鹭客社:守望共同的尘世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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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南人就是这样,出了门,拼命地闯荡、奋斗,归来时却喜欢闲闲地呆在大厝里泡壶好茶,听听南音。风也罢,雨也罢,都在清香弥漫的小小茶杯里慢慢散去。
《闽南人的“福气”:风雨都在茶杯里》
1.
“河洛人”:传承中原文明又融合百越文化的航海族群
记得小时候,总是听见小镇的客家人,把本地的闽南人称为“河洛人”,把闽南话称为“河洛话”。念大学时,才知道“河洛”的意思,才明白,这“河洛人”不简单,竟是一支充满活力的跨国航海族群,其分布地覆盖了包括中国东南沿海与东南亚在内的广袤地区,远远超越了“闽之南部”的范畴。更令人赞叹的是,“河洛人”竟掌握着通向中国文明深处的语言工具,因其话语中保存了大量唐宋时期中原古语,这可是一份极为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正如上世纪20年代美国语言学家萨皮尔指出的:“语言是一种集体的历史遗产,是长期相沿的社会习惯的产物。”在闽南地区,类似的历史文化遗产,还有同样源于唐宋被称为音乐活化石的南音音乐艺术。
晋江金井围头村的南音社(摄影者:林鸿东)
晋江金井围头村的南音社(摄影者:林鸿东)
这些讲唐宋古语、听唐宋古乐的“河洛人”,不只是保留了中原文化的精髓,也吸收了百越民族的特长,如水上航行。闽南地区拥有的航海历史,远比一般人想象的要悠久得多。即使从宋代起算,迄今至少也持续了上千年,其远洋航海能力绝不亚于地理大发现时期进行全球扩张的西欧人。这种航海能力与疍民的渔获能力有关。明末厦门名僧释超全(阮旻锡)的《夕阳寮诗稿》之《打鱼歌》中便写到一次闽南疍民惊心动魄的捕鲸行动。诗中记载了闽南的疍民船队集体出海用带钩系绳的标枪捕杀巨鲸的详细过程!据了解,疍民一向有集体捕捞的传统,疍民的集体捕捞分为近海捕捞与远海捕捞。近海捕捞主要是借助人力与潮汐力布网拖网,远海捕捞则强调分工与协作,主要用来捕杀包括鲸类在内的大型鱼类。在远海捕捞作业上,疍民有一种海上组织叫“罟朋”,所谓“罟朋”就是集合十只左右的船只,使用同一张网,进行联合捕捞。这种“罟朋”,甚至有专门的后勤保障船——”料船“,用来负责将鱼获进行腌晒处理。疍民敢于与大鱼相搏的悍气,加上“罟朋”这种科学的集体协作机制,使其捕捞的范围,可以延伸至遥远的海上。
平和小溪疍民生活场景(阮海棠提供)
如果不是宋元以降,北方游牧民族铁骑南下牵制了中国经济社会的正常发展进程,如果不是明清两朝长时间实施了与历史潮流相违背的闭关锁国政策,以西欧人为主角的全球殖民史可能会全盘改写,“河洛人”的福船很可能会赫然出现在西欧的海岸线上,加之北宋时全球领先的指南针、印刷术与火药武器,成为日不落帝国的,其实应该是中国。而河洛人的地位,将类似西欧人。至少,东西方的社会经济发展会因海上贸易之路的双向通畅而保持高度同步。
往事不可追,历史已无法重演。尽管明清屡屡关闭国门,敢于犯禁的“河洛”移民还是冲破了重重封锁,源源不断地涌入台湾与东南亚。在漫长的历史岁月里,过台湾,下南洋,以海为田,漂洋过海,成为闽南地区怀有雄心的“河洛穷人”咸鱼翻身、出人头地的终南捷径。然而,令人赞叹不已的是,“河洛人”在吸纳原住民文化的同时,依然保留了自身的文化特质,保留了对祖国的记忆与情感,其佼佼者大多成为当地的精英,有的甚至还创建了国家,或成为所在国的领导人。清末民初,通过海船、批馆、水客、钱庄、侨办学校等涉侨事物,不少东南亚“河洛移民点”的华人与原乡亲族之间,形成了血浓于水、彼此呼应的国际性乡党关系。
以河洛人为主的华人航海族群在东南亚广泛移民的历史事实,有力支持了中国在南海的海权主张。毕竟,海是航海族群的田洋,是航海族群的大道,是航海族群真正的“国土”。
角美归侨兴建的“曾氏番仔楼”(摄影者:林鸿东)
2.
