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植芳：是文学泰斗却四次入狱，妻子不要婚书，不离不弃等待11年

一个人总是有些拂逆的遭遇才好，不然是会不知不觉地消沉下去的，人只怕自己倒，别人骂不倒。——郭沫若

对于坎坷的命运，以及劫后余生的欣喜，可以用这样一句通俗的话来总结：杀不死我的，只会让我更强大。

在每一步都如同摸着石头过河的人生路上，没有谁谈得上一帆风顺，更没有谁能一步登天。世间唯一共同拥有的，只有睁眼到天明的黑夜以及无声淌过的泪水。

贾植芳，中国历史上著名的作家以及翻译家，他就曾独自熬过了漫长的25年牢狱生涯，在四次被捕的经历里，他又见过多少次凌晨四点的铁窗？看过多少亿密布的星云？

若非有妻子11年的不离不弃，或许贾植芳的命运也会如同潮汐之间的星月，就此陨落下去。

不过幸亏，所遇之人是良人。

贾植芳

晚年时期，贾植芳曾给自己定位为“大时代里的小角色”，虽然这样的形容并配不上他在文化界的影响，但是结合起贾老先生一波三折、艰苦卓绝的奋进旅程来讲，又是十分贴切的。

贾植芳出生于1916年的山西襄汾，相比较大多数出身贫寒的文人，他可谓是幸运的，因为地主身份的殷实家境，这免去了贾植芳为生活奔波的苦难。

但是就算如此，贾植芳孩童时期也差一点儿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

起因是贾植芳小时候出了名的淘气，平日里上蹿下跳，惹下不少烂摊子让长辈兜着！结合他爱捣蛋又外向的性格，家中几位伯父都一致认为贾植芳根本不是静下心来读书的那块料。

所以权衡之下，他们决定将家族经商的重任放在贾植芳的肩上，先跟着卖鸦片的大舅去西北闯荡一番，回来便可继承家业。

这可能就是大家族后人的烦恼吧，明明想自己脚踏实地的发展，却早被家里安排得明明白白！

对于大伯父建议的出门闯荡，小小年纪的贾植芳并没有太多自己的想法，只觉得天涯何处不留爷？

反倒是贾母心中不愿意，觉得这是耽误了孩子成才，不能这样独裁了儿子的命运。

只见贾母听闻消息后，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拉着大伯父的衣摆就开始哭诉到：

“大哥，你可不能做偏心的主儿啊，你只供老大念书、不供老二念书，这样的行为可使不得，你要么都供去上学，要么两个都带出去做生意。”

贾母的一顿声泪俱下果然奏效，考虑到对小辈们的一视同仁，贾植芳的大伯父这才将此事搁置在一旁，先让贾植芳念书看看效果，若是当真糊不起墙，再议也不迟。

就这样，贾植芳的文人之路才得以拉开序幕，若非母亲的求情，想必现如今世人所熟知的贾植芳就是商人身份了。

1929年，13岁的贾植芳入太原一间私立中学念书，令家中长辈错愕的是，贾植芳非但不是扶不起的阿斗，还在课业上展现了不一般的天赋与实力。

尤其是，贾植芳明面上看起来大大咧咧、上蹦下跳，可内里却藏着一颗细腻、擅长洞察的心。

入中学的两年后，为了宣泄心中澎湃的情感、以及将千丝万缕的思想整理成集，贾植芳开始尝试写作，并给自己取了一个“冷魂”的笔名。

他是属于旗开得胜的类型，初入茅庐便得到《太原晚报》编辑部的赏识，发表了他的处女作《一个兵的日记》。

尝到写作的快感与甜头后，贾植芳的热情便一发不可收拾。在短短三年时间内，他先后成为《京报》、《大公报 小公园》、《申报 自由谈》等周刊的供稿人，也积累下不少忠实读者。

