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道
坐在藏青曳地的卷帘窗前,抬眼看去一线蓝空过往流云,想起那年的中秋夜,一顶草帽罩在一张十岁少女的脸上,得把垂着的篷散的草穗子拨开,方可玲珑望月。
我和弟弟十指相扣,在漫天的黑里往野外行走。白天给地里干活的母亲送饭时把盛饭的圆形铝盒落在了田埂上,得乘着月色去把它取回来。在那些年月里,这饭盒盛载着家里每一个外出人员的午餐,微温的米粒仿佛新孕育的希望,在等待正午到来的过程中,人便显出欢欣雀跃来。
那个月夜,因逢中秋,一年里不多的可以名正言顺把自己从土地里抽离出来的农人,早早地收了劳作。田野里都是静寂,萤火虫的光像漫山的繁星绕着我们前行。我想象着把它们都收藏到铝盒里,一铝盒的莹莹蓝光,会有瞬美目以流眄的恍惚。
那个夜晚,一个铝盒盛着锈色本《山海经》,开启了一个少女关于文学的第一次哲学思考。我开始默默地写作,为节约纸张,很多文字写在用过的作业本上。那一年的暮秋,我的第一次投稿得到了杂志编辑的回复,稿件被录用了,还得了五元钱的稿费。这笔稿费单被我悄悄藏在一本厚厚的杂志书页中,书页上似乎是一篇写战地爱情的文章,名为《摘星恋》。家里的书堆垒得过高,母亲便把它们都收进了一个壶状的藤编筐里,连同后来被磕得通体棱角的铝盒。
后来离家去城里读中学,我特意跟母亲提出要带走这个铝盒。我记得那五元的稿费当年是拿出来放了铝盒里的,但后来一直也没找着。我自小闲静少言,便也没和任何人分享过这个秘密。但那一年中秋夜里的云和圆月跟年少时的一些心事,都藏在了这个铝盒里。
回想我的整个中学时代,好像也都浓缩在了这个铝盒里。墙上挂着的日历,被我一张一张地撕下去,一年一年地往复,好像永无尽头的单程列车。而十岁那年的中秋夜,竟做了我写作人生的开场白。
八年之后的另一个中秋夜,我在船上,要过海去往江西读大学。当时的学校和专业都不是我喜欢的,在船上时,心情极郁闷,头也晕得发慌。因为第一次出远门,二哥特意向单位请了假送我。
夜里大家不睡,都跑到甲板上看海上升明月。和我们一起赏月的一位中年男子,他胸前挂着一部相机,给周围的人都拍了照,并留了大家的地址,待照片洗好后给大家寄去。能在中秋节于同一艘船上相遇,大家都说是百年修来的缘分,也可谓为“天涯共此时”,能留个纪念总是好的。
我留了学校的地址。虽然直到大学毕业也没收到这个中秋夜的照片,但海上升起的圆月我是真切地存在了心底,那一晚,我的心境大抵与张九龄是有一点相类的。
再后来,我更多想起的,是那年在陶渊明故居过的中秋。
还是学生时代,我们的面孔都青涩。到九江后,买了一张地图。寻到历史上的浔阳郡西南的星子县,即陶渊明诗中的“桃花源”时,已近黄昏。往里行走,山坳狭长,山势平缓, 路旁是一池一池的豆苗草蔬,兴许是比当年陶潜自己打理的要繁茂些。房舍灰而渐白,有一种苍茫的寥廓。
陶园静谧。两级台阶沿一四角亭穿亭而过,亭柱上有楹联: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我们在亭前沉默了许久,看远处由石头铺就的甬道,连着长廊,往南而至 “洗墨池”。再往南,石阶牵引,尽头便是陶潜的墓,一座简陋的素朴的坟冢。石碑旁是以石板镌刻的陶潜的《归去来兮辞》。后人用了六十三级台阶来祭写陶潜的六十三年尘世人生。