“福气”概念: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尘世利益
这里我要谈谈闽南人(河洛人)的福气概念。
深入探讨闽南人的“福气”概念,是理解闽南人精神世界的一个重要路径。众所周知,闽南人有着举世闻名的拼搏精神。一首《爱拼才会赢》的歌,把这种拼搏精神表达得淋漓尽致。但很少有人会去思考,是什么原因,让一代代闽南人如此打拼,如此刻苦,甚至不惜九死一生,漂洋过海?
我想,应该是对“福气”的强烈渴望。“福气”这两个普普通通的字,是闽南话中最接近幸福的字眼,是闽南话中除了“爱拼才会赢”之外最为热门的关键词之一。闽南人赞许过上好日子的人,总是习惯于说:“汝真有福气”!这福气,不是虚荣,不是乌托邦,也不是来世梦想,而是一种“利”,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尘世利益。它是墨家所称的“义即是利”的“利”,也是英国思想家边沁所称的功利主义的“利”,一种以效用最大化为诉求的幸福理想,一种与经商、航海的族群特征相契合,使人无比热衷、成果亦无以伦比的俗世目标。—— 这正是一艘艘海船满载着希望不灭的勇士远离故土,隐辱负重,寻找新大陆的伟大驱动力。
晋江安海古镇民居(摄影者:林鸿东)
什么是“福气”? 落到具体层面,用闽南人的思维来讲,就是心有神灵、邻有乡党、家有大厝、身有厚养。
从民间信仰上看,闽南人非常成功地构建了实用、多元、包容的泛神体系。除了诸多世界级宗教,各类民间信仰应有尽有,包容并蓄。几乎是每一片土地都有自己的地方保护神(境主),几乎是所有需要佑护的领域都有专门的功能神。走在闽南的传统村落里,就如同走在神灵的世界里。神庙、神灵、神话彼此交融,与之相配套的,还有形形色色、数不胜数的驱邪神物——厌胜物。有人称闽南为“东南佛国”,我看应该称为“东南神国”。在中国,如此坚信“头上三尺有神明”的地方,也只有闽南人了。这种基于实用、多元、包容的泛神信仰体系,使闽南人比较不易于盲从某种单独的宗教信仰体系,也比较不易于陷入狭隘片面的宗教狂热。
东山县康美村的剑狮(摄影者:林鸿东)
从宗法体制看,早期的闽南宗族起到了乡村自治组织的作用,也起到了“名门世族”身份的识别作用。宗祠、灯号、楹联、暗语、族谱、家训、社树、神庙、祭祀 …… 闽南的宗族组织,具有异常严密、异常繁冗的系统设计。如此处心积虑、深谋远算地维系一个宗族的亲情,不由让人想起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名门世族,让人想起一个长期传诵在闽南民间的历史名词——“衣冠南渡”。仅仅一支单独的宗族,力量还是有限的,不少相处友好的宗族之间还会结成联合的约盟关系。如往昔,我的老家便有一种由八大宗族组成的“八约”组织,平时轮流值守,遇到入侵时,负责值守的宗族的族长依盟约率领各约团结一致,抵御外敌。如果致人死命须赔款,则各家各户平摊费用。与此类约盟有关的历史事件,便包括曾经造成大量伤亡,让人闻之胆寒的闽南大械斗。械斗多以宗族或约盟为单位,虽有残酷的一面,但也反映出宗族力量对于所属族人在现实中具有的强大庇护作用。
南安市丰州古镇祭祖活动(摄影者:林鸿东)
