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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盐水情殇》连载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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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盐水情殇》连载七

第六章 盐神相思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转引自屈原《九歌·山鬼》

(30)

远远望去,原始生态下的摩天石崖——双曲岭,形同丛山万壑中顶天立地的一扇巨门,将有限的天空与大地隔成两半。

临近巨门,可见双曲岭挤兑下的夷水河谷,恰似门洞内幽深狭长的一溜曲巷,左一弯右一拐总也看不到尽头。

廪君巴务相的五姓部落,迎着扑面而来的巨门,尽情让长篙短桨划动的木舟闯进了那溜曲巷,忽然感觉到空间浓缩成了细瘦细瘦的一绺,时间则完全停顿下来。众人纵目环视,抬头仰望,但见夷水两岸的万仞绝壁,深深植根于乱石沙洲,高高耸立到宇宙霄汉。那一片叫作天的境界,在峰丛挤兑间,也不过是一道纤瘦悠长而且弯弯绕绕的溪河,时而风平浪静惟有一抹苍灰,时而云潮推涌恍若惊涛拍岸。

蓦然闯入曲巷的巴氏部落万万想不到,一场令人恐怖的灾难防不胜防:不经意间,黑夜骤然来临,两旁悬崖虽有万道裂痕,却偏偏没有可以兜住缆绳的石桩与石孔。恶浪翻滚的曲巷里,急切间全然不见能够临时泊船的沙洲与石砾。船工们只好在窄逼的廊道拼命地撑篙摇橹,企图赶在尚有一星辉光之前冲出深深巷陌,却哪里想到,夜的脚步迅疾如风,更有扯天扯地的雨瀑从崖顶的缝隙里汹汹而下。

穿峡风利飕有劲,雨道子兜头猛砸,倏忽间,上上下下全无半点光影。人们的眼珠子瞪得再大,也看不见周围的丁点儿物件,唯有耳朵里轰轰轰地塞满了风啸声、雨溅声,以及波涛的狂吼声,还有这些声音撞击在崖石上所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回荡声。

一重一重巨浪愤怒地抽打着五姓部落的船只,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巴务相与他的臣民们全成了黑暗水世界里苦苦挣扎着的鱼鳖。

突然,交混成一团的巨大声响里,似乎夹杂着船倾桨摧的声音,似乎裹挟着男悲女哭的声音……

船上的每一个人,都感到灭顶之灾正在吞噬着自己的亲人,但彼此间联络呼叫的嗓音完全失去了作用。船工们唯能拼命地扣紧船帮着力摇橹,尽量在黑暗中摸索着相互救助。

梯玛樊博纳先是捻动胸前的木珠念动咒语,尔后又掣出腰间的桃木巫剑遥指高处,他一边从胸腔里迸发出大声疾呼,一边挥剑在看不见的空中上下狂劈。然而,他的呼叫声只有他自己才能感受到,他的巫剑在泼天猛雨里竟然划不开一线稍纵即逝的光痕。眼睛发涩,喉咙发沙,臂膀发麻,头发、脸庞、颈项,以及身上的麻衣草履,全淌着淋淋漓漓的水道子。身体仿佛被人绳捆索绑似地难受,涌流到嘴腔里的雨水咸涩难咽,却又吐之不去。老梯玛唯能在心灵深处发出一迭连声的惨叫:

“祖神呀,祖神呀,这时候,你们都躲藏到哪儿去了?你们飘忽着的灵魂,难道也害怕这沉沉黑暗和汹汹雨瀑么?”

许久,一只强劲有力的手掌从黑暗中伸过来,一把攥握住了老梯玛擎着桃木巫剑的臂膀。

牛角号声由喑哑,到低沉,到悲哀,到强劲,渐渐挤开疯狂般的风声、雨声、波涛声与交错浑响的回声,丝丝缕缕进入到梯玛樊博纳湿漉漉的耳帘里,很显然,也同样丝丝缕缕进入到五姓部落众人的耳帘里。

“呜嘟嘟……,呜嘟嘟……,呜嘟嘟、嘟嘟嘟——……!”

随着牛角号的声音一声更比一声高昂,风,渐渐减弱了它喧嚣翻卷的气势;雨,渐渐收敛了它狂鞭怒扫的威风。只有波浪,仍然是我行我素一重接一重地砸打过来;只有黑夜,仍然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度,死死搂住十几只独木土船和船上数以百计的生灵。

樊博纳嘶哑着喉咙招呼众人:

“船上的各路惹巴,把稳舵把,勒紧缆绳,快清点你们的船只与人数,千方百计救应我们落水的亲人呐——”

在牛角号声的鼓舞下,人们又开始亢奋起来,躁动起来,彼此间的大呼小叫尽管在波涛声里细若蚊蝇,但纷乱惊悚之态犹然在耳。经过好一阵忙碌,梯玛樊博纳从相泽阿洪与巴务格的汇报中得知,十五只独木土舟,有两只已被浪淘沙埋,不知去向,船上的人也随之失踪,但由于彼此看不清面孔,一时间难以清点人数并逐一对号。

樊博纳的心情礁石一般沉重,他一阵晕眩,立足不稳,摔倒在舱间的积水里,好一会儿挣扎不起来。幸得巴务相察觉后迅速停止吹角,上前搀扶住老梯玛湿漉漉的身子,让他落座到一支横搁在舱口里的桨片之上。

