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铸：悼亡词直追苏轼，豪放词比肩辛弃疾，我很丑，但真的很温柔

宋徽宗宣和七年（1125年），北宋已经到了大厦将倾的至暗时刻，朝野上下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宣和七年十月，随着金人灭辽后，主力部队兵分两路直指大宋国都汴京城，被吓得魂不守舍的宋徽宗赵佶匆忙临阵甩锅，于十二月将皇位急匆匆传给了儿子，也就是后来的宋钦宗赵桓。

此时距离北宋灭亡只剩下了一年多，伴随着那个被《永乐大典》称为“耻莫大焉”的靖康之变爆发，百余年繁华堆砌的汴京城自此落寞，清明上河图的风光也彻底绝迹于历史风尘之中。而同样是在宣和七年，大宋还发生了一件听上去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个穷困潦倒的老朽病故于常州的某间僧舍里，享年七十四岁。

这位老朽的名字叫贺铸，他是大名鼎鼎的唐朝诗人贺知章后人，也是宋太祖赵匡胤的贺皇后族孙，一生从武到文，带着宗室的高贵、武将的豪气、文人的柔情，却最终沦为只能靠卖地才能勉强过活的可怜人。

国学大师王国维曾对贺铸有过这样的评价：“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其词如历下、新城之诗，非不华赡，惜少真味。”言外之意是觉得贺铸的词在北宋诸名家中不算上品，但如果说有宋一代能像贺铸这般，将儿女情和英雄气如此完美中和到一个人作品上的词家，寥寥无几。

贺铸的投胎技术还算不错，祖上最粗的大腿可以追溯到和宋太祖青梅竹马的孝惠贺皇后，而作为贺皇后的族孙，贺铸也算是宗室子弟。但贺铸出生的那一年已经是宋仁宗皇佑四年（1052年），贺皇后已薨逝94年，就连大宋的皇位也因为“烛影斧声”事件而从赵匡胤一系转到了赵光义一脉。

人走茶凉，自古使然。等到贺铸长大成人以后，来自百年前贺皇后的荫蔽也只剩下些聊胜于无的优越性。和一般士子焚膏继晷以求金榜题名不一样的是，贺铸最初给自己规划的人生是做一个武人，在同辈其他的文人们削尖了脑袋刻苦读书的时候，十七岁离开家乡去汴京城的贺铸已经拿到了大宋的公务员编制，当上了右班殿直。

“右班殿直”在宋神宗元丰改制后被重新更正为正九品的保义郎，换句话说，不到二十的贺铸就成为了一位正九品的大宋公务员，这样听起来的话，贺铸的开局还不算太差。

但大概是宗室子弟带来的优越感，让贺铸不甘心只做个籍籍无名的底层武官，他想要更大的舞台去发挥自己的才干；可同样是来自宗室子弟的优越感，让其实并没有那么多背景可倚仗的贺铸，变成了一个桀骜不驯，没有政治敏感度的“官场刺头”。

《宋史·贺铸传》中对于贺铸的为人有过这样的评价：“喜谈当世事，可否不少假借，虽贵要权倾一时，小不中意，极口诋之无遗辞，人以为近侠。”在所有人的眼中，贺铸是个接近于侠客的人物，因为他对于天下大事都有自己的真知灼见，即便是面对豪门权贵，只要所作所为不符合贺铸的心意，也定然会招致其当场痛斥。

这样一个从来都不知道为权贵留面子的人，即便是当年贺皇后的族孙那又有什么用呢？听惯了别人阿谀奉承的权贵们是不可能给贺铸向上爬的机会的。所以从宋神宗熙宁二年（1069年）到宋哲宗元祐三年（1088年）的近二十年时间里，处于最好年华的贺铸只能在一些低微的武官职位上光阴虚度。