贾植芳是一个拿着笔杆子做武器的人，也是一个致力于唤醒沉睡雄狮的人。

然而也正是因为他有着这样的念头，才会有他后来四次被捕入狱的苦难经历。

1936年1月，还记得那天是元旦节，家家户户围坐一桌，喜迎新一年的准时到来。

但是贾植芳等一众青年还在寒日里奔波——他们在参与著名的“一二九”学生运动。

浩浩荡荡的学生游行队伍在街道上排成几列，他们挥舞着横幅，手里还拿着印满真理与反抗的报纸和杂志，嘴里呐喊着的，是不要压迫、只要翻身做主人。

可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句话反过来仍旧合理。

贾植芳与任敏

元旦刚过，19岁的贾植芳便因为是学生运动参与者而被捕入狱，这也是贾植芳第一次进监狱。

原本，被抓入狱的贾植芳心中十分坦然，毕竟革命要付出牺牲这是能量守恒的必然结局，所以贾植芳在监狱里照常吃着窝窝头配咸菜，把日子过得合心合意。

然而几天后，贾植芳这才知道，自己被捕入狱不是因为“聚众闹事”，而是以“嫌疑人”的身份被扣留！

窝窝头和咸菜，也是给刑事犯人的标配！

革命怎么能被说是“嫌疑人”呢？贾植芳对着侮辱性的罪名表示出不遮掩的愤怒，将送来饭菜狠狠摔在地上以表达自己的不满。

贾植芳在监狱的这一壮举，无异于是“顶风作案”、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但是少年人有少年人无畏的英勇，有独属于他们这个年纪的直率和畅气。

意料之中的，贾植芳摔了饭碗的第二日，一篇关于他英雄事迹的长文便登上了报纸，无数有志之士也将贾植芳视作了标榜。

贾植芳全家福

登报的影响对于贾植芳来说是有利也有弊的，为了躲避风头，得知消息的大伯父只得快刀斩乱麻，先用1000银元以及50两鸦片将贾植芳赎出来，然后将他送去日本留学，等沸沸扬扬的讨论停下来再回国。

在日本的两年贾植芳也没闲着，他先在东京东亚高等预备学校学习日文，后来又转入日本大学社会科攻读学位。

个性独特的人，在哪里都能找到志同道合的友人。贾植芳在日期间就因为革命的共同目标，结识了郁达夫、郭沫若等人。

同时，贾植芳至始至终都没有放弃过写作，他写的小说《人的悲哀——自一个记忆》，飘洋过海寄回上海后，深得编辑胡风的赏识与认可，后来被连载刊登在《工作与学习丛刊上》，贾植芳也自此和胡风结为了终身挚友。

贾植芳的精神世界是自由的，但是在日本时，他的人身自由却遭到了极大的限制。

刚抵达日本一个月，当地便有警察登门拜访，告诉贾植芳：往后您的生活就由我们负责照料，还请多多指教！

这套冠冕堂皇的“照料”说辞下，实际隐藏的目的是要监视贾植芳的一举一动，给他思想上不可言说的压抑！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两个月之后，在日本待不下去了的贾植芳决定回国发展。参加了留日同学训练班后，贾植芳被任职为日文干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1942年，26岁的贾植芳终于迎来了他的爱情，对方是出生商贾家庭的富家小姐，名叫任敏。

任敏和贾植芳，是靠文字结下缘分的。

在相识之前，任敏常常在周刊《七月》上面读到贾植芳的文章，因为有共鸣，所以任敏自此就对贾植芳存有了好奇的探索之心。

后来经过朋友的牵线搭桥，本来就十分倾慕贾植芳才华的任敏再也按捺不住心中青睐，竟然直接跑到了贾植芳修建在黄河边的民房中，宣誓自己要与贾植芳共度余生。

任敏的直接属实让贾植芳有些错愕，但是这也是后来贾植芳一直得意的一件事。

贾植芳说：我们那个时候，就直接同居了！

是的，在他们那个年代，省略谈恋爱、省略父母之言、媒妁之约，简直就是一件超前又时髦的事好吗？

像贾植芳这一类接受先进思想洗礼的文人，是最无法忍受包办婚姻的。任敏的到来，就如同是一道极夜的光线，唰的一下照进贾植芳黄河边的民房，不光是瓦房，包括贾植芳的心房，都在一瞬间被照得通亮！