“呜嘟嘟……,呜嘟嘟——……”

牛角号声继续劈浪啸唱,它强劲穿越漫无边际的夜幕和雨瀑,终于在头顶方向犁开了一线若有若无的光带。

在人们痛苦的渴盼下,那光带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像一条蜿蜒爬行的灰蛇。

终于,那灰蛇猛一腾跃,抖落出无数闪闪烁烁的亮点,使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峡谷里凸显出若干朦朦胧胧的光影,那是崖壁揉搓间狭长水巷里的重重浊浪,那是浊浪中的几只木船和船舱里精疲力竭东倒西歪的人群。

不知道过了多久,众人合力穿过双曲岭层峦叠嶂间的深深水巷,穿过一场生死搏斗中的茫茫雨夜,廪君巴务相与他折损惨重的船队,终于来到夷水上游的另外一重天地:崖壁远撤,沙洲复现,天光素洁,水势浩淼,层林蓊然与碧草芊绵的河岸怒放着篝火一般燃烧着的花丛,千百只乳白色的与灰黑色的水鸟们嬉水破雾,自由翩飞,原本拥挤得瘦削不堪的天空、大地与河道,在众人的惊叹声里一时间大敞襟怀,豁然开朗。

年轻的巴务相忽然发现自己两眼起潮,泪水滂沱,激动得有点儿眩晕。他蹲下身子,与斜倚在舱板上的梯玛樊博纳耳语一阵,然后立起身来,从容指挥众人将一只一只木船划到北岸,依次停靠到一片礁石丛生的浅滩上。

过度疲劳与过度饥饿的众人小心翼翼地系好船只,扶老携幼陆续上岸。

巴务相唤来相泽阿洪、瞫迪查与巴务格等惹巴,让他们分头组织人们清点人数,查明失散了哪些人,并安排部分人在这片沙洲上搭棚履草,架火取暖,准备烧烤食物填充大家的辘辘饥肠。

忽然,惨烈的哭号声撕裂般地响起来。原来,在清点人数时,几位惹巴数过来数过去,发觉已有十三名亲人踪影全无。

通过逐一对号,人们发现,在失散的人中,有老船工郑顺夷老人,即郑坡克切与郑坡克恩兄弟可怜的阿巴,这位一辈子安分守己谨小慎微的老船工,竟然无声无息地葬身在洪涛巨浪,怎能不令人唏嘘叹惋?还有花枝招展般的年轻姑娘瞫迪阿惹和她那几个吹木叶的姐妹们也不见了,难道如此鲜活美丽、天真烂漫的生命,会在众多孔武强悍的男性毫不知觉的情况下,一个个香消玉殒,魂归离恨?

哭声,在一重重崖壁上碰撞出阵阵回音,压住了滚滚涛声、猎猎风声。男女老少齐刷刷地跪倒在沙滩上,瞩目夷水下游的方向呼天抢地,叩首致哀。

郑坡克切与郑坡克恩兄弟俩跪伏在一片浅水滩上失声痛哭,用手掌拼命抽打着自己的脸庞。

上身赤裸、发丝纷披的瞫迪查,疯了似地踉踉跄跄扑进夷水中流,嘴里哇哇大叫着他的同胞阿爱的名字,身后的箭篓子剧烈晃荡。他拈弓搭箭,对着夷水下游的方向,嗖嗖嗖,嗖嗖嗖,一连射出去六支响箭,以表示对瞫迪阿惹等六位女子的深切悼念。

巴务相的心仿佛被人狠狠地扎了一剑,他大叫一声,一口鲜血从嘴里喷射出来,染红了膝盖前面的一片沙石。他看见泪眼模糊中的高空,崖石乱晃,云团翻飞,巴务相分明看到瞫迪阿惹在她的姐妹们的簇拥下置身云端,望着他情切切,意绵绵,如怨如怒,凄惋哀伤。瞫迪阿惹举起双手托在颔下,似乎仍在吹奏着曲调悠扬缠缠绵绵的木叶……

手持桃木巫剑直指高天的梯玛樊博纳,嘶哑着喉咙悲凄地高声叫喊:

“祖神啊!我们西征的行动,全是为了秉承你们的意旨呀,你们为什么不能在冥冥中保护我五姓人中那些可怜的生灵呢?我樊博纳实在没有想到,双足离开实地,灵魂无法脱身,我这桃木巫剑竟然树棍似地发挥不了丁点儿作用。祖神啊,你们……,这是你们造下的什么孽呀!”说话间,老梯玛竟然仰面摔倒在一块礁石上,两眼翻白,不省人事。

相泽阿洪与樊伽等人急忙将老梯玛抬起来,在其额头、人中、胸脯等部位进行紧张的按摩。

清醒过来的樊博纳又惨惨地叫了一声:

“祖神哟……”

(31)

这里就是盐阳。

夷水流经盐阳地面的那一段河道,被当地的人称为盐水。

巨树苍藤,芳草芊绵。

森森崖壁,寂寂河湾。

一夜暴雨,使本来清波粼粼的盐水变成一派褐黄色的江浪。滚滚江浪之上,飘浮着无数树枝、树叶、草茎、花瓣,仿佛是谁为这盐水着意佩戴上若干色彩缤纷的头饰。

雨后初晴,河岸上的林莽与草地纤尘不染,绿得发亮。一抹一抹的绿色里,偏又点缀着一团一团的姹紫嫣红,更显得风情万种,春意盎然。

紧傍盐水河的密匝匝的丛林中,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口一口盐井的支架,一幢一幢树枝与茅草搭建起来的煮盐的作坊。