这二十年是贺铸一生最应当有所建树的时间，但由于权贵的排挤和北宋局势的波诡变化，一心想要为国尽忠，建功立业的贺铸终究也只能将一片碧血丹心错付了。二十年的岁月蹉跎，唯一让贺铸回顾往昔时能够嘴角泛笑的，大概也就是他在徐州担任宝丰监钱官的那段时光了。

贺铸所活跃的时期，大宋词坛除了有以苏轼为代表的豪放派和以柳永为代表的婉约派之外，地方诗词社团也星星点点出现，其中尤以贺铸组建的彭城诗社为代表。

这类地方诗词社团除了团结了一批宦游在外的地方诗词文士，而且还丰富诗词的内容和形式，更在某种程度上给了这些郁郁不得志的文人们一些心灵的寄托。所以即便是贺铸已经去世了千年后的今天，彭城诗社仍然在该地区发挥着其文化凝聚的价值。

但对于千年前的贺铸而言，彭城诗社也只能算是那二十年晦暗时光里极少有的零星微光，政治的失意和人生的挫败在贺铸的心头不断交织，并最终在宋哲宗元祐三年（1088年），于贺铸的胸膛中酝酿出了那首千古名篇《六州歌头·少年侠气》

其实准确地来说，宋哲宗元祐三年（1088年）时期的北宋相对来说还算太平，虽然宋哲宗还只是个未成年，但他有个被称为“女中尧舜”的好奶奶——宣仁皇后高滔滔。高滔滔业务能力很强，垂帘听政期间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但高滔滔的执政方针有个很致命的问题——她是个彻彻底底的保守派。

导致北宋灭亡的原因有很多，但“新旧党争”绝对是其中影响很大的因素之一，而造成北宋党争彻底激化的源头，正是高滔滔。

高滔滔的儿子宋神宗是个锐意改革的变法派，也是他推动了赫赫有名的“王安石变法”；而高滔滔是个彻彻底底的保守派，垂帘听政后就立马接回了保守派大佬司马光，并全面废除了神宗时期的所有变法内容；而宋哲宗亲政以后，出于对祖母高太后和保守派不尊重自己的报复，又全面扶持改革派上台，这样的循环往复导致朝野陷入了无休止的党争和政治迫害。

贺铸写下《六州歌头·少年侠气》的时候，正是“王安石变法”被陆续废止，保守派全面把持朝政的时间点。彼时的贺铸正在和州任管界巡检——一个人微言轻，事多钱少的低级武官，但向来以家国为己任的他却从来都秉持着“位卑未敢忘忧国”的信念，在自身的落魄失意和国家的屈辱求和（宋夏之战中宋军惨败，宋朝重新恢复了对西夏的纳贡岁币政策）相互交织下，37岁的贺铸完成了自传性质的《六州歌头·少年侠气》：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蓬。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⑽，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我想写这首词的时候，贺铸一定饱含热泪。但他的泪水与其说是失望，不如说是壮志难酬的愤懑。北宋一代吟风弄月的词作太多，但如《六州歌头·少年侠气》般充满金戈铁马和侠气纵横的词真的寥寥无几了。

《六州歌头·少年侠气》的上阙是37岁的贺铸对自己前半生的回顾：年少时的贺铸意气风发，鲜衣怒马，带着勃勃雄心来到了汴京城。他嫉恶如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快意恩仇，牵黄擒苍游戏人间；奈何如斯畅快的时光太短，转眼之间便年华老去，当初的少年郎也转眼变成了心如死灰的落魄中年。

而下阙则是贺铸对自己内心世界的剖析：胸怀杀敌报国的灼灼热血，却只能做一个被繁琐文书所累的微末武官；眼见边境再次狼烟四起，国家不得不继续屈从于敌邦的不平等条约之下，自己一身文治武功却报国无门，只能空叹这流云落花。

《六州歌头·少年侠气》即便是经过千载沉淀，我们至今读来仍然感慨万千。这一百八十三个字所包含的，是贺铸的人生理想逐渐走向破灭的全过程，也是一个普通人逐渐接受现实的全过程。没有那么多的奇遇，也没有那么多的机会，有的只有无限唏嘘和感慨。

