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奥运会已落下帷幕,也许很多人仍在回味各国健儿的精彩表现。不知是否有人注意到,在7人制女子橄榄球比赛的颁奖仪式上,那支赢得冠军荣耀的队伍为全球观众献上的一段令人眼前一亮的舞蹈?
本届奥运会7人制女子橄榄球比赛的冠军是传统强队新西兰队。在颁奖仪式上,新西兰女子橄榄球队用“新西兰特色”给全世界留下深刻印象:这群包括白人在内不同肤色的姑娘们,用毛利语喊着统一口号,以整齐划一的动作跳起了新西兰传统的“哈卡战舞”。这种舞蹈源自新西兰原住民毛利人文化,如今已成为新西兰的文化标志之一。
东京奥运会女子7人制橄榄球比赛颁奖典礼上,新西兰队表演起了传统的“哈卡战舞”。
这种文化标志的展示,不仅出现在对外宣传,也融入了新西兰人内部的同胞交流中:与金牌失之交臂的新西兰男子7人制橄榄球队队员,为了欢迎斩获三金两银的新西兰赛艇队凯旋,特意在东京的代表团驻地为他们即兴弹唱传统毛利人歌曲(waiata),并再度献上哈卡战舞。
当然,“毛利战舞”的破圈,早在本届东京奥运会之前便已出现。
从2011年橄榄球世界杯决赛前,东道主新西兰队在数万名主队球迷见证下跳起了“最牛哈卡战舞”,到2014年男篮世界杯与美国“梦之队”的小组赛,新西兰队赛前用整齐的高喊、跺脚把罗斯、哈登等一众美职篮大牌看得一脸懵圈,“毛利战舞”已经超越竞技内容本身,成为观众们关注新西兰队最大的看点之一。
毛利元素构成独一无二的新西兰
一个盎格鲁圈国家,一群欧洲移民后裔,自发、自然地喊着毛利语口号、唱着毛利歌、跳着哈卡战舞,甚至看不出违和与做作。相比于近期因原住民问题曝光而争议不断、丑闻缠身的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同为盎格鲁圈的英语国家新西兰,显得颇有些另类。
虽然上个月加拿大拥有了史上第一位担任总督的原住民玛丽·西蒙(拥有一半因纽特人血统),但第一民族(印第安人)、因纽特人和梅蒂人的元素如今在加拿大鲜有存在感;美国人和外国人提及什么是代表如今美国的关键词,“印第安人”也几乎不会被提及。
原住民寄宿学校的曝光,既是加拿大的丑闻,也曝出了一段悲惨的原住民历史。
至于澳大利亚土著居民,连本族人的族名都很难被人记住,只好用地域(如“托雷斯海峡岛民”)或者地理特征(如雨林人、沙漠人)来称呼。
而在新西兰,情况则颇为不同。毛利人与毛利元素,已经超出了仪式性意义,构成了新西兰区别于其它盎格鲁圈和英联邦国家的独特国家认同组成部分。
1987年,新西兰议会通过《毛利语言法》,正式确立毛利语为国家官方语言之一。自20世纪90年代起,新西兰国歌之一《天佑新西兰》(另一首为英国国歌《天佑女王》,二者法律地位相同),也形成了先用毛利语演唱、再用英语演唱的惯例。
尽管从2018年新西兰人口普查数据来看,毛利语使用人口数量不多(约18.5万人,占全国人口的4%),但持续增长。同时,毛利语的元素也影响了新西兰人日常使用的英语,普遍出现在新西兰人的日常问候语和不同领域的专有名称中:
“Kia ora”(祝你健康)是大家打招呼的常用词;“新西兰”一词的毛利语名称为“奥特亚罗瓦”(Aotearoa,本意为“长白云之乡”),不仅是新西兰国歌的毛利语歌名,近年来更是有部分新西兰政治人物和政党要求以“奥特亚罗瓦”作为指代国家的代表名称,并以此更改政党名称;众所周知的新西兰国鸟“几维鸟”(Kiwi)也是源自毛利语“teo reo”。
就连毛利战舞“哈卡”一词,本身也是源自毛利语中“庆祝生活”之意。