丛林后边的崖壁,重重叠叠,起起落落,其色泽青白相夹,斑驳陆离。

盐水北岸的崖壁上,镶嵌着几眼或深或浅的洞室。有的一眼即可看透崖壁背面的天光,有的深邃迷茫不知所终;有的明明灭灭掩映在竹树与草丛之间,有的居高临下喷吐出白花花的瀑布与悬泉。洞与洞之间,依稀可见曲曲折折的小径时断时续,上下勾连。那小径攀崖走壁,穿林越涧,下通盐水河畔的草野沙滩以及丛林中的盐井与作坊,上通重岩叠嶂峰尖如笋的崖巅。青白色崖壁的最高顶端,偏有一方从绝壁延伸到空冥之中的大石台,恰似仙人伸向白云深处的一只巨大的巴掌,仿佛那一堵崖壁,要凭着“巴掌”高高托举的掌指撩拨层云,摘取星月。

太阳从盐水下游方向的垭口上刚刚露出头脸,凌空伸展的巴掌岩上,早已闪现出一具亭亭玉立的倩影。她长发飞扬,素臂修长,披花履草,裙裾飘飘,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步似腾云驾雾,身似琼树轻蝉,在蓝色天空与白色崖壁的背景下,俨然是一具秀若裁冰、纤若削月的雕像。

如果能置身在这方巴掌岩之上细细观察,是可以欣赏到那女子晔兮如华、温乎如莹的面部表情的:她肌如凝脂,两颊潮红,眼睛含娇起艳,双眉独写春山,微启丹唇盈盈欲语,慢拢云鬓秀色可餐。

女子久久瞩目太阳升起的那个垭口,深深地吁出一口长气。稍后,她从盈盈一握的腰间,解下了一条用菟丝草等物编织的光鲜柔韧的绳鞭,右手握住鞭端的藤柄,舒展开臂膀轻盈而急速地舞动起来。

刹那间,巴掌岩上风声飕飕,光影婆娑,乌发盘旋,鞭梢飘飞。女子与她手中的菟丝绳鞭,很快变成翻江倒海的银色蛟龙,漫空飘洒的鹅毛大雪。那一团光影忽左忽右,上下翻飞,有时滚动着无数飞轮,有时旋绕成若干玉盘,人的身形已被分化瓦解成万千色彩缤纷的弧线,嗡嗡嗡、啪啪啪的响声相互交织,“巴掌”上的草茎、青苔与小树的枝叶等物,不断被滚动的鞭梢抽打成满空飘散的碎末。女子的绳鞭绝技,招来千百只云雀叽叽喳喳地绕崖翱翔,招来不知何时出现在巴掌岩边沿的两个年轻侍女欢呼雀跃,拍手叫好。

女子慢慢地停下鞭舞,飘洒的雪片与腾飞的蛟龙渐渐恢复成她手中的菟丝绳鞭。她回首一笑,对着为自己喝彩的两个侍女说:

“虚虚,卡嫫,你们两个的脸上,笑得就像苦桃树上的花朵,是不是又听到了什么好消息呀?”

虚虚就像一只彩色蝴蝶似地跳跃到女子身边,说:

“盐神姐姐,你还记得不?我和卡嫫对你说过,我们在双曲岭那边曾经遇上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的男子,他的名字叫相泽阿洪,来自什么武落钟离山。”

挥动绳鞭狂舞后仍然娇喘微微的盐神布谷苦里笑着回答:

“当然记得,你们都说了好多遍。怎么?他是不是又追寻着你们的影子来到了双曲岭?”

虚虚神秘地一笑,说:

“这次到来的,远远不只有一个相泽阿洪,听说他们的整个部落都过来了,好多好多的独木土船呢!”

“哦?是吗?”布谷苦里略感惊愕。

她想了想,又说:

“你们记住,只要他们没有占我盐井陶窑、掠我盐巴与器皿和拐骗我人丁出山的恶意,我盐阳地面,随时都欢迎南来北往的客人。”

虚虚说:

“是这样的:今天清早,从姑妈居住的和睦洞那边来了两个人,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盐神姐姐哩。我们从她们的嘴里初步了解到,姑妈在一个祷告上苍的早晨,突然遭遇到一群恶狼的袭击,幸好得到路过双曲岭的一个青年男子的搭救,才免除性命之忧。来人说,搭救姑妈的男子就是来自武落钟离山,唤作巴务相,他是他们那个部落的首领,被部落里的人称为廪君。巴务相手下有一个人,就是我和卡嫫曾经见过面的相泽阿洪。”

“什么,阿尼她遭遇过一群恶狼的袭击?从阿尼那边过来的人如今在哪里?”布谷苦里惊悸地问。

虚虚回答:

“就在姐姐居住的那个洞室里候着哩!”