那一年的清秋,有雨,淅淅沥沥的,滴落在层叠着枯叶的台阶上。我想起陶潜的《停云》诗“蔼蔼停云,濛濛时雨”。虽然陶潜写的这雨是春雨,但这朦胧的境界与我们那天在他故居里遭遇的似乎并无二致。我们特意去学校门口的饭馆买了二两酒,我一直记得他的诗“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时日愈久,读过的这些诗的情节似乎会更为具象化,与陶潜之间因为时空生就的疏离感渐渐地便消失了。尤其那天就在他的故居里读了《停云》全诗,对于他著写此诗时的情绪便也有了更为深入的认知。这场春雨最初给他带来了温馨,但随之牵起的记忆和联想却是田园外的离乱。因为他内心里其实是一个富有社会责任感的人。一场春雨让他暂时地隔绝了与世界的联系,然而,盘踞于他心头的仕与隐一直在他的内心里剧烈交战。他时而感伤时而诙谐:“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这首诗的最后,陶潜语调变得高亢,以鸟声相和之象起兴,并在情调最为激烈的时候结束。这给我的阅读带来更多与作者相契的时机,并因此生出与之晤言的切望。
因为一场秋雨,我们在陶潜故居一直待到了天黑。我默默感受时光的流逝,仿佛看得见陶潜一个人在柴桑城的东郊外行走,在空濛的雨中,他与古代的哲人和悠远的历史发生了感应。
这个中秋,因为陶潜与一场雨,它几乎成为我之后这么多年所有关于这个节日的记忆底色。归隐后的陶潜并不常和宾客往来,他将自己的身心全部融化在自然之中,然后通过他的诗打开一个个思想的窗口。他好酒,说“人亦有言,称心易足,挥兹一觞,陶然自乐。”大概在酒中他体验到真正的自由,因而,但凡见了酒,纵使和主人不认识,也可至醉而归。若是坐于他家院中喝酒,他先就对客人说:“醉欲眠,卿可去。”这样一种真性情,怕是世间再无二人了。
他有一张无弦琴。关于无弦琴的故事,《宋书》的陶渊明传里如是描述:潜不解音声,而蓄素琴一张,无弦,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
《宋书》里的这段文字给陶潜定了谳。这其实算得是一桩千古冤案,因为陶潜自己在《与子俨等疏》有句“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后来的《自祭文》中,说及生活日常,亦称“欣以素牍,和以七弦。”归田之后,他常说“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
陶潜的人生哲学,我是在那年中秋拜访他故居时才恍然明了的,在他居室里倚着南窗的桌面上,一块玻璃压着他的一句诗“形迹凭化柱,灵府长独闲。”生命于迁化中所经历的顺逆穷通之境,没人可以左右,唯有灵府是我们可以自己主宰的。
那个中秋的黄昏,我在陶潜故居层叠着落叶的甬道上作了很多思考。他说的“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大概从那时起进入了我的灵府,生命中总有一块领地是悠闲且自由的。
我始终觉得这悠长的历史中,陶潜算是完美的。他没有太高的成就,除了一部薄薄的诗集和几篇散文,但他的生活一直是感性的,他一直就像是画中的人物,把浪漫主义与道家的闲散悠然揉和成一体。他的诗如同他的生活一般简朴清新,就像是田埂上的青秸草。他是个智慧的老人。他的智慧不牵扯尘俗,他是在宽容的嘲弄中完成的,他使用他的智慧就像是他荷锄饮酒一样的自然轻松,毫不费力。
他是接近于终极美的一种人物。他生于第四世纪的末叶,是一位著名学者和官吏的曾孙。他一生抱朴含真,一句“聊欲弦歌以为三径之资,可乎?”,他便得了彭泽令;叹过“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后,他辞了职,写了《归去来兮辞》的名赋。晨里黄昏,他“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籽”。修剪伸过庭院的树枝,用头上的葛巾来漉酒,此等尘间俗事,他一沾身,却似是田间弦歌,任是鸟儿掠过,也稍作停留,以和弦意。
想起他入白莲社前“攒眉而去”的坏坏一笑,便觉这样的智慧已若浑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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