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母子”非曹氏原文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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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安胜，男，山东省滨州市惠民县人，1962年出生。自1982年高中毕业，任小学教师至今。长期学习与研究红学，在《红楼梦学刊》、《红楼梦研究辑刊》等报刊发表小文数篇。现为中国红楼梦学会会员。此文为笔者尚在修订中的书稿《〈红楼梦〉脂程二系异文辨正》中的一部分 。

作者

赵安胜

宝玉遭父痛打之事，所引发的余震，甚至也波及到了薛家。因为宝钗来给宝玉送棒疮药，听闻了袭人从外边焙茗那里得到的窥度揣测之言，便也相信了薛蟠是这次宝玉挨打的罪魁祸首的并未据实之词。为此，这才有了宝钗的“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薛蟠面临母亲的斥责，妹妹的劝谏，情急之下，没有顾及言之轻重，就拉出“金玉良缘”之说。作了自卫的重器，反击的法宝。结果：

“把个宝钗气怔了，拉着薛姨妈哭道：‘妈妈，你听哥哥说的是什么话！’”

薛蟠见状，感觉自己莽撞了，便自己回房安歇；宝钗呢，则为了妈妈，只得忍着委屈和气忿，回到自己房中，独自哭泣了一夜。

“（宝钗）次日早起来，也无心梳洗，胡乱整理整理，便出来见母亲。”

薛姨妈正在抚慰着宝钗，薛蟠早外边听见，连忙跑来与母亲和妹妹认错赔罪。

第三十五回，薛蟠的认错赔罪之语，其中有几句，程甲本是这样的文字：

薛蟠道：“我若再和他们一处逛，妹妹听见了只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何苦来，为我一个人，娘儿两个天天操心！妈妈为我生气还犹可恕，若只管叫妹妹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如今父亲没了，我不能多孝顺妈妈，多疼妹妹，反叫 娘母子生气，妹妹烦恼，连个畜生不如了。”

程甲本这句话内的“娘母子”一词，大谬。

“娘母子”，在古代文学作品中，很是罕见。在《红楼梦》脂本系统，仅见一次，是在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之时，贾珍因贾蓉自去乘凉，对他施以责罚后，连气带火地对他说：

“你站着做什么！还不骑了马跑到家里，告诉你娘母子去，老太太同姑娘们都来了，叫他们快来伺候！”

这是程甲本的文字，与脂本基本无异。

“娘母子”一词，《红楼梦》之外，在笔者极为狭窄的视野中，西周生的《醒世姻缘传》中出现次数较多，据笔者检索，大约为十一次。综合这两部作品中的“娘母子”这一词汇的涵义，它就是母亲的意思。不排除在特定的时代、特定的地域，这个词汇另有其特殊的意义和用法。

经查有关资料，这个词语，还好像另有共同指称母亲和儿子的意思。但是在《红楼梦》之中，还有在《醒世姻缘传》中的使用来看，则是专指母亲。而且，它是包含特殊的感情色彩的。其感情色彩，乃是微含不满、不屑，甚至轻贱、憎恶、鄙夷之类。

贾珍之言中用了“娘母子”一词，这正是贾珍对贾蓉的怨责、激愤的情绪，牵连到了尤氏身上，又结合了对尤氏未能及早地来奉侍贾母、邢、王二夫人等老少婆婆，而产生的不满之情。

再看《醒世姻缘传》中的“娘母子”一词的用法。这个词汇在此书中，出现的次数多，具体所指也多有差异。

下面悉数列举出使用“娘母子”一词的语句：

1、第九回：

计老道：“禹大哥,你要不说俺那亲家倒还罢了，你要说起那刻薄老獾儿叨的来，天下也少有！……俺虽是跌落了，我还竭力赔嫁，也不下五六百金的妆奁。我单单剩了四顷地，因小女没了娘母子，怕供备不到他，还赔了一顷地与小女。……” 第67页