布谷苦里急忙挽起菟丝绳鞭,撩起五彩裙裾,匆匆离开巴掌岩,进入一道向下通往半山崖的山隧,虚虚和卡嫫两个侍女紧随其后。

(32)

盐神布谷苦里居住的洞室,坐落在乌石岭的半山崖,形同那重巴掌岩的门户。洞壁呈灰白颜色,几棵藤蔓缠络的高树和一丛森森冷竹立在洞口,在半掩半开的寨门前,形成一道绿色的天然屏风。

跨进洞室,可见石幔半掩,石笋林立。拐上一道弯,盐神所安歇的石床上,铺展着软绵绵绿油油的伸筋草与几张斑斑点点的兽皮。床前,一泓细流涓涓的阴河由洞的幽深处曲曲弯弯地流过来,穿过石幔,泻出洞口,在冷竹丛旁形成一道雾雨溅迸的悬泉,白亮亮地注入崖底的丛林涧壑之中。石笋与石幔上方,凌空绷拉着几条藤草搓成的长绳。绳索上,晾满了编织得花花绿绿的皮衣草裙等穿戴之物,其中不乏薜荔裁成的袍袄,杜蘅织成的垂带,鸟羽编成的裙裾,狐皮做成的风衣……靠近出口一旁的洞壁,还陈放着各种供她和她的侍女们操练与竞技的器械,如树干藤条截成的枪棒,尖状石片磨成的刀剑,硕大竹根制作的长鞭、草绳绷成和竹片削成的弯弓与利箭。更为显眼的是床头上方,还悬挂着一管精致的洞箫。箫管上,整整齐齐排列着若干圆孔,缠绕着小巧玲珑的藤编装饰品。

一排天然生成的石头条凳上,坐着两个翘首盼望的中年女性。

盐神布谷苦里走进洞室,来客急忙站起身来向她打招呼:

“哟,无与伦比的布谷苦里妹妹呀,你可是越来越美艳啦!天上的神仙妹妹哪里比得上你呀!”

“嗬,我亲爱的纳次卡,我亲爱的苦苦罗,是你们两个呀。这次,怎么不是常来通风报信的雍米里和素素呢?”

两位女子刹那间面含悲戚,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其中一人说:

“盐神妹妹,可怜的雍米里和素素再也来不了啦,为了我们仁慈的列朗氏老首领的安全,她们俩被一群恶狼咬死了。从今往后,常到妹妹这里来请安的,就只有我和苦苦罗了。”

布谷苦里泪光闪闪。她叹惋一番,让来客重新坐下,并要她的侍女虚虚和卡嫫出去安排饮食招待客人,自己则坐在客人对面,急不可耐地询问着老阿尼列朗氏被恶狼袭击的详细情况。

纳次卡和苦苦罗你一言,我一语,相互补充着介绍了那天早晨列朗氏登山遇险的前因后果。

她们转述着列朗氏的陈述——

四五天之前的那个清晨,列朗氏登上一座林木瘦耸的高山,是为了对天遥祭氏族的始祖傩娲氏老阿玛,哪里想到一群恶狼突然从林子深处包抄上来,她与她的侍女雍米里与素素危在旦夕。眼见得恶狼扑近,身后没有退路,两个少女奋不顾身,将白发苍苍的列朗氏顶上一棵横生着的大树杈。列朗氏亲眼看到,群狼一只只吐着长舌头扑了过来,对树根脚下的两个少女又抓又咬,痛哭失声的女孩儿顿时血肉模糊。随着自己一声惨烈的惊呼,列朗氏在树杈上一脚踏空,不由自主地堕入黑黢黢的崖底,在枝丫丛中扑簌簌地翻转着,飘落到崖根脚下丛林深郁的谷壑。就在身体飞速坠落间,她感觉到谷壑中有一个青年男子腾空跃起,张开双臂将自己稳稳地接在怀抱中。过度惊悸的列朗氏获救后,语气急促地央求那男子救救她的雍米里,救救她的素素,话未说完,她突然眼前一黑,昏晕过去。

列朗氏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一只飘摇在浅水滩上的船舱里,周围满是关怀着她的老老少少的陌生面孔。她身上的血污已被清洗,她身上的伤口已被包扎。她认得其中的一个年轻的男子就是她的救命者。她从他的嘴里,知道可怜的雍米里和可怜的素素在群狼包抄中不幸殒命,禁不住大放悲声。

后来,在与那个部落中人们的交谈中,列朗氏了解到,这个顺夷水河从下游漂浮着而来的部落原本住在武落钟离山,他们奉他们祖神的意旨,要从这盐阳借道西行,去寻找一片据说是种满了欢乐和幸福的乐土,寻找落日下面的什么“劳尺罗波朗”。

列朗氏要纳次卡和苦苦罗转告自己亲爱的女儿,她的救命者,就是那个部落的年轻的首领,名叫巴务相。巴务相对人温和善良,落落大方。他每遇大事总是智慧出众,以理服人。他生得孔武健壮,白净端庄,技艺非凡,一支牛角号吹得天摇地动,潮起潮落,五口巴氏巫剑和强弓硬弩随同他猎狮斩狼,所向无敌。部落中的男女老少都诚心诚意地拥戴他,服从他,相信他们的廪君巴务相一定能给整个部落带来光明与幸福。列朗氏说,这样的部落和这样的首领,还有什么艰难险阻能够使他们畏缩不前呢?还有什么想做到的事情而不能做到的呢?

列朗氏特别强调,要她的侍女们转告亲爱的女儿:这个巴务相,实在是老人家一辈子所见到过的男人中最优秀的男人,他统领的部落,实在是将在这人世间开疆拓土大有希望的一个部落啊!

