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烈烈巴风之源，寻渺渺巴人之根

溯烈烈巴风之源，寻渺渺巴人之根
杨 　彬

2016 年1月，人民日报出版社隆重推出了土家族作家邓斌的长篇小说《盐水情殇》。作者在书腰上通过“溯烈烈巴风之源，寻渺渺巴人之根，借巫傩思维怀古，以玄幻技法搜神”的告白，言简意赅地道出了这部小说在选材、立意、表达技巧和语文风格等方面的个性化特点，且自命为长篇巫傩小说。《盐水情殇》选取《世本》《后汉书》等古代典籍中关于巴人起源的一则简短传说为素材，用驰魂夺魂的解构方式，叙写了约五千年前廪君巴务相和盐神布谷苦里两个部落首领雨覆风翻式的爱情悲剧，同时融汇了远古巴人的洞穴生涯以及比武、泛舟、迁徙、猎兽、裸泳、征战、婚典、制陶、冶盐、施蛊、诅咒、祭祀、火葬、哭灵等生活场景，融汇了大量古朴离奇的巫歌傩舞与巫诞式的故事情节。因文献记载有限，有关古代巴人、巴国与巴巫文化的链条上，缀连着大量迷团与空白。这虽为我们回眸历史本真带来诸多困惑，但也恰好能为文学作者安上想像的翅膀，使他们在传闻与史实的交错地带构架艺术廊桥，任形象思维在五光十色的迷离混沌中信马由缰，自由驰骋。

一．探索巴人巴国的历史源流

巴人，是指古代巴国的国民。依据极其有限的史料爬剔搜理，五千多年前母氏氏族向父系氏族公社过渡时期，巴人部落即起源于今湖北省西南部清江（古名夷水、盐水）流域，最初仅有巴、樊、瞫、相、郑五姓的百十口人丁，他们一度群居在临水的崖洞。因生存本能的需要，这五姓人遵从冥冥中的祖神意愿，通过比武推选首领，凭借着石器与竹木器具，驾驶着原始的独木舟，渐渐聚结为强悍尚武的军事部落并且举部西迁。在西迁过程中，五姓部落逐步征剿与融合其他氏族借以扩充实力，阵容渐趋强大。因其首领姓巴，后被称为巴氏部落或者巴人。在迁徙与征战的艰难竭獗中，巴人一方面制陶冶盐、渔猎开垦，盛行巫歌傩舞与巫诞之术；一方面起事称霸、封疆割据，在杀伐和死亡之上建立起强大的邦国。因生存环境的险恶与封闭，代复一代的巴人养成了剽悍凶猛、视死如归、敬神信鬼、景仰祖宗的心理特质。殷商与西周时期，巴人的活动范围以今鄂西南和渝全境为中心，一度绵延到今渝、鄂、川、陕、湘、黔毗邻的广袤区域。周武王伐纣时，将巴人部落分封为巴子国，曾驱使大量巴人士卒唱着“踏啼歌”投入牧野之战，即“武王伐纣，实得巴蜀之师”（《华阳国志》）。到了战国时期，巴与楚、蜀等国数相攻伐，纷争不息，大有“七国称王，巴亦称王”之势。公元前316年，秦惠文王打着助巴灭蜀的幌子，派张仪、司马错率军突破子午道南下一举剿灭蜀国，进而驻军剑门关，以和平渗透法一口一口吃掉长江上游沿线的“三巴”地区，并占领了巴都江州（今重庆渝中区）。于是，在历史上绵延了三千多年的巴国土崩瓦解，烈烈巴人从此“水散巴渝下五溪”（杜甫诗），将先祖飘飞于刀光剑影中的灵魂带回最初起事称霸的丛林洞穴，不得不归隐于武陵大山的“桃花源”。

巴人创造了灿烂的巴巫文化。据专家考证，《诗经》中的《周南》《召南》篇与屈原的《九歌》篇，多为记录巴人的巫诞史实、命运故事，或其作品本身就是直接改编于巴人的民间歌谣。如《山鬼》的主人公原型，与这部小说中的布谷苦里原型，均是《世本》中的那位盐水之神（也有人认为是巫山女神）。巴人俚歌《下里巴人》曾在荆楚大地引来千人唱和，是唐宋“竹枝词”与现今以“五句子”、梯玛神歌为代表的土家族民歌最直接的渊源；而巴人“伐鼓以祭祀，叫嚣以兴哀”之“踏啼”遗风，更是奠定了土家族摆手舞、跳丧舞（“撒叶儿嗬”）、巴渝舞、八宝铜铃舞、茅古斯、肉连响、滚龙莲香、傩愿戏等民族艺术形式的雄厚基础。其歌幽渺哀怨、神奥空灵、含思宛转，其舞男女相携、翩跹进退、刚劲粗犷，还有由民歌民谣等引发的土家族极其丰富的文学与艺术，堪称是巴巫文化留给人类的极其宝贵的精神财富。

