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回开头部分,甲戌本比庚辰本多出四百多字,这也算一处具有实质性意义的异文。甲戌本的文字如下:
甲戌本《红楼梦》第一回
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按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阅者了然不惑。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的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别,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
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谢不尽。
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后好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
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赐了弟子那几件奇处,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地方?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说着,便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庚辰本的文字如下:
庚辰本《红楼梦》第一回
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按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阅者了然不惑。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的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来至石下,席地而坐长谈,见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后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
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赐了弟子那几件奇处,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地方?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说着,便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要说明的是,甲戌本有下划线的四百三十字是独有的;庚辰本上的“异,来至石下,席地而坐长谈,见”十二字是外人所添加,以弥合这里的缺失。庚辰本的这段文字与现存其他古抄本基本相同,程甲本、程乙本在这些抄本的基础上又有了改动。
《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再评早本说”、“再评晚整说”的研究者占大多数,他们认定甲戌本独多的四百多字是曹雪芹的原文,只是庚辰本的早期前身或某一早期后代抄本删除或漏抄了这四百多字。
而“四评晚整说”的研究者占少数,如赵冈先生、徐乃为先生等人,按他们的观点庚辰本的文字是曹雪芹的原文,而这四百多字才是畸笏整理时增写的。
胡适先生在1928 年3月发表的《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一文中,就先引了戚本的此段文字,然后说道:“这一段各本大体皆如此;但其实文义不很可通,因为上面明说是顽石,怎么忽已变成宝玉了?今检脂本,此段多出了四百二十余字,全被人删掉了。”[1]
俞平伯先生同意这种删节的说法。梅节先生在《〈红楼梦〉成书过程考》中也说道:“可见这四百多字是和作者原先确定的主题连在一起的,不可能是后来找补上去。至于后来删去这四百字,则是因里面有碍语。”[2]
赵冈、陈钟毅夫妇在他们的文章中讲到后来的整理者:“此人根据庚辰本上的简短叙述,扩充了几百字。”[3]
《红楼梦新探》
徐乃为先生也说道:“这‘四百余字’确实是在后于己卯本、庚辰本时代的整理时才添衍的,此前的原稿本中是没有的。这个整理者,一方面要把庚辰本第一回前的‘此开卷第一回也’的三百余字的回前评整理成‘凡例’的一部分,另一方面,他也发现这‘石头变美玉’的故事缺少铺垫,于是添加了这‘四百余字’。”[4]
周绍良先生在1962年10月就写成了《读刘铨福原藏残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散记》一文,但发表却到了1975年,他说道:“我相信这个刘铨福原藏残本是脂砚斋在甲戌年写定的一个‘重评’本,是曹雪芹第五次增删的早期定本。这种推论,并不排斥脂砚斋在甲戌之后作任何改动或增加行间批和眉批”。[5]
《红楼论集:周绍良论红楼梦》
然后,他既批评了删节的观点,也批评了后增的观点,而认为这是抄手的漏抄,他说道:“依我的推断,相信另外有个抄本是每半叶十二行,行十七字至十九字,并不像甲戌本这样规矩的每半叶十二行,行十八字,因之这个本子在第一叶的前半叶抄至‘丰神迥’三字而止,而在第二叶的后半叶的起头九个字是‘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后来人们借抄这部书时,在匆匆翻书叶时,将两叶作一叶翻了,以致中间一段遗落而不知,于是便成了‘丰神迥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完全是一句莫明其妙的话。重抄者因为这里不通,显然从‘迥’字以下有问题,于是便补上‘异来至石下席地而坐长谈见’十二个字的不伦不类的话,勉强敷衍过去,遂使中间失落的正是四百三十字。”[6]
从此以后,漏抄的观点便占了上风。
杨传镛先生写作了《甲戌本底本的行格及其他》一文,也同意是漏抄。只不过,周绍良先生认为漏抄的是前叶的后半叶与后叶的前半叶,而杨传镛先生则根据自己对甲戌本底本行格的推测,认为漏抄的是一个整叶,即不知什么原因,底本丢失了一个整叶。
《红楼梦版本辨源》
这样一来,就需要大家考虑究竟是在什么本子上发生了这一漏抄呢?还是先让我们来看一看漏抄的理由论述吧。
为什么漏抄的看法能够让大多数研究者接受呢?因为大家读一读庚辰本的文字,就会感到它文意不连贯,前言不搭后语。
