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现场】戴 银---胡艳

《文学现场》栏目

由济宁市作家协会主办

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黄发有 为《文学现场》栏目题词

戴 银

□胡艳

我和戴银不相见三十多年了，昨天在电视上看到一个女孩，这女孩的笑容很像戴银小时候的样子。

戴银是个女孩，是我小时候的玩伴。她家和我家是前后院，三间土坯房，没有院墙，院子里几棵大杨树，大杨树下搭一凉棚，棚下是一口八印大锅，锅台被塑料纸盖的严严实实。这是戴银的家。戴银家很穷。

戴银有一个姐姐，四个弟弟，兄妹六人个个长得好看。戴银爹在枣庄煤矿上班，半年回家一次。戴银娘是个老实木讷的女人。

戴银大我两岁，长得很壮实。她饭量很大，早晨吃两大碗红薯饭，然后等四个弟弟吃完，再把弟弟碗里剩下的红薯皮吃掉。她一边吃一边笑着说：我最愿意吃红薯皮，这个味儿最好吃。

戴银上学很笨，所有的功课都不好，她非常讨厌上学，每天早晨起来先坐在门栅板上哭一通：这个习咋学我也学不会啊！课堂上被老师提问，站起来就吓傻了。老师说：不好好学习，对得起你每天吃得饭吗！戴银小声说：老师，我以后少吃点。

戴银的爹性格孤僻，他每次回家都背着铺盖卷，家里没有多余的被子，只好把单位的铺盖带了来。走到胡同口，他并不急着回家，先放下行李打一套拳。村里人见惯不怪，照面打个招呼：回来了！他收了拳脚，冷着脸回一声：回来了。

戴银爹进家，孩子们都怯生生地叫：爹。他扫一眼，说：站好队！六个孩子按高矮一字儿排开。他眉毛一竖，问：都能吃饱饭吗？六个孩子齐声说：能吃饱。又问：有人欺负你们吗？六个脑袋一起摇头。他看一眼戴银娘，问：有男人到咱家来吗？戴银说：俺舅来过。转过头又问，有惹你娘生气的吗？戴银娘忙接过话回答：没有没有，都听话。

戴银爹回来，家里的伙食明显好多了，戴银上学时，口袋里装的鼓鼓囊囊，一把花生，半块月饼，还有一个烧鸡翅膀。课间休息的时候，戴银把这些东西掏出来放在课桌上，招呼她平时要好的同学：来，尝尝尝尝，这是烧鸡，就是把活鸡逮住了，放锅底下柴堆里烘熟的；月饼里边这几根红的绿的线叫青红丝，这个味儿多好吃呗，来，尝尝尝尝……没人好意思吃戴银的东西，她抓了花生追着同学硬掖在口袋里。我问戴银青红丝好吃还是红薯皮好吃，戴银说，红薯皮不好吃，我只是怕俺娘不舍得吃地瓜，只吃俺们吃剩的红薯皮。

戴银爹在家住了两个月，探亲假结束，背着铺盖卷又要走了。戴银娘送到胡同口，戴银爹让她闪在一旁，又打一套拳。走出很远，回头看到戴银娘还在原地目送他，他大声呵道：看啥看，还不回！

戴银爹在家的这两个月，孩子们的脸色都变得红润有光泽。戴银却忧心忡忡，说，每次俺爹一来，家里有好吃的，俺就都胖了。俺爹一走，俺们就又吃红薯，也没一下子瘦下来，咋俺娘就不行？爹一走，俺娘就瘦，不吃不喝，还干哕，大队里还来俺家带俺娘去看病，也不知怎么了？

戴银很爱美，尤爱红色衣物，辫子上爱绑两朵用红旗绸子做成的大红花；穿黑色条绒鞋，一定要穿红色袜子露出脚面；过春节买年画，画中人物也要穿一身红色衣服才觉得好看。戴银对“戴银”这个名字很不喜欢，她嫌恶地说：戴银这个名字不男不女，咱们都是贫下中农，戴银戴银的多不好！再说，我这一辈子也不可能戴上银子的。我说，你觉得戴银不好，不如改成“黛吟”，是黛玉吟诗的意思，一听就是女的。戴银一听连连摇头：你咋还看这样的书啊？人家都说看了红楼梦，就得相思病。听说林黛玉就是和一个男的好，得了相思病死了，可不行可不行，还不如戴银呢。