二．塑造廪君巴王和盐水女神的独特形象

邓斌在这部小说的《创作手记》中告诉我们：

“廪君，相传为巴人部落最早的首领，姓巴，名务相，在武落钟离山因比武获胜，被众人立为廪君。他率部落乘土船，溯夷水，射杀盐神，君乎夷城，于清江流域建立起原始状态下的邦国，奠定了后世巴人在长江中上游开疆拓土、起事称霸、与邻国累世征战的基础。他死后，魂化白虎。因此，白虎，就成了巴人及其后裔的一支——土家族的图腾。

“盐神，亦称盐水之神，相传为清江流域母系氏族的部落首领，善巫术，嗜歌舞，以渔盐为业，‘与诸虫群飞’。她矢志用爱情感化廪君，冀与之共栖盐阳，并接受廪君所赠‘青缕’，最后悲壮地死于自己的一腔纯情。因盐神自主择偶，敢爱敢恨，开启了巴人原始婚俗中‘女追男’的遗风，被后世尊为德济娘娘，领人间香火数千年不衰。”

关于廪君巴务相与盐神布谷苦里的爱情悲剧，《世本》《后汉书》等均有零星记载，但区区二三百字一笔带过，简括、空灵而抽象，令人难以揣测其中的奥妙。虽有民间故事添枝加叶，但由于传扬者时空变换与临场发挥过多，情节出入颇大。小说《盐水情殇》借一位白衣老者率徒儿身临故地的娓娓讲述，让故事从传说中的武落钟离山生发开来，最终归聚于盐阳地面的乌石岭（后为丹霞岭）、巴掌岩。情节推进中，内在的与外在的矛盾冲突逐步展开，一大批人物形象由此渐趋丰满。小说先是通过巴氏慈母西嘎鲁的临终遗言，揭示巴氏子民对“祖宗灵异飘飞之所”的美好向往，尔后从血性男儿巴务相与黑穴四姓子民进行飞剑刺穴、夷水浮舟的比武决斗入手，层层剥笋，顺藤摸瓜，一步步深入地展现出巴务相率众西迁斩风劈浪为整个部落寻梦的悲壮历程。深夜屠狼、幽谷遇险、盐神相思、廪君钟情、树神为媒、崖壁回声、“爱”与“业”的尖锐冲突、蛊魔附身的神奇浪漫、七天七夜的觋巫斗法与最后廪君一箭所造成的青缕遗恨……一系列环环相扣的误会、巧合、悬念、幽梦、追忆、穿插等情节铺展，将廪君与盐神之间原始古朴的爱情与纷争进行颠覆彩绘，既表现了古代巴人强悍的血性与丰富的感情水乳交融，又展示了从母系氏族向父系氏族进化过程中错综复杂的思想交锋与历史大起大落的必然趋势。最后，巴务相虽然“君乎夷城，四姓皆臣之”，但是，风云岁月催人老，他终于负载着沉甸甸的遗恨“魂化白虎”，用烈性的死来预示巴民族面临的艰难坎坷、血雨腥风。

其实，巴务相与布谷苦里的爱，应该是原始时代男女之间一类特别神奇与浪漫的爱。男主人公的潇洒、剽悍、强健、博达、虔诚、风流、顾全大局、智勇双全，女主人公的美艳、灵秀、聪慧、神武、率真、痴情、能歌善舞、柔情万钟，再加上两个部落的优势互补，充分说明他们的结合，完全应该是一次天人感应的完满结合。“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屈原：《湘君》）。“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屈原：《山鬼》）。中国古代关于男人女人之间相思、恋爱、婚姻、生育的那些感天动地的歌吟，不仅仅体现了人类之爱的美丽、珍贵与凄艳，而且传达出智能生命与大自然以及与整个宇宙之间相互依存、水乳交融的绵绵亲情。

三．描写远古悲剧的情感实质

廪君与盐神的爱情，因外在的与内在的错综复杂的矛盾，不幸竟以“青缕遗恨”的悲剧方式作结。作者用美被撕裂、被毁灭的方式，将美的魅力升华到了悲天悯人的极致。小说末尾，廪君巴务相“魂化白虎”并让白虎负载盐神之灵飘升到耿耿河汉，终究不过是古今文人的一种浪漫意愿，正如“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之“鹊桥归路”一样！

