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限包容”的阿塔临时政府
本刊记者/曹然
发于2021.9.20总第1013期《中国新闻周刊》
9月11日,36岁的医学博士马杰鲁赫照常到阿富汗卫生部上班。当天,传闻中要举行的“阿富汗临时政府就职仪式”没有发生,也没有人通知他交接部长职位。
今年1月,时任阿富汗总统加尼任命马杰鲁赫为卫生部代理部长。9月7日,塔利班宣布正式组建临时政府,33名正副部长全是塔利班成员,但无人接替马杰鲁赫。
“没人告诉我没有任命卫生部长的原因。”9月10日,马杰鲁赫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说。除卫生部依然由他代理部长外,临时政府还有多个部长职位空缺至今。
虽然塔利班最高领导人阿洪扎达发布声明称,临时政府将“维护伊斯兰规则和伊斯兰教法,保护国家的最高利益,保卫阿富汗的边界,确保持久的和平、繁荣和发展”,但包括阿富汗历史最悠久的伊斯兰政党伊斯兰促进会在内的多个政治派系纷纷发声,指责临时政府没有体现塔利班承诺的包容性。
(资料图片)阿洪扎达。
9月7日后的一天,伊斯兰人民党领导人赛义德·哈迪和一位塔利班领导人通了电话。“没等我问有关临时政府的事,他主动提出,这只是临时的看守政府,塔利班将依托临时政府推动改革,其他派系将在未来的新政府中拥有公平的份额。”哈迪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临时政府的建立象征着塔利班内部达成了‘包容’,但有关包容性政府的外部进程才刚刚开始。”原阿富汗副总统幕僚长拉德马得(化名)说。
神秘的“埃米尔”
9月10日,哈迪见到了刚出任重建和难民事务部代理部长的哈利勒·哈卡尼。从塔利班武装部队指挥官变为部长,哈利勒依旧全副武装,“带着他的美国枪,显然是一名战士”。
和长时间追随塔利班创始人奥马尔的巴拉达尔等塔利班高层不同,哈卡尼网络本是活跃于苏联入侵阿富汗时期的反苏武装团体,控制着喀布尔周边、阿富汗东部的部分普什图人聚居区。1995年塔利班兴起时,对军阀混战状况不满的哈卡尼网络第一代领导人贾拉勒丁选择效忠奥马尔,而起兵于阿富汗南部的奥马尔需要借助哈卡尼在东部的影响力,同盟就此形成。
2001年美军击溃塔利班政权后,塔利班多数领导人逃往阿富汗、巴基斯坦边境地区,其后又转至多哈主持政治谈判,哈卡尼网络则坚守阿富汗东部省份,并不断对阿富汗政府、美军和平民发动袭击。到2021年塔利班全面进攻时,贾拉勒丁的儿子西拉杰丁·哈卡尼以塔利班副领导人的身份,和军事委员会负责人、奥马尔之子雅库布同为塔利班军事工作的两位负责人。
哈卡尼网络未参与多哈政治谈判进程,领导谈判的多哈政治委员会负责人、奥马尔生前的副手巴拉达尔因有权代表塔利班与美国政府签字,被《外交学人》称为“塔利班最有权力的人”。而塔利班最高领导人阿洪扎达是宗教领袖,除管理司法、宗教委员会外,平时不过问政治、军事事务。
因而,9月7日临时政府正式组建前,外界普遍认为塔利班将拆分1996年政府中奥马尔担任最高领导人(“埃米尔”)兼政府首脑的体制,形成阿洪扎达任“埃米尔”、巴拉达尔任政府首脑的新格局。
9月5日,阿富汗喀布尔的主要货币交易市场重新营业。图/视觉中国
然而,巴拉达尔事实上仅担任第一副总理。阿洪扎达以“埃米尔”身份作为最高精神领袖领导阿富汗,他“最信任的亲信”、宗教学者出身的塔利班最高议事机构奎达舒拉负责人哈桑·阿洪德出任总理。
有分析认为,哈桑·阿洪德是作为多哈派系和哈卡尼派系的“调停人”而上位的。9月6日,塔利班发言人穆贾希德否认存在内部分歧,称塔利班高层早已“达成最终决定”,多次推迟公布政府组成名单是因为“技术问题”。
临时政府中,来自多哈的巴拉达尔部属占据了最多岗位,包括第二副总理哈纳菲、外交部长穆塔奇、信息部长凯尔赫瓦、情报总局局长瓦西克、司法部长哈基姆、边境部长努里、公共工程部长乌玛里等。与巴拉达尔观点接近的雅库布出任国防部长。
拉德马得坦言,作为军事组织的哈卡尼网络如此深度介入塔利班内部的权力分配并“成为最大赢家”,令他颇感意外。哈迪则对《中国新闻周刊》披露,在巴拉达尔与美国政府、加尼政府谈判期间,哈卡尼网络就开始了政治布局。
2021年8月15日,哈利勒率哈卡尼武装首先进入喀布尔,并出任喀布尔防务负责人。哈迪来到哈利勒的办公室,得到后者热情接待。哈利勒随即许诺“你会在未来的政府中获得活跃而重要的位置”。
“哈利勒是战士,但他更是战士打扮的政治家。”哈迪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哈卡尼网络不再是他印象中那个“不与外部世界接触”的武装团体,哈利勒的秘书会说五种语言,英语流利。