布谷苦里听了纳次卡和苦苦罗的转告,暗自思忖:尊敬的老阿尼为什么要反复强调那个巴务相呢?恨不得把他捧到天上去,难道是想对女儿示意着什么吗?客人还在娓娓的叙谈中,布谷苦里的两颊却在不经意间浮起了两朵红云。

布谷苦里问:

“纳次卡,苦苦罗,阿尼到底是想让你们告诉我要做一些什么呀?”

纳次卡说:

“老人家要我们告诉你,那个巴务相已经知道,这盐阳地面现今在你这样一位女神的统领之下;已经知道,你具有与其他部落斗智斗勇布阵破阵的好本事。老人家希望你一定要知恩图报,待他们路过盐阳时,不但不能与他们为难,而且要处处善待着他们。”

布谷苦里笑了笑,爽朗地告诉客人:

“好的,你们回去转告我亲爱的阿尼,就说她的意思女儿都明白,女儿决不会违抗母命。但请阿尼安心调养好自己的身体就是了。”

(33)

月夜,洞府森森,山野寂寂;烟云峡溪,渐远渐淡。

盐水河的上空,有缠缠绵绵的洞箫声悠悠传响,不绝如缕——

起初,那凉幽幽的箫声,是如同鸟儿羽毛纷扬一般浮沉不定的点点云霭,是镀满了月光与星光且在微风里徐徐招展的束束花枝,是清亮得可以看见群鱼唼喋、蝌蚪漫游的一汪涟漪如丝的池水,是绕着灰白色崖石悠悠盘旋的若有若无、时隐时现的栈道山径……

随着时间的滑翔,随着月轮的攀升,那弥散在夜色里的声音由轻柔舒缓、喃喃细吟,转而变化得急骤起来,昂扬起来,高亢起来——

……像月亮跃出云霭俯瞰平野播撒出所有的寒光,像溪河穿越礁丛汇成险滩抖擞出一身风姿;那分明是骤然而起的烈风掠过高树梢头涌起的声声林涛,是凌空飞瀑陡然跌落砸向乱石深壑传出的雷霆般的喧嚣,是暴雨鞭笞的盐水河面激荡起擎天水柱与恶兽奔走似的浪头,是漫天狂舞的椋鸟形成日星隐曜、云霓迸散的巨大阵容并且发出一阵阵悲愤惨烈的呼号……

箫声,起调舒缓,落调高昂,悲悲喜喜,山高水长。

到后来,忽而又戛然而止,风平浪静,月下的盐阳急转直下陷入到无边的静谧,仿佛盐水也骤然断流,宛若坚冰封冻,顿失滔滔。

近处,长河蜿蜒;远处,高山跌宕。

密密丛林,绵绵芳草。

明暗交错的崖石下方,有小路幽径曲曲弯弯地延伸,无穷无尽,无始无终。

沙砾石丛,洒满了斑斑点点的月光;

盐水河面,晃悠着花花闪闪的波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清婉而苍凉的女声寻寻觅觅地歌唱起来,那歌词幽渺哀怨,清丽凄艳——

清风袅袅兮,竹木萧萧,

汤泉野浴兮,有我淑女窈窕。

终日所见兮,鸟飞鱼跃,

亦或有溪河弯弯兮,小路迢迢。

高山花果美,碧潭盛佳肴,

盐井生百味,盐水涨春潮。

却缘何,

长空渺渺兮,孤雁失群?

却缘何,

春心落寞兮,备受煎熬?

哟——

软软沙洲兮,

谁共我纤歌曼舞?

茫茫荒原兮,

谁伴我月下吹箫?

先前的箫声与此后的歌唱声,均源于盐水河畔的历历沙洲。明月下,流水边,盐神布谷苦里长发飘飘,草裙飘飘,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灿灿月光与婆娑树影,使她徘徊游疑的身形一次次地成为雕塑状。

山影深沉,树影瑟瑟,飞瀑倾泻,水花溅迸。沙洲上的历历卵石洁若珠玉,不时有落花、落叶等物在沙滩下方浅浅的河水里盘旋浮沉。

也许是久居盐阳知音渺茫虽然大美大慧却不为人知牵动了她的愁肠,也许是白天来自阿尼身边的两位侍女所谈论的那个年轻孔武的什么廪君巴务相激发了她的相思,也许是因为雍米里和素素两个妙龄少女的骤死更使她感受到芳颜易逝生命无常,她才鬼使神差般地步出她栖居的洞府,独临深峡,先是赤裸着身子在盐水近岸的浅水滩里长时间浸泡洗涤,尔后穿衣束带,漫步沙洲,一个人静沐月光,临水吹箫,歌哭呼唤,抚膺嗟叹!