那么，是什么无法调和的矛盾，导致了这场原本是山盟海誓的爱情以悲剧作结呢？很显然，是两个部落的不同使命与信仰令他们的爱难以维系。正如巴务相和布谷苦里两人面对千年树神交拜天地时各自所表述的誓言那样，巴氏部落的愿望是“千里征战”、“扫荡四方”，而盐阳部落的愿望则是“守土务实”、“渔猎开垦”。布谷苦里在回答侍女虚虚的提问时曾说：男人们（指以巴务相为代表的五姓部落）“只乐于什么崇力尚武，开疆拓土，炫耀赫赫武力，哪里懂得从这个世界的本体内来索取人们所需要的幸福呢”？

巴务相所统领的五姓部落，将幸福的希望建构在迁徙与杀伐的基础上，因此，起事称霸，纵横天下，发掘和打造一方属于自己的江山，是他们的使命意识，其物化结晶则是“敖克俄”（巨斧）、飞剑、巫剑、弩箭、独木舟以及牛角号等战争器具。小说用巴氏亲人的骨血为巴务相的“敖克俄”和五口飞剑淬火，将“飞鱼号”独木舟写成是祖宗的馈赠，让牛角号产生于人与自然物惊心动魄的搏击中，还有樊坡纳的桃木巫剑、瞫迪查的弓弩、巴务相的“青缕”等，似乎都充溢着先祖与神界所赐与的巨大魔力。从深层意义上来说，均表明早期巴人征战杀伐的野性是渊源于一类自然的属性。数千年来，战争的发明权并不属于人类，而是飞禽走兽包括昆虫类的一种自然属性。弱肉强食，你死我活，生生灭灭，巧取豪夺，用同类或异类的牺牲来满足自身的生存欲、功业欲，而人类却将之代代相传，把这类残酷的动物属性演变为人与人之间代复一代的殊死仇杀！直至今天，核弹、潜艇、航母、轰炸机、化学武器，以及各种恐怖袭击、军事占领，决不是人类生存之必需，而是人性之恶即名缰利锁强加给人类自身的沉甸甸的灾难！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盐水情殇》之“殇”，涵纳着一种切切实实的和平意识与反战情绪！

而盐神布谷苦里所统领的母系氏族，则将幸福的意愿寄托在陶、盐、鱼以及崖洞、薜荔女萝等生产生活物资上，当然，还有代表其精神生活的洞箫、绳鞭即巫歌傩舞等。从盐神“此地广大，鱼盐所出”的表白，可见当时盐水部落的生产生活水平均优于五姓部落。她们不是依靠战争来掠夺资源，而是用发现自然力和解放自然力的办法来推进人类的进化。“盐阳之阳，慰我之寒，草木灼灼，厚地高天。盐阳之盐，慰我之馋，水土历历，玉洁冰鲜”的歌唱，充分表达了布谷苦里等人对自然、对乡土、对劳动创造世界的无限景仰。巴务相要求布谷苦里放弃盐阳，随自己东征西讨历受斩关夺隘的拓荒岁月，而布谷苦里则规劝巴务相留在盐阳与自己生死与共，白头偕老，丰衣足食，子孙同乐。只因为两人分别代表着各自部落的信仰和使命，冲突不可调和，裂痕越来越深，加上他们分别受到老觋樊坡纳、女巫色斯梯勒等代表部落利益的巫魔撺掇蛊惑，后来，愤怒的盐神不得不用蛊术和巫咒唤来暗夜、烈风、暴雨、雷电、冰雪等造成“天地晦冥”的局面，使廪君的船队不知东西所向七天七夜，为使自己的部落勉遭灭顶之灾，廪君只好以“青缕”之术使盐神上当受骗，他横下心来，拈弓搭箭亲手射杀了自己心爱的女神。盐神负载着青缕遗恨死于非命，方使得巴氏的五姓部落转危为安。