无论在美国、加拿大还是澳大利亚,原住民语言几乎在官方和民间主流社会各场合消失殆尽。但在新西兰,从诸如护照签发、法庭活动等官方行为,到公共场所的双语标志和民间日常交流,总会出现毛利语的痕迹,新西兰政府和主流政治人物的支持与推广无疑起到了作用。
政府不仅赋予毛利语法定地位,还据此成立了毛利语言委员会,以推广和发展作为活语言和交流工具的毛利语。早自1975年开始的毛利语言周,也帮助更多新西兰人认识到毛利语的本土语言地位,并鼓励他们使用毛利语。据毛利语言委员会在2017年毛利语言周开幕日发表的声明,目前有30万人在中小学学习毛利语,1万人在高等院校学习毛利语。在家使用毛利语的孩子也越来越多。
参加毛利语言周游行活动的新西兰女学生
新西兰总理杰辛达·阿德恩也从自我做起,不仅给女儿取名时使用毛利语名字作为其中间名,而且在2018年与其他英联邦国家领导人会见期间,用毛利谚语作为祝酒词。这其中传递的信息非常明显:因为有了毛利元素,便构成了独一无二的新西兰,这是新西兰不同于其它英联邦国家之处。
这种对于新西兰本土特色的宣示,另一个体现便是多年以来的国旗变更争论。
新西兰现行国旗确立于1902年,左上角是英国米字旗图案,右侧是代表南十字星座的4颗镶白边的红色五角星。很多人认为国旗带有英国殖民特征,易与澳大利亚国旗混淆。历经数十年争论,2015年至2016年,新西兰终于就是否更换国旗举行了全民公投。尽管现行国旗获得56.73%的选民支持,得以保留,但毛利元素显著的备选国旗方案也得到了超过43%的选民支持。
国旗公投期间的新西兰备选国旗(左)与现行国旗
由此可见,在处理原住民问题方面,新西兰从政府到民间,的确和多年来专注于同化、消除土著的美加澳等国颇为不同,而这也构成了新西兰独特的国家面貌。
新西兰社会如何与毛利人融合共生?
定居新西兰的欧洲白人后裔们为何如此重视毛利人?最直接的客观原因便是:他们人太多了。
根据2018年新西兰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新西兰人口中欧洲移民后裔占71.76%,第二大族群毛利人则占16.51%。而在1961年,欧洲裔和毛利人的占比则分别是92%和7%。毛利人明显高于欧洲裔和其它族裔的出生率,以及随着生活、医疗水平提高而降低的死亡率,使得毛利人的人口占比提升仍是持续的趋势。
2008年至2017年新西兰四大族裔每1000名女性孕育的新生儿数量对比,其中红色为毛利人,绿色为欧洲裔,来源:新西兰卫生部
对于新西兰政府和各政党来说,接近17%的人口群体意味着占全国近五分之一的选民选票,自然不敢任性忽视。尤其对于目前的执政党工党来说,毛利人是其传统支持者。2004年,因在毛利人问题上与工党政府意见相左,协理毛利事务部长塔里安娜·图里娅辞职并组建毛利党,随后在2008年大选后支持国家党组建联合政府,不啻为对工党的显著打击。
当然,毛利人与欧洲移民后裔并非总是如此和谐共处,后者也并非从来不想同化这些原住民。
欧洲人最早登陆新西兰,可追溯至1642年的航海者阿贝尔·塔斯曼(塔斯马尼亚岛和塔斯曼海等众多地名便以他的名字命名),但仅是短暂停留。直至1769年至1777年,英国的詹姆斯·库克船长五次抵达新西兰,才开启了英国人大批移民新西兰的浪潮。自19世纪早期开始,欧洲人开始在新西兰建立定居点,与毛利人保持着相对友善的关系,为殖民进行准备。
1840年2月6日,英国人与毛利人族长签订《威坦哲条约》,以保障毛利人财产权(包括土地,森林,捕鱼及宝藏)、部落自治及作为英国臣民(英籍人士)的权利为条件,换取后者对英国主权的承认。就此,新西兰正式成为英国殖民地,而这一天也成为如今的新西兰国庆日——“威坦哲日”。
原版《威坦哲条约》