宗族与约盟的强大,甚至影响到闽南民居的构建形态。在相对安全的社会生存环境中,闽南民居主要是采用官式大厝这种舒适且讲究的合院式民居。在械斗激烈、族群矛盾尖锐的地区(如与客家人的交界地带)或民族矛盾尖锐的时代,闽南人除了对大厝进行基于防御的改造,如加盖铳楼、碉楼等,往往还会建造更有安全感的土楼、土堡,甚至规模更为宏大的土寨、土城。土寨土城是土楼土堡的升级版,传统城池的缩小版。有意思的是,无论是土楼土堡,还是土寨土城,其内部的核心往往还是大厝。就土楼而言,这就是所谓的单元式土楼,其有别于客家通廊式土楼,像是把大厝用土楼的范式拼合在一起。在闽南文化腹地,大厝就无须这样变形藏身,完全可以堂里堂皇、美仑美奂、精益求精、不厌其精地张扬于世。最多在村庄里建个一两座楼堡,供兵荒马乱时避难之用。因为民风强悍,且深受海外文明影响,闽南地区的皇权意识有所削弱。自明代起,色彩鲜艳的红砖厝渐渐成为民居的主流。我们看到的红砖厝大多是三间开的大厝,其布局巧妙,构造宜居,藏风得水,有天有地,光线充足,庭中还可培植曼美花草,闭上门,就是一处小小的桃花源。但热情好客的闽南人却往往喜欢门户大开,特别是夏日之夜,灯火通明。大人们呼朋唤侣,泡壶好茶,谈天说皇帝,共度清闲时光;孩子们则在天井中天真烂漫地自由嬉戏。这种感觉是温暖的,喜欢暖色调的闽南人本身也是温暖的。南洋归来的人在故乡盖起了众多中西合壁的番仔楼,这使闽南的民居变得国际范十足。此外,上世纪上半叶,骑楼开始在闽南城乡的商业区域流行,渐渐取代原有的竹篙厝。
龙海区石码镇的骑楼民居(摄影者:林鸿东)
就饮食而言,闽南人更是有福气。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闽南人,既可以吃山,也可以吃海。森林与大海是闽南人取之不绝的天赐粮仓,要么因山取粮,要么以海为田,食域极为宽广。譬如苔浒,有的地方把它当“灾害”之物,闽南人却把它和进春卷里,成为美味的小吃;样子可怕的沙虫,闽南人硬把它做成果冻般可口的土笋冻;酱油水是闽南人的最爱,闽南人不只是喜欢用它来做酱油水菜系,不少人还习惯于就着它品尝荔枝、龙眼、芒果什么的,确实可以促进食欲,有如沙拉之作用。哦,闽南人还特别喜欢吃地瓜,一是好种,漫山遍野皆可种,二是好吃,从地瓜叶、地瓜干、地瓜粉、地瓜粥、地瓜粉条到地瓜酒,地瓜几乎无所不能。闽南人在吃的方面真是上天的宠儿,可以理解,为何每逢乱世,总有大量难民不畏艰险,远道而来。要知道,闽南历史上可一直都是瘴疠流行、猛虎出没。食物丰富,容易生存,可能才是备受移民青睐的最大理由。
与“食”的豪放相比,在“饮”的方面,闽南人却显得极为婉约。如功夫茶。闽南人很少有人像北方人一样牛饮。茶杯总是做得小小的。最小的,可能只有虎标牌万金油盒子那么大。这茶是要细细品尝的,除了舌头,还需要动用眼睛、鼻子、手指,甚至心灵,故称功夫茶。功夫茶讲究的是闲致,强调的是色香,要求的是手巧。有意思的是,因着喝茶的需要,竟还催生了各式各样的精致茶配 —— “闽南甜点”。不知为何,这些甜得发腻,不讨人喜欢的茶配就着茶汤细细咀嚼起来时,口感竟变得极为温润。譬如那平凡而浅薄的白皮饼,就着淡淡的温茶,甚至都可以提供给食欲不振的病人用来解馋。众所周知,茶由“吃”改“喝”是唐代茶圣陆羽进行茶道改革的结果。从闽南人称饮茶为“吃茶”且茶配盛行的传统来看,功夫茶的唐代气质挥之不去。这里还要提提茶叶,闽南茶叶种类之多,种茶历史之长,茶叶贸易范围之大,可谓惊人。正因如此,闽南人把茶叶称之为“茶米”。有人说,英语 TEA的由来,就是闽南人对茶的叫法。
闽南人就是这样,出了门,拼命地闯荡、奋斗,归来时却喜欢闲闲地呆在大厝里泡壶好茶,听听南音。风也罢,雨也罢,都在清香弥漫的小小茶杯里慢慢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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