廪君巴务相与布谷苦里之爱，爱得深沉，爱得炽热，爱得粗犷放肆而无所顾忌，二人以树为媒，在洞天内的结合堪称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但因各自所代表的部落其信仰与使命的冲突，二人的情与爱，最后只能凭巫傩化解，以悲剧作结。邓斌作为土家族文化学者，曾在他的长篇文化散文《巴人河》中对这一爱情悲剧从情与理的角度作过纵深剖析。他认为：“廪君巴务相为着事业而舍弃爱情，盐水女神为着爱情而舍弃生命，正好印证了西方一位诗人所吟唱的那样：‘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裴多菲诗）然令我恒久思索且始终无解的是：一个人的自由究竟是什么？仅仅是成就王业、君临天下吗？一个民族的自由究竟是什么？仅仅是封疆割据、威镇四方吗？”显然，邓斌的思索，涉及到人类关于生命和存在价值的重大命题。事隔数年，他又以小说的样式再度演绎了这一古老的爱情悲剧，或许是希望自己与读者均能于茫茫世途认准方位，把握机遇，在短促的生命历程中最大限度地获取和展现自身价值，踏踏实实地用爱与追求来抗拒生的困苦和磨难，使个体生命成功地融入到全人类的共同命运！邓斌说：“《盐水情殇》中爱的无奈、爱的困惑、爱的荒唐结局，以及爱与功业、爱与道德、爱与生命进程之间错综复杂的矛盾与纠葛，永远是我难以自圆其说的一片朦胧的感知领域，我只能忠实地叙写这类人文矛盾以及自己内心的悬疑，却缺少一把解决这类矛盾的万能钥匙。”其实，这正是文学作品的功能所在。文学只能揭示世情的真实，却难以承担改变世情的负荷；文学只能诱人思索，却无法导引某种思索的结果。

盐神布谷苦里中箭身死后，小说在原传说故事的基础上，进一步设置了虚虚投河自尽与列朗氏呼天抢地哭灵等场景，将悲剧的力量进一步强化到振聋发馈的地步。实际上，虚虚“行不得哥哥，不如归去——”的悲呼，是盐神布谷苦里悲剧的艺术化补充；而布谷苦里之母列朗氏字字血、声声泪的哭灵，则以抒情笔调将这部小说的主旨宣泄得淋漓尽致——

“……儿呀，祖神傩娲氏用泥土抟造的这些活物们，尽管最终的结局注定是回归泥土，但他们在回归之前，一对瞳孔总是仰视着同样是祖神用石头补缀的天空痴心妄想，总想追赶那个熊熊燃烧的日头显示强悍，总想摘取那个或圆或缺的月亮炫耀孔武，总想把一颗一颗闪光的星子揉捏在他们粗野的掌指间任意把玩。儿呀，比起功名欲求，比起飞黄腾达，比起什么千古霸业、君临天下，这世上也许没有哪一个男子会仅仅垂青于和平宁静的衣食之足，没有哪一个男子会仅仅钟情于你冰清玉洁的情与爱！”“……你以为，有你，有盐，有鱼，有你的那些瓦釜陶皿盐井作坊，就有这生生不息的人类传承么？祖神造就的人类，其实与森林里的禽兽并无明显区别，他们一样要互相妒忌，互相仇视，拉帮结伙，打打杀杀，弱肉强食，纷争不息，周而复始，生死轮回。……当然，包括我，包括你，我们都无法逃脱这种与人为仇、与世纷争的厄运呢！儿呀，你为什么要听从老巫色斯梯勒的唆使，用万恶的蛊魔，将那个巴氏部落禁锢在河谷里七天七夜呢？”“……儿呀，认命吧：假如这世道上，真有所谓不带任何功名利禄和尊卑贵贱色彩的情与爱，那就舍弃你的生命，张开你的翅羽，去阴阳两界的角角落落里殚精竭虑地搜求吧！那就为着你的伤痛，你的幻化，你的死灭，彻底地抛开哪怕是一丝一毫的遗憾与感伤吧！”

应该说，列朗氏的声声哭诉，不仅反映了小说中人物与部落间矛盾冲突的实质，而且道出了人类自己为自己铺设的悲剧命运之所在。

四、贯注巫傩文化与诗赋文化

《世本》称：“廪君之先，故出巫诞”，所谓巫傩文化，至少涵盖巫傩之道（基本原理）、巫傩之仪（仪式系统）、巫傩之艺（歌舞说唱等）、巫傩之邪（蛊技魔法）、巫傩之传（传承谱系）等维度。作为一类原始的民间信仰，巫傩的主要内容应是万物有灵、灵魂不死，即武陵土家族地区所谓“举头三尺有神灵”的自然崇拜、多神崇拜与灵魂崇拜。而作为运用超自然力并通过特定仪法控制客体的神秘手段的巫术，既是以人类智慧为基础建立在联想之上的一种能力，也是以原始人愚钝、封闭为基础寻求精神寄托的一类手段。由于天地广袤，人力有限，古代巴人对人类生存境界的认识特受局限，包括人为何而生？为何而死？生存过程中为何充溢着苦辣酸辛悲欢离合？人与人之间的心灵为何难以沟通？人类之间为何会产生难以调和的恩怨情仇？在大自然面前人的追求为何难以实现等等，无数困惑，导引着人们向高天厚地发出无穷无尽的问询，但结果只能让问询者从人们自己臆想中的神鬼在冥冥中作答来求得宽慰。于是，就是产生了一系列的巫仪、巫艺、巫技、巫咒、巫教之类，产生了巫、觋一类介于人神之间、阴阳之间的职业人士。所有巫的程序，均涵纳着人们生死攸关的指射意蕴。这类程序往往事关重大，感天动地，人人都必须小心应付，其积久传承的理念与实践，渐渐形成为一种特定的地域民情民俗。