清冷的月亮渐渐西斜,河谷里渐渐变得幽深昏暗起来,布谷苦里才不得不拖着软绵绵的脚步攀崖走壁,穿林踏涧,袅袅婷婷地回到了她的洞穴。

在伸筋草与兽皮铺就的石床上,布谷苦里手抚竹管洞箫,盘腿而坐,呆望着四围空空荡荡的洞壁愣神。但见在竹枝火把惨淡而摇晃着的光照下,洞室里仅有石幔低垂,玉笋如帘,草裙寂寂,枪棒森森,布谷苦里禁不住油然而生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痴思良久,她终于依附着软软的伸筋草,将头颅枕在胡乱折叠成一堆花斑的兽皮上睡着了。朦胧光影中,半坐半卧着的布谷苦里的睡姿,恰似一尊与石幔、石笋、石柱和石花等融为一体的光滑素洁的玉石雕像。

(34)

迷迷糊糊,晃晃悠悠,布谷苦里听到洞口外面突然刮起一阵凛烈的狂风。风到处,竹树摇撼,枝叶乱颤,远雷呜咽,澎湃激荡,连嶙峋的崖石也似乎颤颤巍巍地晃动起来。

她惊悸地翻身坐起,惶惶然走出洞口,但见洞室外面的天与地一派蓝光辐射,紫云翻飞,这时,山崖与河谷,均只能看到几抹若有若无的影子。

没有阳光,没有雨暴,也没有星星和月亮,布谷苦里睁大眼睛细细分辨,一时间弄不清楚这风声狂啸、光影迷茫的世界究竟是白天还是夜晚、是黄昏还是黎明。

洞口下方,那道从洞室里喷涌而出的瀑泉,被风的力量撕扯成一团四向迸射的水沫,一束高速旋转的白雾,竟然遥遥地弥漫到远方的空冥里。

布谷苦里仰望着山崖上另外一处洞室的方向,正欲高声呼叫她的侍女虚虚与卡嫫,猛一侧身,则看见在那束水雾之上,不知何时站立着一个幽魂一般的青年男子。他两只眼睛闪电似地直射过来。那神态恨不得剥光她的衣裙,洞穿她的胸膛。

“你是何人?”

布谷苦里双手紧攥腰间捆束着的那条绳鞭,她的喝问声尽管充满了威严,但也难以掩饰莫名其妙的惊惧。

那青年男子虽然白面无须,面相随和,两眼闪烁着火一般的热情,但生得高大威武,雄健剽悍,气宇轩昂,浑身的白亮肌肤都充满了力度。他上身赤裸,四肢袒露,仅在腰间系着一条大幅度飘摆着的豹皮裙,足上蹬着一双藤编软靴,披散在脑后的一头乌黑的头发在疾风中猎猎作响。他的肩后,背着一张硕大的藤弓、一壶竹箭,腰际悬着五口寒光闪烁的短剑,手里则擎着一只古怪的弯弯绕绕的牛角号。

听到布谷苦里的喝问,男子哈哈一笑,用尽量温和的口吻回答:

“对不起!智慧仁慈、光彩撩人的女神哟,我就是你用箫声与歌声反复召唤着的那个人呀,我正是踩踏着你的箫声与歌声,从云天雾海里走过来的呀。怎么?不欢迎我吗?你不是说过,你的盐阳,随时都欢迎南来北往的客人吗?”

布谷苦里激跳的心慢慢地趋于平静。她说:

“你就是从什么武落钟离山来的那个廪君巴务相吗?你不是拥有几百人的巴氏部落组成的船队吗?你既然身负宏大使命,怎么会深更半夜孑然一身独闯我女子部落的寨门呢?”

“对呀,我就是巴务相,我就是来自武落钟离山的五姓部落的廪君巴务相。我所率领的船队,已经接近这盐阳地面的家门口,很快就要与你的部落形成联盟,结伴西行,去寻找宽广富庶足可活人的乐土,创造我们梦寐以求的新生活。今天晚上,你用箫声与歌声为我铺路,勾起了我灵魂深处一种沉甸甸的渴望。秉承我巴氏家族祖神的意旨,我才趁着我部落中的人们在沙滩上酣睡休憩之际,悄悄携带着我的牛角号,我的弓弩和我的短剑,循着缠缠绵绵的声音破空而行。你既然希望有人共你纤歌曼舞,有人伴你月下吹箫,总不至于对我此番冒昧的造访横加责难、闭门谢客吧?”

听完眼前这个自称巴务相的男子的娓娓叙说,盐神布谷苦里的心池刹那间汹涌起轩然大波。就在她思考着该怎样用不卑不亢的语言回答他的时候,巴务相连同他足下的那团白雾一道,早已飘逸到与她近在咫尺的洞口上方。

巴务相张开两臂,款款深情地说:

“女神哟,如此良宵,且让我们共同接受祖神在冥冥中的施舍,同领苍天给我们的慷慨赐予吧?”

布谷苦里刚想呼唤着什么,但急切间,焦灼的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四肢软绵绵地无法动弹,血管里和身体的某些部位,仿佛在汹涌着一股从未有过的热潮。一时间,她真想紧紧扣住男子的两只肩膀,依倚在这面宽敞劲健的胸脯之上,像小孩子一样痛快淋漓地哭上一场。

巴务相两臂高扬,在她的身前潇洒地旋转着,旋转着。

布谷苦里四向张望,想寻找她心爱的洞箫吹奏一支曲子,却发现手里紧紧攥握着的,偏偏是那条绳鞭柔韧而结实的藤柄。

就在这时,布谷苦里从旋转着的巴务相的肩背上,猛然近距离地看到他背负着的蒺藜般的数十支竹箭,那些箭簇,锋芒毕露地刺向头顶蓝幽幽的天空,凶悍肃杀,诡谲狡黠。更为阴森的,还有他腰间那五口巫剑,在凛冽的狂风中寒光闪闪,仿佛一排鬼魅或凶兽的白森森的獠牙。而手里握着牛角号的巴务相,脸上虽然笑着,却笑得光怪陆离,神秘莫测。

