理,听到敲门声她会过来为我们开门。而自从搬到二楼以后,我们的敲门声阿姨再也听不见了,尽管大人们经常叮嘱要带好钥匙,但是我们兄妹还是丢三落四,忘带钥匙,也经常会敲门,往往楼下客堂间新邻居赵家会替我们开门,每开一次门,赵家人都会叮咛我们一次:下次别忘了带钥匙啊。就这样,兄妹五个,日复一日地麻烦着赵家。
步步高升(重彩画)李守白
每到过年,妈妈都会专门准备一袋丰富的礼品,下去拜年,为弥补我们一年到头的给赵家平添了数不尽的麻烦。直到有一天,我家的晾衣服竹竿被台风刮断,掉在了底楼的天井,不偏不倚的正好砸在楼下那位有着“纠缠综合征”的主人家最喜欢的花盆上,花盆碎了。听主人说,花盆是明清时期祖宗留下的细瓷鎏金,孤传,市面上根本买不到的那种。
楼下的主人家发现之后刚要“粗言相向”,我妈很快下去赔了不是,再三说可以商量,这件事表面上也就此作罢。
此后每逢傍晚,就见我家阿姨打开前楼的窗户,将一个系住绳索的竹篮子慢慢放了下去,没过多久又慢慢再拉了回去。那时候我很好奇竹篮里放的是何物。
后来问过父母才知道,我家阿姨是镇江人,特别会做淮扬菜,客堂间主是扬州人,听闻阿姨是土生土长的镇江人,又特别会做菜,早就垂涎三尺,他钟爱扬州煮干丝、狮子头等菜肴,妈妈看出他的心思,主动提起这件事时,他开心地笑着说:只是烦劳你们了。从此,阿姨会隔三岔五会换着花样帮楼下做道菜,用篮子送下去,以补偿砸碎花盆之损失。两家的缘分和情谊也就这样结在了一起。
03
不久,三楼也搬来了一家五口的新住户。女主人有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睛,有一对见人就笑得甜甜的酒窝,反倒是皮肤黝黑,她风趣地让我们叫她“黑皮阿姨”。“黑皮阿姨”很能干,全家三个儿子和丈夫的衣服都出自她的手工。白天上班,晚上做衣服,一做就做到深夜。
我睡在他家楼下的前楼,夜晚经常听见缝纫机轮子带动皮带的吱吱地,疲惫地转动声。
没过几天,三个儿子就穿上了崭新的背带裤。我好生羡慕,因为那个年代,阿姨已经回乡下去了。父母忙得每天晚上9点多才到家。一日三餐都由我自己凑合。
“黑皮阿姨”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让我把家里的布料找出来,赶上她休息的那一天,拼拼凑凑,紧赶慢赶地帮我做了围裙,袖套和一件花边衬衫。等我妈回来,穿给她看,妈妈也高兴极了,连声感谢“黑皮阿姨”。
我妈也趁着自己的职业优势,经常会复印些学生的复习材料给孩子课外指导,并选择星期天给孩子辅导作文。为此,内补外学,黑皮阿姨的三个儿子学习都很好,没有一个拉下。
这么一来一往,两家成了好邻居了。当时我炉子不会生,“黑皮阿姨”就每天带着我一起,早上提溜着空心炉子,拿上干柴、废纸和煤饼,到大门口点火,手把手教我生炉子。那时,没有煤气和天然气,用的是煤球店买的煤饼生炉子,为节约煤炭,减少开支,家家户户都是每天晚上灭了,早起再生火。
菜不会做,就跟着“黑皮阿姨”学,她家烧什么菜,我家就做什么菜,一间共用厨房,一只共用水龙头,两个炉子,一样的菜式,记录了两家的情分。
在不断地学习家务中,我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生活。其实,让人生变美好的,不是一生一次的惊喜,而是平常日子里一粥一饭的感动。
现在回想起来,“行要发伴,居要好邻”是真理。有时候近处的邻居,可能成为我们遇到困难最有力的支柱,更加胜过远方的亲人。
事后多年,想起种种在石库门里与邻居的往来,想到“黑皮阿姨”的点点滴滴。才觉得“黑皮阿姨”的微笑是一种思维,是一种直面生活困境的勇气。正是这些渺小的灵魂和微不足道的人生,支撑起城市的传奇和厚重,石库门生活,是在“我们这个城市的深处”最和谐的声音。
我透过对石库门老屋的描述,寻找与过去相拥的日子。
04
石库门特殊的房屋结构造就了老上海人的生活方式与相互间的关系,孕育了无数老上海人的童年,各家各户似是一个大家庭,互相关照,守护。楼上楼下只要一声招呼,左邻右舍的人马上会过去帮忙,这家小囡病了,隔壁阿婆会代为照料,那家阿姨包了馄饨,定会每家送碗尝鲜。那是何等的温馨!
在窄小的弄堂里走着,我重新有了童年飞翔的感觉。我甚至惋惜现代城市的改变打碎了石库门的尊严和理想。
积淀着百年沧桑的弄堂,洋溢着勃勃生机的市民精神,曾经在很长的日子里,在上海里弄里艰难地存在和延续了下来。没有了它们的熏陶,我们这个城市将和很多新建的城市一样,沦为千篇一律的快餐。
石库门是上海的根,不管走到哪里、走了多远,故乡总会在梦里出现。每当我拿起笔,石库门这些具有上海特色的人、景、物仿佛在我的梦境中不停翻滚。
里弄生活(摄影)肖鸣亮
知足常乐(篆刻)张海涛
编者按:
本栏目来源于1994年2月8日创刊的《静安报》副刊《百乐门》。在微信平台,“百乐门”将以全新形式向读者展示。每周定期推送,换个角度阅读静安。投稿可发至 jinganbao2016@126.com
作者:李牧
图片:肖鸣亮
编辑:施丹妮
美编:王菲
栏目主编:施丹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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