《盐水情殇》大胆突破藩篱，其笔触让古老的巫傩思维和西方的玄幻手法相结合，用诗化的语言将人物的人性、神性与魔性融会贯通，将真实与虚幻、梦与非梦、回忆与推测神奇交织，借助起伏跌宕的情节穿插、细腻玄妙的心理探微、针尖对麦苗式的对话描写，通过内在的和外在的矛盾纠葛，将故事颠覆彩绘，不仅给这个古老神秘的爱情悲剧赋予了灵性与血性的内容，而且将故事由人物命运升华为探索人类命运方面的重大命题。

巫傩思维的贯注，使《盐水情殇》在艺术上也获得了极大成功，个性化特色十分突出。如果说，作品中关于草裙舞、纤夫谣、洞箫曲、候人歌、“哑谜嗬”丧歌、巫剑舞、绳鞭舞、“日喀额地喀额”舞蹈、“巴普卡”舞蹈等一系列巫歌巫舞的描述，仅仅是折射了巫傩文化丰富多彩的外在形态；那么，小说情节中，神神秘秘的“蛊魔附身”与离奇变幻的“觋巫斗法”情节，则是作者试图将原始巫性思维从意念指向方面揭示其博大精深的文化内核，并赋予作品的艺术张力。当我们读到两个部落白热化的巫傩斗法场景，当我们读到布谷苦里借巫蛊之术困巴氏部落七天七夜时悲哭声声的那些的咒语，如“长夜袭日”、“飓风催潮”、“沉雷张焰”、“暴雨啸天”、“冰雪锁地”以及“无涯空冥”、“万物复合”之类诗赋化的抒情告白，并感受作品中施蛊之后“天地晦冥”的环境描述，文学的魔力会一次次催发我们心潮起伏。如：“夜，请听从我的号令，让来自地狱最深处的黑暗形成我的屏障，让裹挟一切形体的阴郁化成我的力量，让水面所有的漂泊物礁石一般地搁浅沙舟寸步难移，让俘获我的意志、亵渎我的尊严的见异思迁者们，痛饮你所施加的无从解脱的困惑与忧伤吧！……”“啊呀呀，你是天父的吼叫、地母的咆哮，你是死灭的复活、寂寞的碎裂，你是盘古开天的斧痕、盘生造地的刀锋。沉雷哟，你在震怒；闪电哟，你在狂啸。……”这些巫咒，虽是作者巧借老巫女色斯梯勒的对布谷苦里的口耳相传，实际上，却是小说作者诗情画意浓墨重彩的泼洒。其内容，浸透了天人合一、天人感应的幽深哲思，将小说高潮推向了宇宙洪荒、爱憎生死的极致；其形式，则是古老巫傩文化与华夏古老诗赋文化的完美结合。玄思冥冥，感情奔放，血泪交聚，音韵铿锵，呼天抢地，炽烈悲怆，富有一种风狂雨骤与天崩地裂般的质感。这一连串的咒语，与郭沫若话剧《屈原》中的《雷电颂》有着异曲而同工之妙！除了咒语，还有小说情节推进中的大量歌谣，还有各章前面所引用的诗词与民谣，《盐水情殇》让华夏民族传统中的巫傩文化与诗赋文化做到了融会贯通、和谐生姿，也进一步强化了这部小说的诗化效果，读来令人心摇神动，思绪飘飞。

总之，《盐水情殇》堪称一部特色独具的中国当代巴人文化的“搜神记”，是呈献给中国土家民族的一份厚礼，是对土家族先祖——巴人在武陵山地开拓洪荒草莽功业的深情礼赞与祭奠那些先祖的悲壮挽歌。若想了解中国古代的巴人与巴巫文化，了解武陵山与一脉清江深层次的文化积淀，劝君不妨读一读邓斌先生的这部《盐水情殇》！

2018年4月下旬.

【作者简介：杨彬、女， 土家族， 文学博士。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新文学学会副会长，全国第十一届、 十二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评委，湖北省毛泽东诗词研究会副会长，湖北省作家协会全委委员，武汉市作家协会全委委员。中南民族大学教学名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