随着欧洲移民者的数量增加,土地需求量扩大,欧洲人与毛利人的关系也从和平走向紧张。越发频繁的土地征购行为,终于遭致毛利人的武力反抗,引发了长达30年的(1843年至1872年)新西兰土地战争。战败的毛利人失去了大量土地,毛利人社会也随之瓦解。到了1896年,人口普查显示新西兰的欧洲人总数已超过70万人,毛利人口则跌至4.2万人,当时的欧洲人和毛利人都以为毛利人和毛利文化都将消亡。
与此同时,欧洲人通过教育、传教和文化传播,不断同化毛利人,而以詹姆斯·卡罗尔为代表的毛利政治人物也认为一定程度的同化有利于毛利人的再次壮大。看起来,一切都如同在美、加、澳那般顺利进行,毛利人似乎从数量到文化影响力上彻底式微。
然而,经历了失去土地、系统性歧视、传染病多重打击的毛利人,反而在20世纪实现了人口的再增长。二战结束后,越来越多的毛利人从乡村迁居至城市,与欧洲移民的正面接触更多,族群关系再度紧张。到了1950至1960年代,风起云涌的民权运动也影响了新西兰,毛利人更是建立起毛利女性福利联盟、新西兰毛利人委员会等组织,一致对外、争取权利。
在此期间,毛利人更是与新西兰欧洲裔民权活动家联合,为社会正义而发起抗争。1960年,因为新西兰橄榄球国家队将毛利人球员排除在赴南非(该国当时处于白人统治、种族隔离时代)参赛的名单外,便引发了欧洲移民与毛利人的第一次携手抗议活动。
随着毛利人在数量上的增长,毛利政治人物与民间社会共同努力,并在民权、土地、社会权益、语言文化等多领域掀起一波又一波的社会运动,新西兰政府也审时度势,不断推出各种法案,对结构性的歧视与不正义进行调整。在20世纪60至70年代,不少毛利人甚至在国庆日抗议,质疑《威坦哲条约》及其落实,要求修改,直接挑战现代新西兰的立国基础。
在反对排斥毛利人运动员参加橄榄球比赛的抗议活动中,“没有毛利人就没有远征比赛”的标语,风靡一时。 图源:The Government of New Zealand
当毛利人不会成为消失的少数群体,也无法成为完全被同化的对象时,他们便转而成为被政府和各大政党拉拢的票仓。另一方面,随着新西兰于1947年成为主权国家,为了构建不同于原宗主国的独立国家身份与认同,毛利人元素自然成为绝佳的“工具”。
如今,新西兰政府设立了毛利人发展部,专门负责毛利人政策。自1967年起新西兰大选专门设置了毛利人选区,为毛利人保留国会议席。越来越多的毛利人政党竞逐议席、进入议会,甚至成为决定政府组建的“关键少数”。在政府推动、官方组织建设和民间积极活动下,毛利语、毛利人文化也走进校园、走向社会,成为新西兰人认识自己国家的重要内容。
当然,这一切都取决于两个前提条件:在国际上,英国影响力的衰减和大英帝国的解体,是新西兰独立自主处理内部事务(包括毛利人事务)的基础;在国内,毛利人数量和比例的增加,受教育程度、生活水平、医疗水平和人均寿命的提升,使得他们成为各方无力过分压制、不敢公开忽视或任性对待的对象。
毕竟,占全新西兰人口近五分之一的比例,和在美国仅占1.3%、在澳大利亚仅占2.8%、在加拿大仅占约6%的原住民,在相对数量上不可同日而语。
经过200多年曲折的历史,在面对现实需要的国家政策下接受教育、成长起来的一代又一代新西兰人,从态度、情感到行为上用如此独特的方式与原住民共生、融合,自然也是顺理成章。
那些在奥运赛场上代表国家的运动员们,他们跳哈卡战舞是真诚、自发的,而形成这套行为方式背后的因素,则体现了一个国家的独有历史与发展道路。
(胡毓堃,中国翻译协会会员、国际政治观察分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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