先说了悲号惭愧的石头,然后一僧一道来到这里,席地长谈,“见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注意,石头是石头,美玉是美玉,石头与美玉毫无关系。那僧托美玉于掌上,说要镌上数字,并携美玉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
突然,石头听了,喜不能禁,竟把那僧对美玉说的事往自己身上拉扯:“不知赐了弟子那几件奇处,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地方?”那僧竟不觉奇怪,“便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美玉去哪了?有头无尾,语焉不详。
改琦绘通灵宝玉、绛珠仙草
冯其庸先生、林冠夫先生都是周绍良先生漏抄看法的支持者。他们认为,庚辰本之类的本子在这里是文理不通的,因此甲戌本这四百多字必定是原有的。冯其庸先生说道:“可以看出,庚辰本的文字是不成文理的,不可能是雪芹的原稿,甲戌本上的这段文字,应是雪芹早期原稿所有”。[7]
同时,他也批评了后增的说法:“有的同志认为庚辰本是原稿的文字,甲戌本是后补上去的,我认为事情正好相反。”[8]
林冠夫先生认为,曹雪芹当然也会有不成熟的文字,需要不断修改,但不成熟与前言不搭后语是两回事,他说道:“不成熟却不可能是这般前言不搭后语的文字。要是那样,曹雪芹就不成其为曹雪芹了。”[9]
同时,他还批驳了删节的说法:“本来通顺畅达,情理兼备,好好的一段文字,为什么要删节成前后不能连贯,漏洞百出的文字?”[10]
《红楼梦版本论》
那么,二百年来,广泛流传的程甲本、程乙本的后代刊本是怎样的情况呢?原来在首次活字印刷出版前,程伟元、高鹗就发现了这些抄本在这里有文理不通的问题,他们便将一僧一道看见的“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改为“这块鲜莹明洁的石头”,即删除了“美玉”,全用“石头”来贯穿到底。虽然保留的“鲜莹明洁”四个字来修饰那块大“石头”有点儿不伦不类,但总算文理勉强通畅了。
现在来说,究竟是在什么本子上发生了这一漏抄呢?杨传镛先生认为从甲戌本到己卯庚辰本的退变,是由脂砚斋们所完成的,因此这一漏抄就应是脂砚斋们在这次退变过程中的失误。
按杨传镛先生推测的甲戌本底本的行格,漏抄那叶之前有凡例和题诗、第一回回目名、以及漏抄文字之前的开头文字。总之,从甲戌再评本到己卯庚辰四评本之间没有存在过别的本子。
甲戌本第一回相关批语
一些研究者解释为,脂砚斋从甲戌即乾隆十九年抄起,到丙子即“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对清”(写在第七十五回回目前的空页上),其实只形成了一个本子。但郑庆山先生不同意这种看法,他说既然有再评本、四评本,中间一定有三评本,即丙子本。
刚才说了,庚辰本之类的本子在这里是文理不通的,那么,不论是甲戌至丙子的本子抄成己卯庚辰本,还是甲戌再评本抄成丙子三评本(后为己卯庚辰四评本所继承),真的出现了这一漏抄,脂砚斋在阅读到这里时,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吗?同时,在甲戌本这四百多字旁,还有脂砚斋写作的七条朱笔侧批,难道他也要舍弃吗?
因此,人们觉得,这一漏抄不可能发生在脂砚斋掌握的那几个本子上,即甲戌再评本(或甲戌至丙子的本子)、丙子三评本、己卯庚辰四评本上都应该存在着这四百多字。所以,这一漏抄只可能发生在别人过录书稿之时,而且底本或最早前身只能是脂砚斋的最后一个评本即己卯庚辰四评原本。
杨传镛先生认为这一漏抄发生在脂砚斋们从甲戌本到己卯庚辰本的蜕变抄写的时候,而且还能够长期存在于书稿之上,显然是低估了脂砚斋的文化修养和文字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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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别人依据脂砚斋己卯庚辰四评原本抄写时漏抄了这四百多字,则与周绍良先生的说法比较相近,即第一回回目名、第一回回前总评(应低两格抄写)以及漏抄文字之前的开头文字占了一叶半,才在这里发生了将两叶作一叶翻而漏抄两个半叶之事。有些研究者不认可抄手会将两叶作一叶翻,其实有些事情发生得少并不等于不可能发生。
我们对本节作一个小结。我们认同大多数研究者的看法,正是因为庚辰本之类的本子在第一回开头部分明显文理不通,所以我们认定那样的文字不可能是曹雪芹的原文。甲戌本这四百多字,应该是“原有后漏”,而不会是“原有后删”或“原无后增”。
同时,我们还认为脂砚斋不可能有如此重大的失误,即便真的漏抄了,他在后来阅读时就会发现,肯定会补抄上去的。因此漏抄这四百多字,我们觉得肯定是别人过录书稿之时发生的。
注释:
[1] 宋广波编:《胡适红学研究资料全编》,北京图书馆出版社, 2005年,第241页。
[2] 梅节:《〈红楼梦〉成书过程考》,《红学耦耕集》(增订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0年,第165页。
[3] 赵冈、陈钟毅:《红楼梦新探》,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第189页。
[4] 徐乃为:《红楼三论》,中华书局,2005年,第357~358页。
[5] 周绍良:《读刘铨福原藏残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散记》,《周绍良论红楼梦》,文化艺术出版社,2006年,第146~147页。
[6] 周绍良:《读刘铨福原藏残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散记》,《周绍良论红楼梦》,第149~150页。
[7] 冯其庸:《敝帚集—冯其庸论红楼梦》,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年,第251页。
[8] 冯其庸:《敝帚集—冯其庸论红楼梦》,第251~252页。
[9] 林冠夫:《红楼梦版本论》,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年,第48页。
[10] 林冠夫:《红楼梦版本论》,第4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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