而随着《六州歌头·少年侠气》在江湖庙堂之间传颂开来后，不少文人墨客都被其中饱含的情绪所打动，这位并不算词坛顶流的词人贺铸也走进了大佬们的视线里。

就在贺铸被困于和州，整天在繁琐文书中焦头烂额的时候，一道让他由武官转文职的调令拯救了他。在时任宰相的李清臣帮助下，贺铸摆脱了管界巡检的武官身份，改为通判泗州。在重文抑武的大环境下，贺铸能从武转文在某种程度上讲，也算是一种升迁。

但很遗憾地讲，回归到文人本性的贺铸依然未能称心如意，用一句充满了唯心主义的话来说——性格决定成败。已经年逾不惑的贺铸失去了蛰伏沉淀的耐心，无比渴望大展拳脚的他在无情的现实面前再次碰得头破血流。

即便是进入文官序列，贺铸依然没能得到任何重视，就像是前二十年只能在低阶武臣中徘徊不前一样，后二十几年的贺铸也只能在空有其名而无其实的闲职文官体系里虚度年华。

《宋史·贺铸传》中有一句话一针见血：竟以尚气使酒不得美官，悒悒不得志。贺铸不懂官场的人情世故，他永远是那个敢于向所有强权开炮的人，但当他因为不守规矩而受到冷落排挤的时候，他又不得不把自己彻底醉在酒中。而这一次，贺铸彻底放弃了。

宋徽宗大观三年（1109年），68岁的贺铸以承议郎致仕，而后一直寓居苏州，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整理书稿和校对文章上。在渐渐远离官场的尔虞我诈后，那个曾经火药味十足的贺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渐渐内心归于平静的老朽。唯一能让晚年的贺铸动容的，只有妻子的离去。

贺铸长得并不好看，我们甚至用上“丑”这个字眼，因为长相不佳的缘故，他甚至得到了“贺鬼头”的外号。但就是这样一个外貌很一般，同时人生际遇也一言难尽的人，却在少年时遇到了一生所爱。贺铸的夫人也是一位出身宗室的女子，却甘愿跟着郁郁不得志的丈夫颠沛流离，过着清贫的底层生活，并最终在陪伴贺铸寓居苏州的那段日子里溘然长逝。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人。在这世间已经很少有什么变故能让年近七旬的贺铸动容了，唯独妻子的离去让贺铸静如沉水的内心迎来了惊涛骇浪。所以当面对物是人非的凄凉时，贺铸写出了那首著名的悼亡词——《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

有人说这首悼亡词足可以与苏轼那首《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相媲美，苏轼说的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心酸苦楚，而贺铸问的是“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天人永隔。

的

贺铸败了，败给了现实，也败给了时间。

自此以后，贺铸变得缄默不言，他不再年少时那般横冲直撞，把少年的意气都肆意挥洒出来，他知道自己面对越来越乱的世道无能为力，词人的天赋让他把所有的愁绪都寄托在词里。于是那百般思量，千般愁绪，都凝练成了那首《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

“试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别问贺铸的愁情到底有多少，就像那长满川间，一望无垠的烟草；满城飞舞，无边无际的风絮；纷纷扰扰，密集交织的梅雨。

那贺铸的愁情里都包含着什么呢？我想那里一定一生的壮志难酬，挚爱的生离死别，还有大宋繁华弹指梦碎的满腔悲愤。

宋徽宗宣和七年（1125年），七十四岁的贺铸病故于常州僧舍。两年后的靖康二年（1127年）四月初一，徽钦二帝并宗室大臣等三千余人，和汴京城一百多年的繁华被金兵一并掳走，北宋灭亡。

是夜，昔年的皇城帝都化为焦土，那个让贺铸忧思一生的大宋王朝上半阙故事也在这生灵涂炭中草草收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