此语中以“娘母子”指称自己女儿的母亲，也是微含对抛离自己和女儿的亡妻的怨责之意。

2. 第四十回：狄员外之妻狄婆子，闻知儿子狄希陈在外宿娼，远道寻子，见到幼子与娼女，还未及发落，走进一个来化布施的老尼姑，劝诱狄婆子“随心舍些，积那好儿好女”。狄婆子正然满心焦躁烦恼，便对老尼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可是积那好儿好女的？女还不知怎么样，儿已是极好了，从一百里外跑到这里嫖老婆，累的娘母子自己千乡百里的来找他。” 第308页

这里的“娘母子”，是狄婆子自称，是对自己所生养的儿子的怨愤之情，化作了自怨、自责、自轻、自贱之语。

3. 第四十一回，写到魏才怒斥不孝之子小献宝：

“我把这个忤逆禽兽！你老子病了这两三个月，你是通不到跟前问他一声。……你在背地里骂我，降的娘母子怪哭。……” 第315页

用“娘母子”指称小献宝之母，也是出于对这个恶子的愤恨之情。

4. 第四十九回之中，前后有两个“娘母子”。前一个，语出晁夫人嗔怪自己儿子的话。年少的儿子尚不通人事，娶了媳妇却不肯入洞房，非要跟着母亲同宿不可，以致于在晁夫人往新房里拉他时，险些被他挣倒。因此，晁夫人嗔怪儿子道：

“好孝顺儿！一个老娘母子，你挣倒了罢！” 第376页

自称为“娘母子”，而且是“老”娘母子，是因为语含懊丧而自责自怨。

5. 同回之中，后一个“娘母子”，是出于晁夫人为儿子娶的新妇之口。晁夫人因为儿子在自己屋里挨磨到三四更天才去媳妇那里去；没等五更就又从媳妇那里回来，挤在自己的炕头再睡一觉，便赌气说，就在自己这里为他小夫妻俩安置新房。这在晁夫人，本是要借以作为激刺儿子的一种虚言；不想不但儿子闻听后竟大为喜悦；而且儿媳也为之更加欣喜，说道：

“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娘母子丢在一座房里，自家住着也放心么。清早黑夜守着些儿好。” 第377页

以“娘母子”指称婆母娘。

6. 第五十二回，也是前后两个“娘母子”。前一个，薛素姐与丈夫狄希陈因汗巾子闹翻，狄母出头为儿子遮掩，素姐对此发声，以反语相讥刺：

“好！该替他承认！我没见娘母子的汗巾送给儿做表记！” 第398页

7. 后一个， 是素姐詈骂婆婆与丈夫的话 ：

“这们娘母子也生得出好东西来哩？” 第400页

8. 第六十回，又是先后两次出现“娘母子”。狄婆子被恶媳妇薛素姐逼死，其娘家弟媳相大妗子现把素姐从娘家叫回来。见到素姐头戴花朵，身穿色衣，相大妗子怒不可遏，不但当面詈骂素姐，而且连素姐的年逾七旬的母亲也骂在其中：

“不吃人饭的畜生，你就不为婆婆，可也为你的爹！还亏你戴着一头花，穿着上下色衣！你合你家那小老婆不省事罢了，你那娘母子眼看往八十里数的人了，也还不省事？……” 第458页

9. 同一回稍后，还有一个“娘母子”，与前一个用法完全相同，也是指称薛素姐的娘家母亲。相大妗子对于姐夫和外甥的求情和劝止，仍是忿忿之言：

“……他娘家不说话便罢，但要说句话，我把他这打翁骂婆，非刑拷打汉子，治杀了婆婆和他自己的爹，我叫他娘母子和两个兄弟都一体连坐哩。” 第459页

10. 第七十八回，衙门长班陆好善受上司相主事质询，答言中：

“下在客店里不便，不然，让到小的家里去，有小的寡妇娘母子可以相陪。” 第603页

语中以“娘母子”指称自己的寡母，这是下层胥吏在长官面前所表示出的自轻自贱之态。

11. 第九十五回，写到恶妇薛素姐后来受到妾室寄姐的挟持与威吓。寄姐当面对素姐放出狠话：

“……你就有娘家说话，只说娘儿两个不服水土害病死了。……何况我知道你家有个生你的娘母子，可说那下州小县没见天日的老婆，俺这北京城里的神光棍老婆眼里不作他。……” 第733页

