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师陀返乡记 ll 王清岭

青年师陀

从记事时起，就常听大人们说村里有个大名人——师陀，在上海是个作家，论辈分是我的本家爷爷，小名叫骡，都称他为骡爷。

那时候我对这位从未见过面的“骡爷”充满了好奇：他明明是姓王，怎么叫师陀呢，他的大名叫王师陀吗？上海在哪里，他是怎么到的上海？听母亲说作家就是做文章（蚊帐）的，难道他是在外边做蚊帐卖的？

师陀全集

等我上了小学、初中以后，逐渐明白了作家、笔名这些词语的含义，心中便对这位本家爷爷又充满了崇拜，幻想着有一天能够亲眼目睹一下作家师陀的真容。

直到我读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机会终于来了。记得是1985年6月初，正值麦收季节，学校里放麦忙假，我正在帮家里人收割麦子。大概10点多钟，村后的河堤上突然出现了几辆汽车，好像有吉普车、小轿车和中巴车。到了村口，从车里下来一位戴着眼镜、白白净净、文质彬彬的老人，身后跟了一大群人，还有记者模样的人举着相机。

出于好奇，我扔下手中的镰刀，跑过去看热闹，一路跟随着人群走进村里。边走边听，才知道走在前面拄着拐杖的老人就是师陀，他是应邀去郑州大学、河南大学讲学的，顺道专程回到老家来看一看。陪同人员应该有河南大学、市文联、县委宣传部（当时的印象，记不清楚了）的同志，还有后来匆匆忙忙赶来的柿园乡领导，再后来就是陆续闻讯赶来的王家族人。

师陀先生一行人，首先来到位于村南的祖坟，那时坟地里还有一片柏树，一群人在祖坟前鞠了几个躬。然后大家开始在村中转悠，因为是农忙时节，并没有见到很多人，偶尔遇见几个年长者，就彼此寒暄几句。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姓罗的尾（yi）巴爷，光着个膀子，握住师陀先生的手说：“那一年咱俩在杞县城北大口（地名）喝酒，你还记得吗？”先生笑着说：“没忘的，你那时酒量很大啊！”还有一位姓杜的老先生，一见面师陀先生就喊他“老学长”，说是同在村里的私塾读过书呢。

然后，路过一户刘姓人家，看见这家的老太太在门口乘凉，经人介绍后，先生就上前打招呼。两人说了几句话，大概是询问老太太的身体状况，老太太说自己活不了几年了，先生说了一句“老嫂子要长寿的”。这句话令我至今记忆犹新，当时就觉得文化人讲话真好听，尤其是刘家老太太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我这位初中生还主动为她翻译：“就是说你会活大年纪的。”

等路过几间老房子时，得知这就是师陀先生兄弟四人留下唯一的一处旧宅，大家都停了下来，先生在房子前注视很久。由于他们兄弟几个及后人都是天南海北的，没有一人在村里居住，所以这几间老房子就是先生对故乡的唯一记忆了吧。

2021年夏，复建中的“”师陀故居”

再继续前行，最后来到了血缘关系最近的一家，这家主人我喊他龙叔，还有一位年近八旬的奶奶。师陀先生坐在院子里，跟在此等候的几位本族人交谈，回忆了很多以往的事情，反复叮嘱他这位老嫂子，一定要注意身体。在与大家交谈过程中，先生突然发现厨房前有自来水管，得知村里已经通了自来水（我们村属于较早用上自来水的村子，可惜后来又停了），他就表现得非常兴奋，提出来要品尝一下。记得是龙叔打开水龙头接了半碗凉水，先生喝了一口，连夸这水很甜；接下来就夸手中的碗：“过去我们家是地主，也没有用过这么好的碗。”说得大家都笑了。然后就是大家合影留念，只记得王家人有龙叔站在后面，龙叔的母亲与师陀先生并坐在前排，其他几个因为天热没来得及换衣服，都没好意思参加合影。

1985年夏，师陀先生在老家合影留念

前后大约不到两个小时，师陀先生就与随行人员准备离开了。我想他此刻更愿意在老家多停留一会儿，毕竟几十年了第一次、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回到故乡，但是也许他不愿意耽误大家收麦子，不愿意让陪同人员久等，才依依不舍地决定离开了。就在即将抬脚上车的时候，师陀先生忽然转身，握住柿园乡政府领导的手，对他说道：“现在农民的粮食吃不完了，要多给他们找出路，想办法增加收入。”那位乡政府的领导连连点头称是。

在众人的挥手和目送中，车队缓缓驶出村庄……虽然我是全程跟随，却始终没有机会和这位我无比崇拜的骡爷说上一句话，只能远远地望着。

后来我上了高中，听同学说师陀先生回到上海后，还在《河南日报》或者是《开封日报》发表一篇文章，题目是《我喝家乡一口水》。

过了不久，就在学校的报栏里看到《文汇报》发布师陀先生逝世的讣告，追悼会由巴金先生主持。

看过讣告，我心中怅然若失，只能默默地祈祷：

骡爷一路走好！

（ 作者王清岭，杞县柿园乡前化寨村人，开封仪表有限公司总经理兼党委副书记，师陀先生王家后人，“师陀故里”碑捐立者，“师陀故居”复建筹划、牵头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