9月10日,哈迪再次和哈利勒会面,所谈主要内容是少数群体权利。哈迪特别提醒哈利勒注意女性权益,“如果阿富汗的母亲们受过教育,现在阿富汗的局势会有很大不同”。“哈利勒对我提出的建议表现出了很高的热情。”哈迪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但与此同时,负责喀布尔防务的哈卡尼士兵却不断被市民指控攻击哈扎拉居民和妇女。哈迪介绍,哈利勒已经撤换了喀布尔西部地区的一些指挥官。
“过去20年,塔利班在招募成员时一方面支持吸引激进分子的做法,一方面推出具体举措吸引少数族裔成员加入。”哈迪介绍,当前塔利班武装由此形成了少数族裔及温和派武装与激进派武装并存的局面,前者主要是政治委员会的团结对象,后者则是以哈卡尼网络的部队为代表。“领导层希望留住这些少数族裔成员,同时又留住原教旨主义成员,因而改革行动非常谨慎”。
拉德马得分析,在临时政府的权力格局中,阿洪扎达、总理哈桑·阿洪德和宗教部长萨齐布形成了多哈和哈卡尼体系之外的另一股力量,且超出了阿洪扎达此前分管的宗教、司法事务范围。未来,阿洪扎达及宗教委员会系统很可能还会直接领导新的司法机关。目前,剥离了政府首脑职位的“埃米尔”具体享有哪些权力、分管什么机构,尚未得到明确。而对“非塔利班”政治派系而言,当前局势的复杂性意味着他们需要同时与多个塔利班高层沟通。
如何留下精英?
有分析认为,阿富汗目前的框架性治理结构与伊朗类似,即由“神权层”引导,构建一个“有限民主和有限多元主义”的共和治理体系。所谓“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临时政府”,除了以“埃米尔”取代总统制外,在内阁的部门组成、名称和排序上和原阿富汗政府并无区别,没有重返1996年原塔利班政府“只有简单几个部”的原始形态,宗教部长在内阁的排位也没有提前。
除卫生部外,塔利班尚未正式任命前政府商务部、农业部、劳工部、妇女部、城市发展和住房部、禁毒部、总检察长办公室等临时政府部门的领导人。拉德马得分析,塔利班是否会保留妇女部值得观察。
这些部门为何还没有“塔利班部长”?马杰鲁赫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近期他一直和塔利班卫生委员会领导人一起办公,该机构是塔利班最高公共卫生机关,但委员会的负责人并非专业人士,且近日已被调往新内政部任副部长。
当前,阿富汗第四轮新冠疫情卷土重来,而塔利班尚未建立应对疫情的领导机制。马杰鲁赫是加尼政府应对新冠疫情国家委员会的成员,在他领导下,喀布尔多数医院已恢复运作,卫生部90%的官员到岗,“我们是唯一一个目前仍在全国各地保持正常运行的政府机构”。
此外,临时政府正在积极争取国际援助。负责世界银行对阿富汗医疗援助的顾问布兰彻特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他判断能否与塔利班接触的重要标志,就是“马杰鲁赫是否依然担任部长”。
目前,相关谈判在塔利班与外国政府、国际组织间直接展开,且取得初步成效。9月10日,世卫组织表示愿意向此前资助的阿富汗卫生部项目提供一个月的维持资金。11日,联合国发起紧急呼吁,在年内为阿富汗提供6.06亿美元救济。
在哈迪看来,卫生部的情况充分说明了临时政府在人事上的困境:“塔利班是一支战斗力量,缺乏技术和人力资源。”哈利勒等塔利班领导人也对哈迪表示,不希望阿富汗精英离开这个国家。
“我已经告诉塔利班领导人他们的问题所在:他们只是说阿富汗的技术性人才不应该离开这个国家,但还没有为这些人才做任何事情。现在要解决的问题是:阿富汗精英为什么要留在这个国家,留下来能做什么?”哈迪说。
自苏联撤军以来,阿富汗政治派系曾四次尝试建立包容性政府。当时亲苏联的政府首脑纳吉布拉号召各族群代表商议组建新政府,被兴起的反苏军阀无视。一度占据喀布尔的“潘杰希尔雄狮”马苏德试图结盟其他派系,但因其塔吉克人的少数族裔身份未被接纳。塔利班1996年执政后采取打击哈扎拉人和塔吉克人的政策,导致北方省份长期独立。而反塔利班统一战线在2002年召开波恩会议、讨论组建新政府时,又绕开了人口最多的普什图人代表。每一次阿富汗组建包容性政府失败,都意味着前政府中特定族群、性别、身份的一批高级官员被迫逃亡,精英流散已成常态。
最近一次和哈利勒·哈卡尼会面时,哈迪向对方细数了阿富汗近代以来“未得善终”的政府首脑。哈迪说,“阿富汗的改朝换代太快了,一代代政府都因其自身的错误而垮台。” 哈利勒表示认可,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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