二人没有父母的见证，也没有婚书的捆绑，就这样自然而然结为了伴侣。

虽然这段婚姻没有任何东西作为保证，但是他们也竟这样携手度过了往后余生的风风雨雨，谁也不说抛弃。

也是1942年，就在贾植芳和任敏确定夫妻关系后的三个月，因为工作原因，贾植芳第二次被捕入狱。

此次入狱长达三个月之久，贾植芳和一帮犯了各种事的人关在一起，倒也没有他文人的自视清高，反倒安然自若。

用任敏的话来讲就是：经过十多年的监禁和劳改生活的苦日子，反倒没有了过去的文弱的书生气，变得比过去更壮实了。

或许是知道自己早晚有重见天日的一刻，贾植芳在监狱里是吃好喝好，十分顾念着自己的身体健康。

就算一天只有两顿饭，还只是玉米窝头与咸菜，贾植芳也吃得津津有味。

三个月后，贾植芳被释放出狱，为了给任敏一个安稳的避风港，当年的贾植芳不再做日文干事，而是拿着身上仅有的八块钱，去到了上海谋生。

因为优势与热爱，来到上海的贾植芳决定开办自己的杂志，但是他想不到，第三次牢狱之灾会因此接踵而来。

1947年，因为给进步学生写了文章，贾植芳第三次被捕入狱，时期为一年。

相比起那些流氓，文人贾植芳反倒是成为了监狱里的常客，贾植芳到此已经豁然了。

等他再次出狱，眼前的阴霾都散去了，贾植芳也要开始自己新的生活了。无数的单位向贾植芳抛出橄榄枝，但是贾植芳并不愿意走上仕途，经过前半生的所见所闻，贾先生那时那刻只想从事教育，让新一辈的青年加入浩荡的队伍中来。

于是，贾植芳回到了复旦大学担任教授，将自己的心血毫不保留的传授下去。

那几年的时光，是贾植芳与妻子任敏人生中难得的安稳日子，他们虽然没有子女，但是二人相濡以沫、共同扶持，也是一桩妙事。

1955年，不惑之年贾植芳万万想不到，自己居然还有第四次入狱。

胡风

当时的贾植芳，早已成为复旦大学中有口碑、有声望的名牌教授，桃李满天下，可是残酷的现实仍旧没有把这样一位老者放过。

1955年，声势浩荡的“反对胡风”口号响遍大街小巷，作为胡风多年的挚友，贾植芳是难逃审问的。

聪明之人在此时，首先自然是躲避风头、矢口否认。但是贾植芳却是一根筋的倔脾气，他先前受到胡风的多次照顾，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根本不容许自己把关系撇得一干二净！

为给胡风证明清白，贾植芳甚至还在风口浪尖替他写了一句诗：

“沧溟何辽阔，龙性且易驯。”