把素姐的生母，直接贬斥为不被自己这类北京城里的人放在眼里的“下州小县没见天日的老婆”，其居高临下，轻蔑鄙视，亦甚矣。

综上所引，“娘母子”一词在《红楼梦》中第二十九回的一处用例，和《醒世姻缘传》中的十余处用例，可以归纳出，“娘母子”一词，没有一个是直接称呼自己的母亲的，更没有一个是包含对自己的母亲的尊重、敬爱之情的。而是相反，它所表示的，通常是对他人母亲的不满、不屑、不敬的情感。

说实情，笔者以前对“娘母子”一词，很是隔膜。笔者的生活环境不属这个词语的方言区，因而之前在现实生活中，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即使以前曾在《红楼梦》、《醒世姻缘传》这两书中读到过，也未曾十分留心。后来，为了准确、全面地探求了解“娘母子”一词在现当代社会的使用，笔者曾多方考索、探求，其中包括上网搜索。

网络上考索所得，同样很有价值。首先是，“娘母子”这个词在现当代的使用区域，主要是陕、甘、宁等我国西北一带。对其涵义，虽然网络上有“合称母亲与儿子”的解释，并引柳青《创业史》中的例句；但绝大多数用例，其内涵与外延，是与《醒世姻缘传》中的用例，完全一致的，亦即皆为“母亲”之称。

其中有一用例，是一位男子，在网上提问，离婚时女儿跟随了前妻。现如今女儿已经二十多岁了，问能不能将女儿从她“娘母子”那里要回来。我们从此人提问中，感觉得到，他与前妻积怨已深，心存忌恨，故以女儿的“娘母子”指称她。

还有一例，意义更为明晰。有人在“贴吧”提问，因“娘母子”一直咳嗽，问有什么治疗咳嗽的好方子。对此提问，有人跟帖，原文照引如下：“第一，你不是很孝顺，能把母亲叫成娘母子的该很少吧。第二，不同的咳嗽用不同的药，贴吧不是医院，你如果想给你妈妈看病，可以去医院或者试试别人推荐的方子，第三，……”

程甲本中薛蟠对母亲与妹妹说话，直称母亲为“娘母子”，这是程甲本不明词意、误解词意而出现的大谬。

程甲本的“娘母子”，己卯、庚辰、戚序、蒙府、甲辰几本，作“娘”；舒序、列藏、梦稿几本，作“妈”。

笔者之意，此一阶段之内，薛蟠连同宝钗，指称或称呼其母，一直都是用的“妈”或“妈妈”，再就是“母亲”。在其前后都是“妈”或“妈妈”的语境之中，单单这一次改换作“娘”， 尽管这是己、庚、戚、蒙、甲辰这多本的文字，也未必是正确的、可信的。应该是这几个抄本的某一代共同祖本，将原笔“妈”字，误抄成了“娘”字。程甲本此处底本，肯定是己、庚这一系中的某本，其底本文字为“娘”字。程甲本文字，同于甲辰本，是为常态。

程甲本将原底本的“娘”字，添加为“娘母子”，这肯定不是无意的笔误所致。应该是，程高二人感觉这个“娘”字，单独出现，有点不合槽，便要略施修补的产物。其实，将“娘”字顺手改作“妈”字，便完事大吉。遗憾的是，他们没有这样做，而是增补了两个字，弄成了一个他们虽有印象却并不了解的“娘母子”，以至于用错了地方。

程乙本以及东观阁本、双清仙馆本、妙复轩本、金玉缘本、增评补图本，另有藤花榭本，皆不识其误，沿袭着程甲本的“娘母子” 。

注：本文所引《醒世姻缘传》，清·西周生著，齐鲁书社，199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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