布谷苦里突然冷静下来,尽量控制住几乎就要喷涌而出的激情。来不及多加思考,她顺势将自己腰间的藤柄一扯,那绳鞭立刻在空中扑簌簌地纵舞起来,雪浪推涌、银蛇翻飞间,惟有嗡嗡咆哮的狂风声,惟有噼啪炸响的急雨声。

大概是由于绳鞭的驱逐,那个叫廪君巴务相的男子突然腾身闪开,远离洞口。他奇怪地望了一眼狂怒的盐神布谷苦里,踩踏着那一团白雾随之飘飘升起,渐升渐高,渐行渐远,眼见得就要从茫茫云天里烟霭一般地消散。

布谷苦里急了,她觉得这浑身武装的男子其实并无恶意,竟再也顾不得疑惑与羞涩,慌乱中,猛地扔开绳鞭,鸟儿一般张开自己肋下一对灰黑色的翅膀,经天纬地去追赶那个就要转瞬即逝的青年男子。

冉冉飞行间,布谷苦里却猛然发觉,由深蓝色一瞬间变成了可怕的褐红色的天空中,一只浑身毛色雪亮、张开利爪劲牙的吊睛白额猛虎从云雾深处回过头来,它那灯笼般的眼睛里半是决绝,半是迷惘……

布谷苦里尖叫一声,一头跌落在自己淋淋漓漓的汗水里,跌落在她铺满了绿色伸筋草与胡乱叠放着几宗兽皮的石台上。定了定神,她才醒悟到,自己不过做了一个既美丽又悲伤、既欣慰又遗憾的幽梦。

空寂的洞室里,竹枝子火把的光苗完全熄灭了,只剩下一堆残灰与几星仍然闪亮着黯红颜色的火炭。

洞口方向,其实并没有刮过什么凛冽的狂风,倒是清泉一般地注入了一线淡淡的黎明的天光。

(35)

从惊心动魄的梦境里醒过来的布谷苦里再也无法入眠,她揉揉眼睛,久久地呆望着穹窿形的洞顶,对自己梦中的情景百思不得其解。

僵卧了好一阵子,她才慵懒地翻身坐起,款款站立在石台中央,从洞壁上摘下她的洞箫,并系好腰间的绳鞭。然后溜下石台子,迈着软软的脚步走出洞口,凝望着洞外曙色初露的天空发出一声苦笑。

凉意袭身,布谷苦里啊啊啊地连打了几个哈欠。她俯下身子,掬起破洞而出的泉水反复浸润自己的头发、脸颊与颈项。清冽的泉水浸泡得她的眼睛明亮起来,神智清晰起来,她这才开始直起腰身,定睛打量四围晨曦轻笼的山光水色,看看与梦境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天上没有云,头上没有风,天空既没有蓝光辐射,也并非一片恐怖的褐红,而是淡悠悠地透明着,像一汪平静的浅水。她的身边,除了注入崖脚的瀑泉与高崖脚下缓缓流动的盐水河,仿佛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一切都是空荡荡的,哪里有什么幽灵乘风而来又乘风归去呢?

痴立了好半天,盐神布谷苦里的思绪,仍在梦里梦外沸水一般地翻腾。

她在心灵深处似乎对着神灵独语,又好像是在反反复复地叩问着自己:

“梦里的那个不速之客呀,你真是纳次卡和苦苦罗所说的那个廪君巴务相吗?你如今又在哪里呢?你会不会与我进入到同样的一个梦境里?你为何形影不见,却要把我这孱弱的灵魂牢牢地揪住不放?你究竟是一个花前月下的多情种,要让我投怀送抱与你缔结良缘呢,抑或是一个孔武强悍的入侵者,要来我盐阳的地面称霸称王呢?你为什么要背负一张弓弩和一壶利箭,是不是想拉动你的弦索,用锋利的箭头扎瞎我的双眼?你为什么要托举着一支古里古怪的牛角,是不是要像凶悍的大青牛一样,用尖尖的犄角洞穿我的胸膛?我无意识地挥舞那条绳鞭,不过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反抗,哪里想到你就像被狂风追赶的一片落叶一样,突然间飘飘远去竟至于无影无踪了呢?……”

就在布谷苦里遥望高天喃喃独语之际,连接另一处洞室的山径上,走来了她的侍女虚虚和卡嫫。她们望着她们的主人魔魔怔怔喃喃自语,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虚虚说:

“盐神姐姐,你何事愁眉不展?姑妈虽然受到一次惊吓,不是安全地脱离了危险吗?你是不是想到了我们的小姐妹雍米里与素素?是呀,她们俩真是太不幸了,我和卡嫫也整个晚上都在流泪叹息呢!”

卡嫫说:

“盐神姐姐,我们陪同你到河边的沙滩上去冲冲凉吧!”

三个人踏着山径向下走,慢慢吞吞,袅袅婷婷,七弯八拐,一路无语。

到了盐水河畔的一片沙洲上,布谷苦里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两个如花似玉的侍女,亲切地呼唤着她们的名字,说:

“虚虚,卡嫫,雍米里与素素是怎样活蹦乱跳的两个鲜花般的生命呀,可一转眼就消失了,这人世上再也找不到她们了!唉,我们这些可怜的女孩子红颜几何?青春几何呀!”