是啊，在遍地开花也遍地是泥潭的大时代里，贾植芳与胡风都是难以驯服的龙，他们只能安身广阔的天空，而无法拘束在闭塞的陋室！

因为替胡风做辩解，40岁的贾植芳第四次入狱，此次入狱时间竟然长达11年之久！

贾植芳在身边的时候，世间的风雨都绕过了任敏，吹打在了贾植芳的肩头。如今贾植芳面临没有归期的牢狱之灾，任敏也自身难保。

因为贾植芳身上的性质过于复杂，作为枕边人的任敏难逃噩运。贾植芳被关押的第三天，任敏便被带去上海看守。

当时的要求是，要想自保，那便与贾植芳坚决划清界限，并且公开表示与贾植芳没有任何关系！

这样的要求其实对于任敏来说很简单，毕竟她和贾植芳根本没有领过结婚证，只要她写下否认关系的保证书，那就能安享晚年。

然而任敏没有，她就与贾植芳一样，是牛都拉不回来的倔脾气。

因为任敏的坚持，后来她被监禁了16个月，体会到了丈夫这么多年在牢狱里过的苦日子。

1959年，任敏被派去青海乡下当小学老师，几年时间里面，她鲜少有恢复自由之身的时间，常常是刚刚稳妥下来就被一个胡乱的罪名逮捕入狱。

可就算如此，在流离的岁月中，任敏也从未动过要和贾植芳离婚的念头。

1962年，任敏终于能够自由出行，已入古稀之年的她，决定回到贾植芳的老家陕西襄汾。

经过半个世纪的变动，贾植芳的家族早就不负当年光鲜，只是普普通通的农民家庭，但是任敏并不嫌弃，从前是商贾世家大小姐的她，心甘情愿去襄汾当一个农妇。

她这样的选择是有理由的。任敏想来，如果有一天贾植芳被释放了，那么他肯定会回来老家，这样二人就不必分离，二来，在这里任敏还能照顾贾植芳的父母，替他尽孝。

贾植芳从来不后悔自己当年对胡风的辩护，他甚至连判决书上的服刑时常是多久都没看一眼，因为不管多久，他贾植芳都愿意承受！

任敏在襄汾当了11年的农民，对于日复一日的坚持，她只有一句：我相信他会回来！

当然，11年的监禁生活并不是说度过就能度过的，那些孤寂的夜晚，那些无声的抑郁，贾植芳无力去表达。

支撑着他熬过漫漫长夜与岁月的，不只有他对真相的坚持，还有他对妻子的承诺。

当时，任敏四处托人打点关系，终于得知了贾植芳被关押的监狱，为了让贾植芳不丧失希望，任敏给贾植芳寄去了一个代表思念的包裹。

这个布包里面，装着四颗红枣以及四颗核桃，还有一双任敏亲手缝纫的布鞋。

不要怀疑为何任敏要花大价钱去寄一个装着核桃与红枣的包裹，因为那里面承载的，是跨越山河的誓言。

在山西襄汾，红枣与核桃都是代表着吉利的东西，贾植芳看到这两样东西，立刻便明白了妻子已经到了老家定居，也明白了妻子一直都在等候自己归家！

往后，得知双方住处的一对爱人，每年都会寄上一封互报平安的家书，在信中，他们都是嘱咐对方一定要保重身体，吃好喝好，争取早日团聚！

11年后，贾植芳终于被释放，但是接下来还有长达13年的印刷厂改造生涯。

对于此结果，贾植芳与任敏已经十分知足了，只要两人能够重逢团聚，不管是什么脏活累活，他们都愿意一起承担。

任敏花光了自己大半的积蓄，乘坐了开往上海的火车，终于在复旦的印刷厂中与贾植芳团圆。

二人相聚以后，互诉心肠，任敏和贾植芳这才知道，他们两个人这些年都过着艰苦卓绝的日子，只不过并不想让对方担忧和绝望，所以才报喜不报忧！

所幸的是，经过5年的独自流放青海、11年音讯隔绝，两人终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们相濡以沫，过了十多年的安稳日子，一直到1997年，任敏突然患上脑中风、卧病在床。

这一病就病了五年，脑中风昂贵的医药费几乎让贾植芳山穷水尽，但是无论如何，贾植芳始终不肯接受次等的医疗，一定要让任敏的生命得到最大的延续。

为了凑够医药费，80岁的贾植芳不动声响的开始整理毕生的日记、书信、旧稿以及各种散文、小说。

不是为别的，只为了获得稿酬。

这位老先生每天伏案写作不敢懈怠，对自己的爱人，贾植芳愿意倾尽所有。

每当出版社将稿费汇过来，贾植芳看也不看一眼，直接就叫学生帮忙，赶紧送去医院缴费！

然而的是，五年之后，任敏在病魔的折磨下终究撒手人寰。

曾经的贾植芳，将生死之事看得十分超脱，他常常去参加火葬场的各种告别仪式，他说：

火葬场里旧人换新人，唯独墙上那颗钉子一成不变，今天挂了这张像，我们在底下低头默哀，明天还不知道轮到谁在上面谁在下面。

可是真当生死离别发生在自己和任敏身上时，这位老先生展现出了凡胎俗人都有的弱点，在任敏的葬礼上，贾植芳突然跪地，朝着任敏的遗照说了一遍又一遍的：

“你等着吧，我会来看你的。”

2008年的春天，92岁的贾植芳追随任敏去了，这位真正的知识者走完了他坎坷又传奇的一生。

在诸多对贾植芳老先生的人生总结中，我认为唯独贾老先生的自我描述最为得体，他说：检点一生，出入于黑黑白白之间，周旋于人人鬼鬼之中。但心所向往、所追求的理想之光从未熄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