戴银没叫黛吟，戴银也真不能叫黛吟，戴银虎气生生，一身力气，个子又高，男孩子都打不过她。小学毕业后，再也不愿进学校大门。戴银说：我不是念书的料，再让我上学，早晚累死在学校。我这一身力气，不干活干啥去？我愿意干活出力，让姐姐和弟弟上学。

戴银的姐姐叫穿金，长得恬静文弱，说话慢声细语，到真是有“黛吟”的样子。等到初中毕业，也辍了学，干了几年农活，和花溪村的一个叫金海的男孩订了婚，穿金很喜欢这个金海，金海也很喜欢穿金。两人的订婚照镶嵌在相框里，有人来看，说：这男孩长的真好看。穿金低头含笑说：他皮肤也很白。过了两个月，这金海突然悔婚，说打听到穿金有个愣头爹，会打拳，给这样的人当女婿提心吊胆过日子怕过不舒坦。穿金躺在床上，三天没吃饭。娘坐在床沿掉泪，安慰穿金说，咱不稀罕他，你爹说明年咱全家的户口都农转非，咱都去矿上上班，他给咱提鞋咱还嫌他手指头粗。

穿金自己去了趟花溪村。早晨去晚上回，回来后穿金就变了，特别能说话，站在胡同口的土堆上，像个演说家，周围围满了人。穿金眼里发着光，说得声嘶力竭，不是平日里的穿金。穿金说金海是陈世美，包公现在在北京断案，如果金海认了错，穿金就不打算告诉包公这事了……有人摇头说，她三舅就是神经病，这闺女怕是也毁了。

穿金疯了，天天往外跑，娘跟在她身后哭：闺女，等恁爹回来叫他去花溪村打拳，给你出这口气。穿金回头说，俺爹回来敢去花溪村打拳，我叫玉皇大帝开除他的球籍，叫他到月球上去给嫦娥挑水砍柴。

戴银去了一趟花溪村，回来后对娘说：我把金海约出来，在他家村南头，揍了他一顿。姐姐为他疯了真不值啊，我以为他是个啥金刚人物呢，原来是个棉穗头，我只掏了一拳，他的鼻梁嘴巴就歪了，我带去的棍都没用着……

两年后，戴银一家农转非，全家搬去枣庄煤矿。穿金嫁了人，生了一个女孩，穿金男人知道金海的故事，却对穿金百般怜爱。穿金已不懂情为何物，只知对人傻笑。30岁那年冬天，自己跑出去掉进护城河，冻死在冰河里。

戴银在煤矿不怕脏不怕出力，每年都被评为先进，被刚分到矿上的一个大学生看上。戴银娘很欢喜，觉得闺女攀了高枝。戴银说，啥高枝，脸那么白，一看就是一个棉穗头，我还不高兴哩。大学生说，我就喜欢你这个劲儿，说话真让人稀罕。

戴银结婚后回过老家一次，给近门的婶子大娘们都买了银手镯。戴银说，俺在家饿的时候吃过大娘婶子家的饭，现在俺挣钱了，让恁们都阔阔。也不枉俺爹给俺起戴银这个名字了。

有人说，戴银那次回来，给花溪村的金海也买了一件银饰，托人捎去。戴银那一拳出手太重，金海鼻梁折了，嘴巴歪了，五官走了样，一直没看好，后来勉强找了一个瘸腿女子当媳妇。戴银自己经历了感情之事，觉得金海虽然有错，但姐姐太过情痴，也不能全怪人家，心中就对金海有了歉意。不知道戴银送了什么银饰给金海，也不知道这事是不是真的，我们村的人猜测这事，花溪村的人也在猜。

简 介

作者：胡艳

胡艳，山东汶上人，汶上一中《百草园》文学社早期会员，现任汶上作协理事。长期致力于散文、小说文学创作，文风朴实温婉；擅长经典漫画创作，寥寥数笔，皆是人间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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