布谷苦里说到悲伤处,不由得叹息声声,泪水涟涟。

虚虚和卡嫫觉得应该安慰她们的主人,于是双双扶着她的臂膀,搀住她楚楚动人的腰肢,让她在一棵斜生于礁石上的大柳树边坐下来。那棵大柳树粗大壮硕,柳丝飘拂,旁逸斜出的虬枝与巅端一直伸向河面。卡嫫还蹲下身去,为布谷苦里料理有些散乱了的裙摆和菟丝女萝。

布谷苦里接着说:

“你们俩也不小了,守候在我身边很有些时日了。咱们女孩子的青春年华特别地短促,我觉得你们要抓紧时间寻找自己生来应该享有的自由与爱情。虚虚,下次如果遇到你所说的相泽阿洪之类的青年男子,可不要轻易地放过他。”

虚虚突然显得特别地害羞,说:

“哪里的话,我可从来没有那样的意思。”

布谷苦里抚摸着虚虚的头发和耳轮,说:

“有那样的意思又有什么错?人之常情嘛!你们知道吗?你们的盐神姐姐就是疑心多了一点点,昨晚在梦中,我把我已经就要到手的一个好机会草草地葬送了!”

布谷苦里向两位侍女详细地描述了刚刚逝去的那个梦,那片既美丽又悲伤、既欣慰又遗憾的梦境。

两个少女听完布谷苦里的叙述,不由得咯咯咯地笑出声来。

卡嫫说:

“盐神姐姐,你在梦中走失了你所心爱的那个男子,这是好事嘛!因为梦境与现实总是相反的,这说明你一定会牢牢地抓住他呀!”

听了卡嫫的话,布谷苦里也觉得心情轻松了许多。是呀,那毕竟是一个梦,怎么能当真呢?假如那个巴务相真正走到了她的现实生活中,自己再少一些疑虑与羞怯,多一点主动的出击,不就可以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么?

想到这里,布谷苦里站起身,语气和缓地对两个少女说:

“虚虚,卡嫫,我想唱一支歌。就在这宁静的沙滩上,你们能伴着我的歌声翩翩起舞么?”

两个少女高兴得跳起身来,说:

“好呀好呀,我们好长时间没有尽情地乐一乐了。”

布谷苦里解下腰间的绳鞭,将绳鞭与洞箫轻轻搁放在大柳树脚下的礁石上,然后赤着脚丫,一步一步踱到清波粼粼的浅水里。瞩目河心滚滚流逝的波澜,瞩目盐水下游方向的河谷与山崖,她扬起臂膀,散开乌发,深情委婉地用她那莺声燕语唱响了一曲《候人歌》——

候人兮猗,路长长,

空负我,

鱼盐所出,广阔盐阳。

花季短促,红颜难葆春去也,

心爱的人呀——

哪一天,

传来你角声悠悠弩鸣响?

候人兮猗,水汤汤,

望不断,

如梦青山,如血骄阳。

落红有意,盐水无情东去也,

心爱的人呀——

凭什么,

惟有我相思绵绵独惆怅?

伴随着盐神布谷苦里满含着惆怅悲怆的抒情韵味的歌声,腰束女萝的虚虚与卡嫫两人,立刻赤着双足践踏在浅水里开始了翩翩舞蹈。

乌发飘飘,裙裾飘飘,相携相拥,翩跹进退,轻盈袅娜的动作如风中柳絮,如水中游鱼,如竹影婆娑,如雨燕旋飞。她们脚下,一圈一圈的涟漪徐徐扩散,一束一束的水花竞相开放,晃晃悠悠的倒影闪烁在水波涌动的软软白沙与历历卵石上,缤纷散乱,若浮若沉。

两个人的舞蹈动作与盐水女神的歌声交融在一起,羞怯,而不退避;阴郁,而不颓废。其闪转腾挪的姿态不断表现为切切呼唤,深深渴盼,耿耿相思,绵绵忧伤。

盐水如带,水面如镜。

树影瑟索,山影缤纷。

河岸上花草摇曳,枝叶颤颤。

河面上涟漪闪闪,天光灿灿。

布谷苦里的歌声,很快招来沙洲上方千百只水鸟叽叽喳喳上下翻飞,招来林木深处一只只麋鹿驻足观望耸耳聆听,招来水里的鱼虾蝌蚪也纷纷摇头摆尾在她们周围的水里跳跃扑腾。

歌声将要停歇下来时,歌唱着的盐神与舞蹈着的侍女,都不约而同解开身上薜荔与女萝之类编织而成的衣裙,将它们一宗一宗地扔到礁石上与沙洲上。她们几乎同时张扬着修长素洁的肢体,袒露着白花花、光闪闪的肌肤,任身体曲线舒展,凹凸自如,流光溢彩,一点一点地从透明的浅水里步入到丛丛礁石后边浅绿色乃至碧蓝色的深潭之中。

三个女子解带、卸衣、挽发、撩水、搓掌、抚胸以及蹬腿浮游的动作,完全和谐一致。不一会儿,她们仿佛是童话世界里三条冰肤雪肌、穿梭滑翔的美人鱼,漂浮在盐水河礁石环拥的一汪碧潭里嬉水逗乐,她们踢蹬得河水波纹乱颤,浪沫四溅。

无数蝴蝶盘绕,无数雀鸟翩飞。

无数花瓣浮游,无数鱼虾逡巡。

盐水那一漾一漾的深潭里,传送到高空中的,是忘情的无拘无束的逗趣,是野性的自由自在的畅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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